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章

第 14 章

十月二十五,長安城最熱鬧的日子。

州縣刺史彙集長安,将各地鄉貢送到尚書省。皇帝重文輕武,凡是文采出衆才是淵博的,無論出身,都能在皇城中讨得一份官職。故而今年長安城趕考更是盛況空前,街道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墨香滿溢。

東市西市吆喝聲此起彼伏,每家每戶都想讓這如波濤洶湧的人潮向自己湧來。他們賣力張羅,沒有一刻停歇。

平康坊裏也不例外。

失意落魄的寒門貴子,春風得意的書生才子,當然,還有怠慢不得的各州刺史。平康坊內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青樓變得忙碌非常。

沈春辰賴在青鹽房間裏,一杯一杯灌酒,将自己喝得滿臉通紅。

沈春辰家裏世代為官,只是這麽多年也未曾混出些名堂來,家裏也沒有出過一位能夠在朝中說得上話的權臣。沈家雖然不是什麽名門望族,但世世代代兢兢業業,未曾有過劣跡。

想要在朝中為官,除了中舉,還有一種辦法——挽郎,說白了,就是擡棺材的。皇室若有喪,便需要挽郎出殡,這是最快提升官職,也是能夠在皇帝面前露臉的辦法。

沈春辰就是這樣起家的。

他父親雖為官,但官職低微,沈春辰并沒沾上什麽光。與那些身世顯赫的世家公子相比,他的路走得十分艱難。沈春辰想要走些捷徑早日出頭,于是便成了挽郎。

他和青鹽是在宮中認識的,那時候青鹽家道中落成了宮妓。以兩人的身份,在偌大皇城中都不受人待見,于是他們便抱團取暖,惺惺相惜。

每年一到這個時候,沈春辰總是要來宴春樓找青鹽痛哭一場的,青鹽早就習慣了。

“少喝點,你喝我的酒,給錢嗎?”青鹽伸手去奪沈春辰手中的杯子,指尖剛碰到杯底就被他閃身躲過。

“給給給,把我擡棺材板那點兒錢都給你。”沈春辰說着,又喝了一杯。

看他一飲而盡的這番架勢,青鹽閉了閉眼,屏息凝神,她知道自己即将面對的是什麽驚濤駭浪。

沈春辰痛苦哀嚎:“誰不想當個風風光光的讀書人,要不是家境貧寒,我會去擡棺材板兒起家嗎!”

青鹽無奈應和:“誰不想當個風風光光的讀書人,要不是家境貧寒,我會去擡棺材板兒起家嗎!”

兩人異口同聲,一字不差。

要不是沈春辰扭頭看見了青鹽一臉惡作劇得逞的模樣,他還以為是自己耳朵出了什麽問題,聽到了神的共鳴。

她笑話我!!

沈春辰臉上的悲傷頓了頓,緊接着五官逐漸變得皺巴巴。

沈春辰是青鹽見過身材最高挑的男子,每次走進青鹽房間,他額頭總是會撞到門前的流蘇帷幔。雖是身子已經長成了可以依靠的大人模樣,可臉上仍舊稚氣未脫,兩腮肉嘟嘟的,與他骨骼分明的脖頸顯得突兀又和諧。

就是這樣一個高挑壯碩的男子,現在坐在青鹽面前,五官皺成一團,像個柒捌歲的小孩一樣,咧着嘴放聲大哭。他指着青鹽,活脫脫像是被搶了糖。

“你也欺負我!你也嫌我煩!啊——活不下去了!啊——唔!”

他抽泣兩聲,愣愣看着青鹽。他不敢相信青鹽在自己哭得最投入的時候,青鹽往他嘴裏丢了塊桃花酥。

他的嘴撇得更彎,像是月牙扣在了下巴上。他剛想與青鹽理論,那塊桃花酥在嘴裏碎裂開來,桃花甜蜜的芳香瞬間盈滿整個口腔。

“甜吧?”青鹽揚了揚頭問他。

沈春辰眼角還挂着委屈巴巴的淚痕,鼻子一抽一抽,點了點頭:“甜。”

看着他抽抽嗒嗒吃完一盤桃花酥,青鹽再也壓不住想要上揚的嘴角,她面上擺出一副嚴肅的神情,但眼中笑意卻先一步出賣了她。

“說實話,你其實就是來這騙吃騙喝的吧?門口蹲守的賊都沒你機靈,憑你這本事在丐幫也能混成首領。我看你現在這太常寺奉禮郎當的也挺滋潤的,吃穿不愁,受人尊敬,誰會在意你是擡什麽起家的呢。”

這算是青鹽能說出來的最安慰人的話了。

沈春辰兩腮撐得鼓鼓,眼睛張得大大的,擡手将方才青鹽給他續上的酒一飲而盡,酒香的湧入将花香沖淡,他囫囵将口中桃花酥咽下。

按照平時青鹽平日裏那副從來不懂得安慰人的模樣,沈春辰覺得自己今天能聽到這番話,已是難得。

“還是你對我好~~”沈春辰借勢往前一撲,青鹽靈巧向後躲,将身後的桂花糕抵在他下巴上。

沈春辰停了動作,歡天喜地接過桂花糕端在身前,搖頭晃腦品鑒起來。

“你說,我要是當年也寒窗苦讀,能不能混出個名堂來?”沈春辰看着房梁,想得出神。

“你啊……”青鹽支着下巴,無奈看他,“你文寫不出詩詞,肚子沒墨水。武也不甚精通,連毛頭小賊都打不過。要是這都能讓你混出個名堂來,世道可當真是變了。”

雖然青鹽說的都是事實,但沈春辰本意原是想聽些安慰和鼓勵自己的話,他不是來聽實話的!沈春辰将糕點盤子重重擱在桌上,整張臉都寫着四個大字——

我不高興。

看他這副樣子,青鹽輕笑出聲,她給自己續了杯酒,開口道:“也不是成了書生便能飛黃騰達的,我聽說前幾日就有個鄉貢,不知道犯了什麽事,剛一到長安城便被抓進去吃牢飯了。和他一比,你整個人都散發着德才兼備的光輝。”

“……就當你在安慰我。”沈春辰擡手舉杯。

叮——

酒杯碰撞,發出清脆聲響,兩人相視一笑。青鹽在沈春辰面前全然沒了女兒家的嬌羞姿态,她纖纖玉指粗曠撐着桌子,利落仰頭,一飲而盡。

兩人把一壺相思淚,喝出了拜把子的架勢。

沈春辰放下酒杯,“不求同年同日生”就在嘴邊,差點就要脫口而出。倒是門外婉轉悠揚的纏綿之音,先一步讓他止住了要和青鹽肝膽相照義結金蘭的話頭。

樂曲聲此起彼伏,青鹽門外喧鬧不已。沈春辰想起什麽似的,好奇看向青鹽:“明日花魁比賽,你準備了什麽?”

“嗯?”

沈春辰有些醉了,臉和耳朵都紅紅的,眼裏的血絲幾乎将他整個眼睛都填成紅色。他指了指門,門上映出來的是香塵的影子。此刻,香塵正焦急地在青鹽門外踱步,幾次想要敲開房門,想了想又放下手。

宴春樓中但凡叫得上名的,都在暗中操練明日的節目。她們摩拳擦掌,暗流湧動,人人都是一副要在明日大展身手、一鳴驚人的模樣。

反觀青鹽,她就像是全然沒有這回事一樣,該吃吃該喝喝,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和沈春辰劃拳贏幾兩銀子,唯獨就是對明日的比賽絕口不提。

香塵快要急瘋了。

“沒準備。”青鹽垂眸,裝模作樣欣賞手中酒杯,逃避沈春辰的目光。

沈春辰沒回她的話,青鹽擡頭去看,就看到沈春辰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滿臉不信,一副欠揍的嘴臉。

“騙騙別人就算了,可騙不過我。”沈春辰洋洋得意看着她,像是看穿了青鹽的小心思。酒氣氤氲在他眸子裏,将他眼睛熏得濕漉漉的。

“沈大公子,你沒錢沒勢的,我騙你有什麽好處?”青鹽面對沈春辰的時候,嘴上功夫永遠火力全開。

沈春辰倒也聽習慣了,竟然都忘了要生氣。他悠閑搖搖頭,嘴裏發出些“啧啧啧”的聲響來,顯然是不相信青鹽的說辭。

青鹽将鬓邊的頭發往耳後一別,歪過頭看他:“你為什麽就覺得我一定會有所準備?”

沈春辰擺了擺手,篤定開口:“有這種能賺錢賺名氣,說不定還能為自己賺個好出路的機會,你能放過?”

“我在你眼裏就這麽庸俗?”

沈春辰像是瞬間清醒了,眼睛睜得圓圓的,方才那不着調的神情被他抛諸腦後,他認認真真看着青鹽,像是在進行什麽神聖的儀式。

沈春辰重重點了點頭。

“嗯!”

青鹽倒是從未想過,自己在沈春辰眼裏是這樣的俗人。她癟了癟嘴,看他已是半醉半醒,也懶得和他糾葛。

“行,”青鹽賭起道,“喝足了就走吧,記得把酒錢結了。”

“你看看,談錢多俗啊……”沈春辰站起來的時候踉跄了兩步,搖搖晃晃走到門口。

他剛把門拉開一條縫,就聽到青鹽的聲音忙不疊從他身後傳來。

“劃拳輸給我的也別忘了給!”

沈春辰急忙閃身出門,又從門外探出半張臉,指着青鹽:“庸俗!”

“沈春辰!欠錢不給,你就死定了!”

沉靜了一瞬,青鹽聽到門外的影子邊跑邊說:“又暴力又庸俗!!”

話音剛落,她聽到一陣慌亂的下樓聲,緊接着,一聲巨響,宴春樓裏都跟着安靜下來。

張福娘的聲音幽幽響起:“沈公子,這樓梯扶手斷了……可要花些銀子呢。”

沈春辰哪裏敢說話,他擡頭看了眼笑得前仰後合的青鹽,委屈巴巴将身上的銀子都給了張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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