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卷五 追蹤者,影魇(五)

一覺醒來之後,天色已微暗。

初秋總是還浮着夏日餘韻的燥熱,推開窗還是能感受到無形的熱浪暗湧襲來,讓人想要再度陷入沉睡。

蘇提燈拿起常年扔在窗戶下的鐵鉗子,從一旁的小簍裏夾了一塊新的藥炭扔進了炭火爐裏去,拍了拍手就拖過書桌旁的椅子來坐着了。

透過窗戶,能看到伫月樓。

八角小檐上各垂一盞紅蠱燈,在這微微暗的天色裏便顯得愈發詭異。

可是蘇提燈卻覺得,它們看起來很暖。

風一吹,燈盞的燭焰都有很小幅度的起動着,蘇提燈覺得自己好似都能看到那些散開的燈火紅香在扭曲着身姿變幻作不同形具爾後消散到徹底。

只是,他那慢慢追随着消逝燈火迷離起來的目光漸漸清晰的聚焦于伫月樓房檐上一點。

當初築造伫月樓的時候,用的就不是普通的瓦,那瓦是沾過死人魂的。

後來為了保護伫月樓內的陣勢,蘇提燈又特意在這棟樓裏下了蠱。

自然,有甚麽髒東西跑過來污染空氣,他也是能第一時間感知的。

這一瞬間他只是覺得惡心,覺得,真是有不開眼的東西髒了他的地盤,這一點令他十分的不開心。

随手抽開靠左下位置的抽屜,蘇提燈拿了一包淡紫色的藥粉出來,輕輕用指甲刮出了一個清淺的小口子,又将燈籠打開了,倒進去了些許。

從懷裏掏出一柄新的匕首,蘇提燈輕輕在左手尾指上劃了下,滴了己身的兩三滴鮮血進燈盞裏,就又不動聲色的将燈籠合上了。

再度擡眼時,蘇提燈就瞧見一個十分礙事的物體阻擋了自己的視線。

薛黎陷此刻正剝橘子,一瓣接一瓣往嘴裏扔的正歡呢,不知是不是這樣類似于逗狗一樣的游戲讓他仰頭又猛的低頭,轉換了好幾個不同的視角,於是在他一眼發現不妥的時候,正是半後仰着腰身,歪着頭,十分不解的瞅着伫月樓上方的位置。

像是在枯骨海那處懸崖壁邊上吊着的時候,遇到的感覺。

本能的危險。

薛黎陷在危險之餘,還不忘伸長了手臂替自己接住這個因了此刻穩住了身形而用嘴巴接不住的橘子,爾後塞進嘴裏繼續咀嚼。

可是那裏明明沒人趴在屋檐上啊……奇怪,連瓦片也沒多出來分毫。

薛黎陷站直了身子,繼續往後退了幾步,覺得甚是奇怪,本能告訴自己有個東西在房檐上盯着自個兒看個不停呢,可是确實沒多出來甚麽……等等,難不成是遁隐術之類的?!

莫非……東瀛忍者?!

啧啧,中原和南疆打起來都不夠熱鬧麽,東瀛也要來湊個熱鬧不成?

奇怪,薛黎陷仍舊打算退幾步更好的掌握下視角,實在不行自己也用輕功飛到屋檐上,反正藝高人膽大,不怕打不過……

正這麽想着,薛黎陷渾身一僵,一個類似于棍子一樣的東西抵在了自己後背上。

緩慢,又緩慢的回頭。

蘇提燈早已将燈柄倒轉了回來擱置到了一旁,伸張開了一雙素白如玉的手,架在炭火爐上輕輕烘烤着,似乎想汲取一點暖意。

「幹嘛?」

「看你再退就要撞到窗戶上了。」蘇提燈垂着眼,未擡起,淡聲道,「薛掌櫃又在練甚麽獨門的功夫麽?歪頭仰着走?」

薛黎陷撓了撓頭,手裏還可笑的捏着半個橘子皮搓揉了下,「那甚麽……」一邊說一邊回頭時,薛黎陷就愣住了,那感覺沒有了。

「我說我見鬼了,你信麽?」

蘇提燈繼續低着頭烤着手,也不說話,但從薛黎陷這個居高臨下的俯視角度來看,恰巧能看到他嘴邊清淺彎起的弧度。

「欸欸,你讓讓。」薛黎陷往兩側劃了下手,示意蘇提燈讓開點。

蘇提燈沒起身,輕輕搬着椅子挪動了幾步。

薛黎陷無語,還是一手撐着窗臺側身像尾魚一樣的溜了進來。

「我剛才真見鬼了!就是那裏!你這伫月樓……風水不對。」薛黎陷指了指剛才他感覺不對的位置,爾後裝模作樣點評道。

蘇提燈繼續無奈笑,手下卻沒閑着,拿過一旁的茶壺來,給薛黎陷倒了杯茶,也給自己倒了杯。

這茶壺倒不知是鴉敷和綠奴趁着蘇提燈睡覺的時候,來輪換着重沏了幾次,總之現在在薛黎陷眼裏,那茶杯還蒸騰着袅袅熱氣,這等微涼的天氣,來一杯解解乏壓壓驚都是極其好的。

蘇提燈倒沒急着喝,只是雙手捧着,盯着熱氣看的出神。

「喂……」

「小生聽見了。」蘇提燈輕輕抿了口茶,緩緩吐出一口氣,雙眼目視着前方,聲音緩而輕,「薛掌櫃大抵是眼花了吧,這青天白日的,怎生就出了鬼呢。就算真有鬼,這是甚麽樣的厲鬼,才敢在青天白日下大張旗鼓的出現?」

「它沒大張旗鼓……」薛黎陷一口氣将茶悶幹淨,頓覺這一小口水連塞個牙縫都不夠的……「水,水……!!!嗳媽呀,這甚麽鳥茶,這麽苦?!」

「現在是苦了點,回味的時候,是至甘。」

薛黎陷猛翻白眼,覺得他自己實在是無法理解這群公子哥的生活癖好。

蘇提燈轉了轉手中茶盞,有些茫茫然。

他當初惡作劇一般的念頭也無非是一時興起,但……大概就是窮盡心思算計旁人的時間久了吧,這麽多年,每一步都走得異常的小心翼翼,怕的大概也就是最終落個和蘇景慕一樣的下場……

一步錯尚且滿盤皆落索,自己又有多久沒真的開開心心的,不懷着任何目的的,去認識去結交一個人?去單單純純的做一件事?

他當時趁機蹭在薛黎陷袖子上的,确實不是甚麽毒藥。

可是他卻懷了一顆惡毒的心去做這件事的。

那是沉瑟治他的咳嗽中,一味很常見的藥。

蘇提燈有時自己也愛拿它做藥引,香似檀香,但其價格卻不知比檀香貴了多少倍。

那只蠱物從西北的衛家竟然一路跟了過來,蘇提燈一開始錯以為那家夥跟了沉瑟,徹夜前思後想了一番,越覺得事情不對,沉瑟在南疆也無非就呆了那麽幾年而已,在南疆的,知道自己和沉瑟有交情的也不過寥寥……如果真的是錯跟了沉瑟,自己身上唯一一點氣息相似的,就是那種藥香。

抹在綠奴身上太不安全,鴉敷雖有武功可畢竟沒薛黎陷那麽高,來者又不知甚麽來頭,是到底在薛黎陷那個層次上,還是鴉敷的層面上。烏椤嘛,估計不會被那只蠱物在乎了,不然不可能最終選定了沉瑟。書南兄武功高是高,這等下流事蘇提燈自認沒勇氣使在他身上,思來想去一番——那就由薛掌櫃代勞好了。

所以……這藥本身沒毒,懷揣的心卻是有毒的,那你說,這一舉動,到底是有毒的還是沒毒的?

但他沒料到的是……薛黎陷竟然能感覺到不對。

天地萬物之間,所有物都遵循一定的相生相克的道理。正如萬千蠱物之間,會彼此間有一些感應和聯系。

就像野獸間會聞到彼此的氣息一樣,蠱物也會。

蘇提燈又将手中茶杯轉了一圈,其實……他自己也是個蠱物,所以他能感受到剛才趴伏在房頂上的家夥,薛黎陷又是怎麽知道的呢……

自從那日薛黎陷誤中了弧青的毒,自個兒用己身的血替他滌去餘毒之後,他的種種跡象都有些……有些讓蘇提燈無法理解。

不可能的……蘇提燈将茶杯輕輕擱置在桌上,明明綠奴也喝過自己的血,卻從未表現出跟薛黎陷一樣的特性來……還是薛黎陷之前就是如此?

不過……應該無法考據的,畢竟之前可沒有甚麽南疆的敗類老來他們面前挑事兒吧,這等稀奇古怪的東西大概也無法有緣得見。

猶豫了半晌,蘇提燈略微在心底一嘆,還是将此事告訴薛黎陷好了,日後也讓他多加仔細點,畢竟那只千裏迢迢跟來的蠱物,可是已經盯上咱仨了,一條線上的蚱蜢呢。

「薛……」

「老大!」

「欸!」薛黎陷單手扒窗,氣沉丹田的回應了一嗓子,準備跳出去之前還是硬生生頓住了,回頭不解道,「你也叫我有事?」

「沒事。」

「哦!」薛黎陷眨了眨眼,看了看仍舊淡定的窩在椅子裏的蘇提燈,然後像來時一樣從容的從窗戶裏『滑』了出去。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瘋跑。

「山下……起火了!小妙姐讓我來找你!說是……」

「說啥?」薛黎陷一手提起瘋跑的衣領子,拉着他就使着輕功往山下沖了。

風撕裂在耳旁,不知是不是原先遠方殘陽如血的錯覺将那片灰燼之後的火海重燃,還是道道景象和那日跳崖一般重疊,薛黎陷在恍惚一段時間過後,只有耳邊瘋跑那卯足了力氣憋出的「妖火」

二字不斷的放大又放大,直至添塞滿整個心間。

媽了個球蛋的,又出了甚麽妖火?!一天天的都在鬧甚麽幺蛾子?!就不能讓人清淨清淨!

薛黎陷風風火火的趕回濟善堂的時候,柳妙妙已經在藥廬裏拼命搶救唯一一具從火海裏救出來還能勉強看出來是具人形的半死人了。

薛黎陷從半開的窗戶往裏頭瞅了一眼就默不作聲的退到一側了,那種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還想去奮力一搏的,大概就剩下童心未泯的柳小喵了吧。

那種……撞了南牆,索性把南牆撞碎接着走下去的傻子。

招了招手,又招了招手,薛黎陷把福丫頭叫到自己這邊來,摸了摸下巴道,「妖火?」

福丫頭猛點頭,「真的就是那麽一眨眼的功夫,突然就起了沖天高的火焰!那火焰燒灼的速度太快了,比一般的火焰快好多!」

「所以就是妖火了?!」薛黎陷不可置信的翻白眼,「我多扔幾壇子酒進去快不快?」

「不是,妙姐說那火是……」

「大哥,你進來下。」柳妙妙在窗戶裏探了個頭出來,面容上還帶着一些蹭灰。

薛黎陷進去後多看了柳小喵幾眼,就把視線轉移到屍身上了,據瘋跑所說,他們救出來的這一個,是當初離火源最遠的一個,可他身上的灼燒程度卻大不相同,有的部位已經把骨頭燒成渣了,有的地方皮膚竟然是完好無缺的。

倒像是一個傻子主動把某些地方送到火裏去烤似的……

薛黎陷掃了下這個有多半骨頭都燒成渣的屍體,淡淡對柳妙妙道,「通知家屬了?這……」

「他還活着。」柳妙妙的眼睛裏倏忽閃過一絲憤怒。

薛黎陷一怔,随後重重一嘆。

天邊冷月終于獨懸高空,一間小小的藥廬之內,兩個活人對着一個半死人,具是兩廂壓抑。

都說醫者不能自醫,薛黎陷明白自己心內永遠過不去的坎兒,但他有時候更難過的是,為甚麽柳妙妙也偏要被牽扯進來。

寬大的手掌輕輕撫上了這個年紀尚輕的小姑娘頭頂,薛黎陷笑了笑,「你上次燙傷好了就出來亂蹦跶?你知不知道上次燙……等等!」

原本是故意想找個借口讓柳妙妙離開這個壓抑的氛圍,薛黎陷卻猛然醒悟之前那件差點燒掉了他的蘇提燈居住地點的火,莫非這兩件事也是同一個人幹的?只不過他怎麽不針對蘇提燈,又針對無辜的人了?

祈安鎮裏甚麽人得罪了他?還是,他破不了蘇提燈的霧陣,只能拿無辜的人洩憤逼蘇提燈出來?

「大哥……你也覺得……小心!」柳妙妙話未出口就猛的一躍打算撲倒薛黎陷,薛黎陷武功自然在柳妙妙之上,也自然聽到了那暗器的聲音,更自然不可能讓一個姑娘替他擋了,但不知是不是剛才想事情太認真,還是柳妙妙這次爆發的太快,薛黎陷叫她撞得趔趄了下,於是只好再度硬生生的扭轉身子,讓自己挨上,別傷着柳妙妙。

正當兩人互相別扭着的時候,那枚暗器卻以一種極其刁鑽的角度直接沖床上那具活死人去了。

穩中已經有一半塌陷下去的胸膛。

淡淡檀香順風而來。

沉瑟不屑的在一旁冷哼了聲,薛黎陷和柳妙妙原本還互相抱在一起扭着的胳膊立馬雙雙放開。

「喂,你……」

「怎麽,你是打算讓他半吊着?還是死了痛快?你們拿不定主意,我替你們拿了還不好?」沉瑟顯然沒甚麽好脾氣,連往日伶牙俐齒的柳妙妙此時都恨不得不講了,直接撲上去咬他一口!

薛黎陷倒是一把拉住了柳妙妙,這種事兒倒還真得謝謝沉瑟,就像是沉瑟自己說的那樣——反正我惡事做多了,多不多這一件,反正我殺的人也夠多了,少又不少這一人。

「小子,你跟我出來。」沉瑟沖薛黎陷招了招手,爾後一道白影就沒了。

柳妙妙都看呆了,這速度……不亞于驚禪!

或者說,她大哥原本所使的驚禪,是她所見過最快的輕功了,沒想到世界上還有第二個人能達到如此之詭速。

薛黎陷無奈的揉了揉頭,沉大公子你要找我就找我罷,每次頂着一張跟我差不多年輕的臉,哦……大概是你還不願意常笑老是冷面的緣故,笑起來興許一點細紋都沒呢,卻總是一副老氣橫秋的架勢跟我講話,這,這賊不得勁兒啊……

「怎麽,你小子又沒吃飽飯麽?」沉瑟在不遠處房頂上停下,擺着張臭臉居高臨下的看着薛黎陷。

薛黎陷磨了磨牙,懶得回應他,但還是提氣跟上像是被鬼追了的沉瑟。

而他們此去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鬼市。

或者更準确來說,是停在了鬼市前面的那條黃泉。

只不過,黃泉上早已沒有一葉擺渡的舟,更別提原先一到了晚上就熱熱鬧鬧千萬盞紅燈亮起來的幽魂路。

此情此景更加詭異,湖面上黑暗暗一片,只有對面仍亮起數十盞紅蠱燈,甚少,甚微弱。

「你叫我來這兒……做甚麽?」薛黎陷撓了撓頭,不知沉瑟站在湖畔搖着扇子那麽一副遺世獨立的出塵模樣是做給誰看的,難不成這麽搖着搖着,就能把舟給搖出來麽?

「抓鬼。」

「啊?抓啥……?」

「你聾了?」沉瑟不耐煩的看了眼薛黎陷。

薛黎陷果斷噤聲。

管你要抓甚麽,還不信有甚麽是在倆人聯手的情況下,抓不到的!

薛黎陷正這麽想的時候,左嘴角處的酒窩就漸漸浮現了——因為沉瑟是蘇提燈那邊的人麽?所以打心底也算作蠻認可這個朋友?竟然……有點隐隐的期待能和沉瑟聯手呢。

「噓。」沉瑟搖扇子的動作一滞,那雙深邃的眼睛裏漸漸泛出嗜血的光芒,一瞬也不瞬的注視着前方,壓低了嗓音道,「鬼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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