第 15 章
青鹽重新坐在鏡子前,看着因為酒勁兒逐漸泛紅的臉頰,緩緩收了笑意。
方才沈春辰的話,倒是無意間戳在了她心尖上。
她的确庸俗。
成為花魁比賽的勝者,不僅能夠得到錢財和名聲,還能被當作珍貴的物品,被在場賓客争相購買。
價高者得。
陳金粟當初就是這樣千金一擲,買下了彼時的長安名妓,青鹽。
青鹽垂下眸子,手指輕輕勾住抽屜上的拉環。她猛地用力一拉,抽屜裏各式各樣閃着光的金銀首飾叮當作響,青鹽的臉被這些奇珍異寶映得光彩照人。她笑起來,用指尖将珠寶首飾逐一撫摸過。
她是愛這些物件的。
上一世,她為了在花魁比賽拔得頭籌,豔壓一衆各出奇招的青樓女子,青鹽走遍大街小巷,親自為自己置辦衣服。她不惜賣了自己半盒子的首飾,甚至連當時舍不得戴的那最值錢的幾樣都賣了。
後來,她重金買下一把名貴美豔的扇子,那把扇子游龍戲鳳,珠光寶氣。果不其然,當年她和這扇子一齊出場,那漂亮的扇子為她的舞姿添了不少妖嬈味道,當年陪她一同打出名聲來,也算是立了功。
如今青鹽看着抽屜裏琳琅滿目的金銀玉石,如釋重負。
這下扇子也不必買了,省了錢了。
眼下,青鹽讓香塵送去薛府的幾封信都沒有回應,薛正田眼看着是指望不上了。如果不能在花魁比賽之前将自己賣出去,那青鹽就只能靠自己輸掉比賽。唯有放棄這長安名妓的身份,她才能保全自己。
管不了那麽多了。
即便是自毀前程,将自己的未來都搭上,她也要逃開賣進陳家的厄運。
下了決心,她心裏終于塵埃落定。只要她肯魚死網破,就沒有什麽值得她畏懼的。想到這,她甚至還滋生出些看熱鬧的閑情雅致來,偷偷走到柳靈均門前聽她彈琴。
柳靈均琴藝精湛,只是有一處,總是落半個拍子。糊弄外行人倒還算聽得過去,可若是懂些琴藝的,一聽便聽得出來。柳靈均日日夜夜都在練,宴春樓上下幾乎人人都知道,她比賽上要彈這首曲子,卻無一人告訴她,落半個拍子和她的指法錯誤有關。
青鹽忍不住了,她浩浩蕩蕩沖進屋子,大剌剌握着柳靈均的手,在琴弦上比劃起來。
柳靈均簡直比見了黑山老妖還覺得稀奇。
花魁比賽,宴春樓乃至平康坊內,若說只有一個人能夠與青鹽一争高下的,非柳靈均莫屬。
按理說,兩人應當是冤家路窄,明争暗鬥。
柳靈均也是這樣以為的。
可是,此時此刻,青鹽正伏在柳靈均身側,挂着一臉人畜無害的神情,仔仔細細擺弄她的手指頭。
柳靈均錯愕盯着青鹽的臉,只見她嘴巴一張一合,柳靈均甚至都沒在聽她說什麽。
看神色,青鹽竟然是真的想要将畢生所學傳授給自己的。
柳靈均後脊發涼,還沒等腦子反應過來,身體就先一步做出了反應。她猛地站起身,差點将手中的琴都甩飛出去。她連連後退,像是見了鬼一樣,說話都不利索。
“你……你你你……你想幹什麽?”
柳靈均看青鹽的眼神中,除了驚恐還有些憐憫。她寧願相信青鹽是拿酒當水喝把腦子喝傻了,也不敢相信她和青鹽竟然在房間裏,其樂融融撥弄琴弦。這副光景,配上窗外徐徐吹進來的微風,夜幕上皎潔明月,柳靈均居然覺得這畫面有點溫馨。
青鹽嘆口氣,先露出些感嘆世風日下的悲憫,而後不管不顧将柳靈均按在椅子上,握着她的手從琴弦上劃過。
柳靈均腦子都是木的,她像是沒有感情的布娃娃,坐在椅子上任由青鹽将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擺成什麽模樣。
半夜三更,四周一片安靜。
柳靈均猛地張開眼,從床上坐起來。她整宿沒睡,一半是因為緊張,一半是因為青鹽。
方才詭異的畫面着實讓柳靈均睡不着,她懊惱地捶了捶被子,怎麽也想不通。
青鹽到底想幹什麽啊!
夜色正濃,有人歡喜有人愁,隔壁的柳靈均翻來覆去,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睡着。青鹽卻睡得萬分安穩,一夜無夢。直到天光大亮,日上三竿,她才悠悠醒來。
雖說不用為這比賽花什麽心思,但青鹽心裏也有焦躁的事兒。
“薛禦史那邊,可有消息?”
這問題,青鹽每天都要問上幾次,每次從香塵口中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沒有。”
那日出游,分明已經說好了的,薛正田願意出錢将青鹽買回家去。可自從那日一別,無論青鹽明示暗示,薛家上下就像是串通好了一樣,對此事只字不提,像是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尤其薛夫人,每每見到香塵前來打探消息都如臨大敵。香塵相信,如果她再多去幾次,說不定哪一次薛夫人怒火攻心,就會沖出門來手刃了她。
聽了香塵的回答,青鹽雖是心裏空落落的,倒也算是不出所料。她輕輕點了點頭,伸手去拿酒壺。
出乎意料的是,香塵從她手中将酒壺一把奪下,滿眼憂慮地看着她。香塵将酒壺擱在桌上,一把拉過青鹽頓在空中的手,坐在她身前。
“姑娘,我們別再将希望寄托在薛公子身上了,晚上就是花魁比賽,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姑娘的位置和名聲。姑娘若是再不做打算,被人搶了風頭,往後的日子與如今定是天差地別。”
香塵說得沒錯。
雖然如今佳人在側,攜妓出游,實屬雅興,可這并不妨礙青樓女子仍是賤籍的事實。她們和陳列在商鋪中的漂亮首飾沒什麽區別,可以被随意觀賞,挑選,買賣。
一旦不是最漂亮最奪目的那個,就只能被遺忘在商鋪中不起眼的角落。要麽被遺忘,要麽低價賤賣。
青鹽如今的做法在香塵看來,和自我毀滅,別無兩樣。
“我知道。”青鹽淡淡說了一句,又将手伸向酒壺。
香塵罕見地反抗青鹽,她按住酒壺沒有松手,青鹽多用一分力,香塵就跟着多使一分勁兒,像是在捍衛什麽。
“過去的日子,你都忘了嗎?”香塵藏不住情緒,心裏的急迫都寫在臉上。
青鹽垂眸沒說話,香塵盯着她看了一會兒,繼續說下去。
“姑娘從前只是舞妓的時候,有多不受待見,多不被重視,受了多少欺淩和虐待,房間裏的男人有多輕浮,你都忘了嗎!”香塵拼命克制自己不斷變大的聲音,她雖是生着青鹽的氣,但仍明事理,明白此時不能被旁人聽到什麽聲響。
“我沒忘。”青鹽的聲音更低也更輕了些。
青鹽知道香塵是實打實的心疼她,知道她過了不少苦日子才熬出了如今這樣的生活。如果上一世,香塵沒有因為跟着自己而被陳金粟打死,說不定她們就會活成一輩子的好姐妹。
青鹽猛地擡眸對上香塵的眼睛,那道目光很堅定,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看得香塵心尖一顫,怒火也跟着消了大半。
“香塵。”青鹽莊重地叫香塵的名字,“若是今晚柳靈均成了長安城第一花魁……你往後就去她身邊吧。”
香塵雙眼猛地張大,幾乎瞪得和酒盅口差不多大小。她分明是來激勵青鹽,不要放棄今晚的比賽,怎麽到了青鹽耳朵裏就成了棄主求榮。
香塵冤死了。
她分明不是這個意思,到了如今卻變成了這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模樣。
依香塵的性子,這哪裏能忍,就算是今日青鹽真的輸了比賽,要随她一同去過苦日子,香塵也從沒想過要棄她而去。
“什麽話!”香塵徹底急了,比方才還更氣惱些,“我才不去柳姑娘那兒。”
青鹽拍了拍香塵的肩膀,篤定說道:“你不用顧慮,若是她真的贏了,我會去求她收下你。再不濟我去求母親,柳靈均再怎麽不情願也要賣母親三分薄面。況且柳靈均雖然生性好妒,但本質不壞。若是你到了她那,即便是她因為我的原因看你不順眼,也不會故意挑你的刺、找你的茬,總歸還是個好去處。”
“我不去!”香塵一字一頓道。
青鹽看着香塵,壓了眉毛又想了想,試探問道:“許榴花呢?許榴花行嗎?我與許榴花交好,只要我開口,她肯定會收下你。只是在她那兒肯定不如在柳靈均身邊日子過得富足,不過若是能讓你心裏舒坦些,倒也是好的。”
聽着青鹽這一副已經給自己鋪好後路的模樣,香塵已經全亂了,她把酒壺往青鹽面前一擱,義正言辭:“我哪都不去!你去哪,我去哪,就算以後吃糠咽菜我也認了。”
青鹽也急了,她眉頭緊鎖,也顧不得喝不喝酒了,她重重拍了下桌子:“這不是吃不吃糠咽不咽菜的問題!”
香塵尚且未見過外面那些權臣相争的狠戾手段,一個比一個心髒。青鹽不知道該怎麽告訴香塵,只憑不願分開的感情而死死守在一起,這是最不牢靠的關系。
唯有利益牽絆才能将兩個人緊緊鎖在一起。如此這樣一腔孤勇,只會害了自己。
還沒等青鹽想出說服香塵的理由,香塵先一步站起身來,直視青鹽眼睛。
“我知道姑娘比我聰明很多,我想不通你為什麽就這樣舍棄來之不易的名頭,但你定有你的理由。我知道自己長相不夠出衆,跳舞唱歌也無一所長,當初是你在城郊看我乞讨可憐,才将我帶回來的,這份恩情我永遠都記得。”
看青鹽沒聽進這番話,香塵當即跪下身來,她面色凝重看着青鹽,一字一句道:“香塵絕不是唯利是圖,吃不得苦的弱女子!我雖沒讀過書,但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既然跟在你身邊,往後就算是赴湯……”
“行了!”青鹽怒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