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黎陷微有些不解。按照之前他和沉瑟的一戰,他覺得沉瑟內力其實也就和自己不相上下,頂多沉瑟更老奸巨猾,沾了些經驗的便宜才僥勝而已,可如今……沉瑟竟然察覺到了自己沒有發覺的敵人?
心下思索歸思索,薛黎陷還是讓自己在短時間內冷靜下來,沉息提氣,略微閉上眼,輕輕感受着周圍的一切。
有風過,有水波緩流,有……
出手!
薛黎陷感受到不同尋常之處時,灌足了九分內裏的掌風便早已搶先拍出去了,穩穩的向鬼市前的湖泊左上側襲去。
這一掌如果真落實了,那肯定能發出驚天駭地的大動靜來。
只可惜這一掌很不巧,沒落實。
一襲白影雖然沾了些許水滴,可沉瑟的一掌還是成功的将薛黎陷這一掌削弱了不少,打着水漂一樣的從左至右漸漸消至虛無了。
冷面白衣的翩翩公子又在空中倒翻了好幾次借助退力從水面蹭了回來,到了岸的沉瑟沒給薛黎陷一點好臉色,語氣冰的同千年寒潭,「我叫你出手了?」
薛黎陷眨了眨眼,啞然。
沉瑟又側低着眼看了下因為被水濕而沾了泥的銀白錦緞靴,無意識的又多瞪了薛黎陷一眼。
薛黎陷顫顫巍巍的後退了幾步,畢恭畢敬道,「那甚麽……沉兄啊……有危險在,作為晚輩怎麽能讓您先出手呢。」
「在我面前別貧,」沉瑟完全不給薛黎陷好臉色看了,冷聲道,「我叫你來是當靶子的。」
薛黎陷不解歪頭。
「沒腦子就算了,情商也不夠。蠢材。」
「前輩教訓的是。」
「叫你別貧嘴!」
「……是。」薛黎陷在內心一嘆,蘇提燈這個老奸巨猾的狐貍,那個故意蹭在自己袖子上的藥粉……大概就是這個作用吧?不過話說為甚麽這個味道就會招來殺身之禍?而且……沉瑟今天的脾氣可不是一般的壞啊,欸……不對,這難道不是沉瑟先中的招麽?是蘇提燈連着自己和沉瑟一起戲弄了?所以沉瑟才心情這麽爛?
雙目深邃的冷面公子又淡定的注視了水面一會兒,爾後冷寂開口道,「南疆有一種叫做『追魂者』的蠱物。同時,在南疆還有一種治病的藥材,叫做『追魂草』,這種草有一種奇異的香氣,哪怕是一大堆也是味道極淡,也難求難采,常年聞此香氣者,可延年益壽。只不過,南疆的追魂草已經快被偷盜至滅絕了,現在還能用得起追魂草的人,屈指可數。」
「於是?」
「蘇提燈的燈盞裏一直燃着這種草。」
「這跟追魂者有勞什子關系,莫非追魂者能追蹤這種香氣?」
「起初,追魂者是只能追蹤追魂草的香氣,因為當初追魂者這種蠱物,就是那群種植追魂草的人害怕被偷盜而發明出來的。只不過,蘇提燈有一位老朋友,名喚影魇,是鬼笙手下那九大星宿陣列高手之一……」
「呃……那九大高手沒被我們僥幸做掉?!」
沉瑟側頭冷冷的看了薛黎陷一眼,首先就是對那倆字「我們」表示非常刺耳,其次就是這年輕人怎麽都毛毛躁躁的,就不能安安靜靜的聽人把話說完?
貌似是感受到沉瑟眼裏傳遞的不爽,薛黎陷尴尬的撓了撓頭,他實在不知道在一個随時可能被發生偷襲的湖邊,兩個大男人有甚麽可慢條斯理的交流話題的……早點結束早點讓他回自個兒的濟善堂看看傷員才是正經事。
「應該是都死了,影魇是鬼笙手下九星之一的追魂者的父親。原先已經退位了。」
「嗯?」
「蠱物……這種東西壽命本身就不比常人,僥幸能活常人一半的命數就是萬幸了。他們的感官、靈識,都會随着時間的推移加速退化。換句話來說,這只老影魇,很容易錯尋了味道。我說過,那追魂草的香氣甚是淡,又快絕種了,雖然蘇提燈早已找到可替換的其他珍稀藥材,可每次燒追魂草的時候,也是蠻省的。」
薛黎陷不敢想象蘇提燈那種人會省着用東西的場面,於是順從的點點頭,不作任何能繼續被沉瑟判定為無智商沒情商的表态。
「那香味,其實有一點類似我藥中的檀燒香。」
薛黎陷繼續點頭,表示自己有在認真聽。
「所以他跟錯了人。」
「呃……前輩,容我問一句,」薛黎陷撓撓頭,實在忍不住插一句,「那影魇不是蘇提燈的老朋友麽,怎麽連他長甚麽樣子都不記得了?」
「噢,人果然老了,剛才沒說完,起初那種蠱物純粹是為了防追魂草被盜的,所以才起名叫做追魂者,但是蠱物經過不同的煉蠱程度,也會有檔次之分的。有的有意識,有的沒意識。也有的會從一開始有意識,變作沒意識。只不過一開始就沒能有意識的,這輩子也無法變作有意識的了。你懂麽?」
「懂了,我和蘇提燈掉下斷頭崖之後……也就是你見到我們的那個譚洞裏,遇見過一個蠱女,跟我們對話甚麽的,之前還唱歌勾引我往裏頭走。這就是有意識的,檔次還比較高的是吧。」
沉瑟展開了扇子,扇了幾下,雖然雙眼仍沒離開湖面,但是聞言搖扇的手卻一頓,「於是呢?你走進去了?」
薛黎陷本身沒有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的意思,因為一想到他當時害蘇提燈負傷那麽嚴重就很自責,确實賴自己,如果不一時興起走那條偏僻的路,興許也就沒這些事了。雖然最後和沉瑟,蘇,烏椤一起從枯骨海那裏出來後,蘇提燈反安慰道,「瞧見沒,整個西北衛家的地下算是被毒巫打通了,蠱陣也定然四處都有,你不在這處中招,就在別處了。都一樣的結果,興許在別處掉下去,小生傷的更重呢,你就別自責了。」
可薛黎陷就鑽牛角尖了,在別的地方掉下去,你萬一沒受傷呢?毫發無損呢?於是這責任還是賴回自己這頭了。
「沒,沒啊……」薛黎陷繼續撓頭,「聽不懂她在唱甚麽鳥……甚麽語言。」
沉瑟一怔,側過頭來上上下下的打量了薛黎陷好幾眼,似乎是在判斷他這句話的真假。
薛黎陷覺得此時此刻随時随地能面臨大敵,沉大公子如此呆愣可不是甚麽好兆頭,還未等去拍他幾下問問他幹啥呢,就聽沉瑟的聲音帶了絲不易察覺的感情,「那女子可是抱把豎琴,腳踝上系了一條黑繩?」
「呃,是啊……」薛黎陷冒了幾滴冷汗,毀了毀了,那蠱女難不成和沉瑟有甚麽奸情?!咦……沒事兒沒事兒,反正人是蘇提燈殺的,跟自己沒有關系……
「死了?」
「嗯……不一定吧……反正,當時……」
「哈哈哈哈!沒事兒沒事兒,管她死沒死,你……」沉瑟突然不可自抑的大笑起來,之前來伫月樓內想要用鈴铛在睡夢中殺死蘇提燈的女人如果比作鬼笙的左手,那麽譚洞裏的那個蠱女可就是沉瑟的右手了。
最關鍵的是……
在南疆他也曾有幸和那蠱女鬥上一鬥,總之當時他是差點中招了,如果蘇提燈不在自己身邊的話。
難不成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那蠱女也老了?所以功力衰退了?還是怎的,竟然薛黎陷不受其歌喉琴音的困擾……
「今夜先回吧,」沉瑟将目光從水面上收回,「影魇跑了。」
薛黎陷呆呆的哦了聲,不知道這大半夜是來鬧甚麽幺蛾子,便也折身自己往回走了。
沉瑟幾個起跳已躍入鬼市大門處,剛想踏入又頓住,回過頭來朝薛黎陷那個年輕人的方向看了幾眼。
茫茫月光下,那人走起路來吊兒郎當的,沒個正形,可大概就是月光灑的太好看了,所以映的這個人身上總是帶了那麽幾分出世的灑脫,可這人卻一定是屬狗的,到哪兒都喜歡多管點閑事。
看到這個人,你想稱他浪蕩子、大俠抑或大師都可,卻偏偏不覺得這人能是一個細心又耐心的懸壺濟世的郎中。
「喂,」沉瑟突然開口道,「你小子……知道怎麽對付影魇麽?」
薛黎陷原本一只手摩挲着下巴,另一只手摸着肚子,尋思着一會回去要不要順帶買只燒雞,柳小喵愛吃這個,她今天肯定還是為這個能活好似又不該讓其活下去的死者傷心的,聞言詫異回頭,掏了掏耳朵,氣沉丹田的吼了聲,「啥?!」
沉瑟意味深長的盯着薛黎陷那一臉裝傻的表情看了幾眼,便不再理會,一踏牆壁便翻入鬼市大門裏了。
薛黎陷目送着沉瑟走遠,自己吸了吸鼻子,繼續走他的大路——我不是情商不夠也沒智商麽,那你還故意來問着羞辱我?
你今天帶我來的目的是甚麽,不就是告訴我怎麽對付影魇麽?!還特意在走之前告訴我一聲影魇跑了!
啧啧啧,沉瑟啊沉瑟,你還當你當初真是靠黑了一張臉吓死那三個惡人一戰江湖成名的,便也能靠黑了一張臉吓退影魇麽。
如何對付追蹤者?!
有我這樣一個比狗都靈的鼻子,還中了蘇提燈的陷阱,怎麽着都得對得起他的煞費苦心吧——反追蹤啊!
你追我就跑啊?!
你追我,老子站着不動等你砍啊?!我傻昂?!
不不不,你追我,老子反追着你砍才是正理!
*******
等着薛黎陷晃悠回祈安鎮的時候,最繁華的一條小吃街上也閉燈了些許,只餘寥寥店鋪仍舊開張。
「呦,薛掌櫃,你這是義診回來了呀?」
「嗯……不是出門義診,采藥材去了,過幾天還得再走,我店裏有位真正的大神醫呢,你們有事就找她去,包治百病!」
翻炒着大鍋裏糖炒栗子的絡腮胡大叔哈哈大笑了起來,手腳麻利的鏟出一大勺放到紙包裏包好了,一把扯過還在東張西望的薛黎陷,扯得他整個人都一個趔趄。大叔二話不說把紙包就塞他懷裏去了,「暖暖身子。這将要入秋了,晚上冷得快。」
薛黎陷打消了買燒雞的念頭,那家人已經收鋪子了,糖炒栗子也行,柳小喵那貨甚麽都愛吃……
還未待掏出碎銀來,這絡腮胡的大叔也麻溜的将剩下一小點包到一個小包裏,收了鋪子準備走人了,瞧見薛黎陷的動作便笑了,「這是今天剩下一點,本打算炒了拿回去給孩子吃的,你瞧我手裏還有。更何況……」大叔有些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上次我家小孩發燒那會兒……謝謝你了,我真不知我若再耽擱下去……會是怎樣的情況。」
薛黎陷不再有其他動作,當場剝開一個栗子殼,把栗子扔進嘴裏,嚼了嚼,嘿嘿一笑道,「甜!」
「臭小子,殼可不許亂扔地上讓掃街大媽忙活,自個兒扔垃圾地兒去!」
「知道了!」
薛黎陷懷裏揣着一袋子透過紙包都能感受到滾燙熱意的糖炒栗子,一路飛檐走壁往濟善堂趕回去的時候,就覺着人生真是頂奇妙的,譬如,他當時真是義診回來的路上,恰巧選了個較偏僻的地角抄小路走的,然後那小孩兒要了命的哭聲就那麽傳來的,本着狗拿耗子的心思,薛黎陷果斷翻牆入戶去看了看,燒成那樣了大人也不管……他記得他當時是一邊行針一邊跳腳罵來着,也就那麽恰巧的救了一條小生命回來。
又摸了摸胸口的位置,倒不知是自己血太熱,将這顆心也帶着熱了起來,還是那包糖炒栗子太燙,将自己的整顆心也燙熱了。
總之,這感覺不賴。
「柳妙妙!」
一道暗镖之聲倏忽破窗而來。
窗戶裏是暗的,沒人點燈。
坐在桌子邊披着衣服發愣的柳妙妙呆愣的反手抓住了這枚「暗器」。
「咦,大哥你扔的甚麽鬼東西,黏乎乎的。」
薛黎陷從窗口翻進來,簡直是不出意外的看到這幅場景,很多年前,柳小喵錯手治死了一只貓的時候,就那麽呆坐了好幾天,日升日落,只知道傻坐着。
「特甜。」薛黎陷把燈燭燃起來,「嘗嘗看啊你。」
柳妙妙目光轉移,盯着那紙包看了幾眼,然後動起手來剝開,開吃。
薛黎陷也自對面坐下,不發一言的默默吃起來。
兩人視線偶爾交彙,反複了四五次,柳妙妙突然噗嗤一聲笑出了聲。
薛黎陷也低頭笑,卻沒停下手中剝殼的動作,栗子肉都讓他細心的留在了半殼裏。伸長了頭瞧了瞧紙包裏還剩下十來個,薛黎陷把面前這一大堆剝好的推在了柳妙妙面前,「你好好吃,我回伫月樓內盯盯情況。」
「啧啧,盯情況,還兼帶給嫌疑人捎吃的?」
「別亂說,證據沒拿足前,都不好亂下定論。他萬一是清白的呢?那我們之前做的豈不是太不尊重他了?」薛黎陷表情十分鄭重的将紙包重新揣回懷裏,大概還能有點暖意。
「大哥……」柳妙妙看着那個已經翻出窗戶的薛黎陷,聲音有些漸淡,「你有沒有想過……蘇先生不是我們這邊的人?」
「嗯?」薛黎陷不解,「他不本身就不是我們這邊的人麽?」
「……沒事,你去吧。」
「嗯。」薛黎陷走遠了,并沒對柳小喵這句問話做過多思慮。
單只手伸入懷裏,薛黎陷用內勁熱了熱這袋栗子,大概是某個嘲諷游戲玩上瘾了吧,莫名想看看蘇提燈會不會這種東西的吃法呢。
只不過……伫月樓內可不像薛黎陷想的那麽安穩,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冷冷清清獨燃一隅的炭火盆并不旺盛的書房裏,蘇提燈端坐于書桌之後,冷眼看着面前這位青衣男子,這位不速之客。這人已不年輕了,甚至兩鬓已有霜白,只不過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足以證明他所經歷的許許多多。
綠奴和鴉敷都站在蘇提燈左側,烏椤還抱着被子,似乎是困極了,單手擱在蘇提燈座椅的扶手上,把臉又貼上去了,似乎是想借此繼續跌個盹兒,只不過全身的靈識卻從未松懈過一刻,他在時刻保護阿蘇的安全——面前這個抱着孩子的男人不簡單,竟然連破了霧陣!
書南只是恭恭敬敬的站在這個坐在蘇提燈對面的男子身後,目光偶有幾分游離在這男人的手臂裏——這男人……他認識,不過他啥時候有孩子了?!還是一個……這麽奇怪的小孩子?!
這老不休的!
*******
薛黎陷一路上也有些微微的奇怪,他總覺得空氣裏帶了份……他熟悉又敬畏的氣息。
按照原先蘇提燈教給過他的路子,薛黎陷踏着詭異的路數翻牆而入院子裏時,幾乎是腳點了地就打個轉兒想跑路了。
這丫的,怎麽知道我在伫月樓的?
薛黎陷十分沉重的懷揣着一小包糖炒栗子,默默無聲的仰起頭看了看明月——走,還是不走?這是個問題。
內心正糾結猶豫個不停的時候,鞭子破空響已傳入耳旁,薛黎陷側身躲過的同時還分心神思索了下,他要是有烏椤那個不知道到底是甚麽鬼東西的手套就好了,能不能扛得住這鞭子?
他習的是掌法,可近可遠的攻擊都不怕,就怕像是他青易叔這樣的鞭子,不怕打不過,只不過如果能單手扯住鞭子,那麽勝算幾率暴增啊……啧,薛黎陷矮身躲過另一擊,又抽空還了兩掌——嗯,日後得問問烏椤,那是不是手套,是的話他也買一副,以後就不怕他這個師傅了!
「叔!上來就這麽招呼我,不大好吧?!」薛黎陷看着因為自己還了兩掌,而愈發綿密的鞭響聲,不得以哀怨出口。
青易停了手,漸漸從暗影處走出。薛黎陷也是這時候看清,青易叔手裏竟然抱了個小孩!也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倒暫時分辨不出男女,留這個小蓋頭,紮了個沖天辮,雙眼上蒙了一圈紅布,一圈黑布,交錯着蒙的,左眼上是紅布覆着,右眼上是黑布,交錯的布痕再彙合,倒像是在那白白嫩嫩的一張小臉上硬生生劈開了似的。
蘇提燈将視線從窗戶處收回,戳了戳烏椤和鴉敷,讓他倆繼續去睡覺,爾後淡聲對綠奴道,「茶涼了,重沏新的來。」
*******
「你兒子?!」
「你兒子!」
「叔,我還沒成親呢,你開甚麽玩……我錯了,我閉嘴,你別再動手啦!」薛黎陷搬了把小凳子,尋尋默默蹭到青易叔身邊,小小聲道,「你對面坐着的那個長得好看的男人,實際小肚雞腸的很,他這裏的東西都很貴,你抽我的時候不小心誤抽碎的哪一個物什,我都賠不起。」
青易側低眼光冷冷的瞟了下薛黎陷,忽視他的插科打诨,繼而把目光轉到面前這個樓的主人身上。
蘇提燈最讨厭別人用目光來探尋自己,可此時此刻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感到一絲絲愉悅,當然,不是因為面前這個男人的目光,而是因為面前這個男人懷裏的小孩子——靈潼。
破得了霧陣的不是青易,而是他懷裏的這個小男孩,名喚靈潼。
據說是正淵盟裏一位前輩的後代,只不過那位前輩的年紀比老馮都要大上幾個輩分,早都退隐好久了,這是好不容易才尋到的後代。
蘇提燈對這番話持懷疑态度,他可不是私下裏不知道南宮家到底在搞甚麽鬼,若真有甚麽通易經八卦習占蔔之術的鬼東西,那麽……呵呵,這位小孩的全名,該叫做南宮靈潼吧。
在南疆那陣子,蘇提燈曾于無意中撞出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也明白了,江湖四大世家,表面上是維護現世安穩,實際上只不過是都有一個見不得光彩的事情罷了,也是因為想要徹底了結這件事,他在十六歲那年趕回中原時,才會一時鬼迷心竅,應了蘇家的請柬。
呵,你們中原武林鬧得天翻地覆關我何事?
你們越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雞犬不寧才好!
當初明明就帶着月娘直接回來就好了……
可為甚麽你偏偏也要參與呢……其實歸根結底,還是我自己的錯罷。
早一步收手,早一步沒有那麽惡俗的念頭……興許,甚麽都改變了。
「喏,看見過去和未來?」薛黎陷不給面子的哈哈大笑起來,還十分不給面子的伸手從小孩子的腦袋頂上蹭過去,「來,給哥哥占蔔個簡單點的,我啥時候能讨到媳婦兒?」
那被喚作靈潼的小孩子只是微微轉頭沖薛黎陷這個方向看了幾眼,就又掉轉回頭,繼續面視前方了。
蘇提燈在對面看着這一大一小的互動,頓覺十分有趣,只不過,無論多麽有趣,小孩子仍舊是他最讨厭的物種之一。
青易也只是一言不發的繼續打量蘇提燈,他已經很多年沒感受到這樣的氣場了,很冷清。
明明一屋子的人,可你偏偏知道,以他為軸心,很小幅度的周圍一片全是冷清的氣息。
換句話說,他覺得這個人身上,沒有人味兒。不是沒有人情味兒,就是沒有人味兒,可你若問他,人能有甚麽味兒?他自己也說不明白,可就是覺得不得勁,不舒服。
要不是為了找薛黎陷,他才懶得上這鳥不拉屎還遍布機關陷阱陣勢的地方呢。一看就是面前這人內心陰暗不健康不正常,要是個正常人,誰會閑着沒事把自家弄得這麽陰森森的怪裏怪氣的?小陷也真是的,都交些甚麽朋友?還有書南也真是的,都不能看着小陷點?
薛黎陷和柳書南同時覺得脖子後蹿過一陣冷風。
「叔啊,」薛黎陷撓撓頭,覺得自家這邊人這麽耽擱蘇提燈睡覺可不好,而且他懷裏那包糖炒栗子又快涼了,還有就是……那麽幾個也不夠這麽多人分的啊,「那個,你有事去濟善堂找我好不啦,我跟你講……」
「靈潼說你這些天都會在這裏啊,我不想撲個空,就直接來這找你了。就問你幾件事,問完我就走。」
「成,那你去我房間問……」
「你在這兒都有房間了?!」
「你去我在這兒暫住的廂房問……」薛黎陷推着青易叔往外走,示意書南也快把他推走。
倒是蘇提燈這個主人在一旁完全插不進去話,綠奴這時候才把重沏的茶沏好,有些手足無措的端着托盤在門口,進也不是,出也不是的。
蘇提燈緩緩起身,遵從他從骨子裏帶出來的優雅與冷清還是淡淡開口道,「恕小生腿腳不便相送,綠奴,把茶送到客人廂房裏就行了。」
本來在青易抱着那小孩直撲廂房來的時候,是剛進院子裏就跟鴉敷打上了,接着是烏椤,爾後書南出來拉開烏椤和青易,接着就兩廂陷入死寂尴尬了,蘇提燈在書房裏被吵醒,有些愣,便一直沒開口,此刻是他說出的第一句話。
只不過這一句話出口,那名為靈潼的小孩猛然扭頭,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蘇提燈的方向。
青易也愣了下,盡量維持柔和問道,「怎麽了?」
小孩笨拙的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爾後反手似乎是想要自己解開這一雙布條。
「你師傅不是不讓你随便解開麽?」
「不礙事的,我想看看那個大哥哥。」
蘇提燈嘴角微微扯起一個鬼魅般笑容的幅度,很快就消散了。
青易覺得有些奇怪,回頭看了蘇提燈一眼,爾後淡定道,「就一個男人,你有甚麽好看的?我們是來辦事的,你忘了?你師姐還在外面客棧等着你呢。」
「不要,我要看他。」靈潼微微伸出手來指了指蘇提燈的位置,指尖還有些輕微的顫抖,「剛才聲音是從那裏發出的吧……」
那裏真的站着一個人麽?為甚麽我之前沒有『看到』?
靈潼此刻腦子了也打了千千結,比如說他可以預測到薛黎陷究竟會在哪兒,不至于讓青易叔叔白跑一趟,雖然沒摘下眼罩,但卻是小小占蔔了一番的,他閉着眼的時候頂多能感知到周邊一些人、事物、就像是茶擺在那兒,門檻在哪兒,他其實都能『看到』。他從小天賦異禀,易于常人,就是因為他睜開眼睛,是能直接看到這個人的生死、這個人一生的命數的。只不過看到別人的命數,看到別人的好福氣,自己能沾染到,別人的歹運,自己也難逃被影響到。這個世界向來是沒甚麽兩全其美的事情的。
可他想為這個人看一看。因為很多事情,他都有化解的方法,他的命理之術實在是強,哪怕是被影響到,也不怕。
薛黎陷倒是興致盎然,難不成這小子從小就是個色胚子,看見美人都想看一看的麽?因此不待青易多做勸解,薛黎陷倒是反客為主的幫人家拆起了眼布。
青易不甘心的以手覆在這小孩臉上,瞪了眼薛黎陷道,「就你手快!」爾後又轉變溫聲細語道,「你确定要看?」
「嗯,青易叔叔你放心吧,不礙事的,我就看幾眼。」
青易轉身,面對着蘇提燈,緩緩放下了手。
薛黎陷本以為這小孩的眼睛有甚麽不同,一看之下大失所望,跟中原人沒甚麽兩樣,還不如綠奴那一雙綠眼睛好看。
那小孩第一眼看到蘇提燈的時候也是一愣,心說這世上竟真有長的如此好看的人,比他小竹師姐還要好看……可随即再細看這人幾眼,靈潼就不自覺的微微張了嘴巴,徹底愣住了。
薛黎陷在一旁忍笑,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看見張這麽好看的人愣了吧,應該把烏椤揪來也讓他瞅瞅,非傻了不可,哪裏是甚麽生死預言的大師,明明就是個小色胚子。
正這麽想着的時候,薛黎陷看到這個小孩的雙眼明顯瞳色轉淡了,爾後至一片茫白,像是瞎了似的。
蘇提燈也吓得往後一退,正常人看見一雙眼全是眼白的大概都是這個反應吧。
只不過大概是大傷初愈,又是才睡醒,恰恰還是剛剛才站起來,腿腳有些不靈便,蘇提燈這一退之下有點腿軟,可偏偏起身時又把椅子給拉開了。
眼看着便有倒地的傾向,薛黎陷「嗖」的一下竄過去扯住了蘇提燈,把他按回了椅子上,順勢把懷裏那紙包塞過去了,還一邊嘟囔道,「嗳呀嗳呀,小易叔你別讓那小孩看了,都吓着人了。」
薛黎陷往回走的時候,沖蘇提燈展開了一個陽光的笑意,「壓壓驚。」一面說一面向他懷裏瞟去。
這回換蘇提燈呆愣住。
青易倒是對靈潼眼睛一瞬變全白沒過多表态,畢竟他不是第一次見,要是靈潼真是一睜眼看到任何事物都影響自己的話,那他早死多少次了?只有真正這樣的時候,才是會影響命理的。
「你看出甚麽來了?」
靈潼伸出自己稚嫩的小手扯了扯眼布,似乎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爾後雙手繞過青易的脖子,把臉胳膊在他肩膀上,淡聲道,「不是跟你們為敵的人。」
「嗯?」
「其他的是天機,不可說。」
「哈哈。」青易回頭又看了蘇提燈幾眼就走了,靈潼說他不是與我們為敵的人,但這不表示,他會是我們這邊的人。
薛黎陷走在最後,替蘇提燈掩上房門時,還呲牙咧嘴的沖他比劃了懷裏的位置,然後就走了。
許久許久,蘇提燈才回過神來,不知道剛才薛黎陷是不是真的太着急了,那紙包塞進來塞的太不是位置,正好塞在他胸前靠左的位置。
就像是心髒那裏,暖暖的。
蘇提燈将那還散發着絲絲甜意的紙包掏出來,在手裏暖了會兒,直至快涼了,才打開來看了幾眼。
爾後緩緩起身,将那整個紙包扔進了炭火盆裏,火焰瞬間旺盛了下,爾後又回歸平靜的小火焰燃灼着。
伸出一雙白到不似常人所有的手在月光下照了照,蘇提燈緊了緊衣袍,擡起頭來對着八角小樓緩緩的嘆了口氣。
他是一個太冷清的人,向來不需要甚麽暖。
遇見太暖的東西,他會死的。
更重要的是……那東西,他不會吃。
作者有話要說: 咦,不好意思這周更晚了……古物才回來,不過這章字數也蠻多。讓我把下一章的一些提上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