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陳金粟跋扈慣了,只要他發起火來,無論是誰都礙于陳家背景讓他三分,不敢與他糾纏。
可顧憐不同,他一動不動看着陳金粟,眼中笑意更盛,眉毛也跟着落下來。此刻顧憐臉上并無盛氣淩人的姿态,反而盡是嘲諷之意,沒有一點要服軟的意思。他知道自己方才的話有多不堪入耳,但他并不在乎。
見顧憐這副模樣,陳金粟冷笑一聲,随即猛地轉頭看了看身後的十幾個府兵。掃視一圈,他下了定論——如果此時動起手來,這十幾個人加上他,都不是顧憐的對手。
沒用的東西!
且不說當下他動武打不打得過顧憐,當下青鹽與薛正田交好,如果他今日當着顧憐的面對青鹽做些什麽,若是日後青鹽讓薛禦史去禦前參他,加上顧憐的證詞,罪責難逃。就算皇帝礙于情面不究罪責,他也免不了要被父親陳杞責罰。
陳金粟當即打消了動手的念頭。
他看着顧憐,咬緊牙關,堪堪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來:“我這是體察民情!”
“原來如此,”顧憐語氣中滿是恍然大悟,聽起來像是要跳起來給陳金粟鼓掌喝彩,可他眉毛紋絲未動,冷氣沉沉的臉搭配他激昂語氣,怎麽聽都不是真心實意的贊揚,“長見識了。”
顧憐風風涼涼一句話讓陳金粟沒了繼續糾纏的理由,他遏住身後蠢蠢欲動的府兵。縱使心有不甘,還是向後擺擺手,他的府兵讓出一條路來。
陳金粟向後退,與顧憐用眼神交換了憤怒與輕蔑,兩人誰都沒有禮讓半分,如同照鏡子。
“走!”
等到路的盡頭逐漸看不到陳金粟的身影,顧憐這才收了風雲泱泱張牙舞爪的氣勢。
青鹽明确地感受到,僅一瞬間,顧憐身上的刺就軟了下來,乖順地垂在身上,像是柔軟的動物皮毛。
顧憐方才用眼睛殺人的能耐瞬間失靈,他變得局促不安,甚至不敢向青鹽的方向看,只低頭盯着手中缰繩。他将馬停在離青鹽三尺遠的地方,小心翼翼拿捏分寸和距離。
兩人沉默了許久,顧憐終于想起應該要對自己如此莽撞和突然的出現,進行一番解釋。
他清了清嗓子,朗聲對青鹽說:“城郊路險,我可與姑娘同去。”
低沉的嗓音讓青鹽有一瞬失神,仿佛方才傲氣淩神咄咄逼人的并非他本人。青鹽感動于顧憐的及時出現,但她知道,受了恩總有要還的一天。她欠顧憐的人情已經夠多了,若是再欠下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用什麽才能還清。
故而,她深吸口氣,挺直胸膛嘴硬道:“你也是從宴春樓探聽的消息?”
顧憐警覺擡起頭,他生怕青鹽将自己與陳金粟劃成一類人,急忙答道:“不!不是。”
方才那個信誓旦旦不可一世的文官驟然從他身上抽離,此刻的顧憐像是一個頹廢不堪沉默寡言的懵懂少年,徒有一張嘴,什麽都說不清楚。
“那顧公子是如何得知我要去城郊的?”青鹽歪頭看向顧憐,等他回答。
顧憐沒想到青鹽問起這個,腦海中像是纏成團的絲線,密密麻麻糾葛不清,他越是用力就纏得越緊。
他明白青鹽的顧慮,對他而言,這樣的誤解已經發生過不止一次了。旁人怎麽想,他全然不在意。可當下是青鹽這樣質問他,想要辯解的心情從來沒有如此高漲過。
他對上青鹽的眼睛,像是一只渴望潮汐即将幹死的魚,望着天空中零星飄落的雨滴。
“嗯?”青鹽擡眉等他解釋。
“我……”
“什麽?”
“其實!我……”
就差一點。
就差一點,他就要将自己十二次的生不如死和盤托出。
如果青鹽真的也是重活了一次的人,那她就是自己的絕處逢生。
算是他無數次的對天禱告終于顯靈。
可他不敢說出來。
他曾經試過。
在第九次的時候。他為了攔下即将邁進陳府的青鹽,不惜将過去種種都告訴她。那天,他将自己的過去一刀刀切割開來,攤在青鹽面前,供她欣賞。
可是,事情并沒有按照他想象的方向發展,反而逐漸向更壞的方向滑去。青鹽入宮、顧家沒落,結局非但沒有改變,甚至從他向青鹽攤牌以後,青鹽就對他避而不見。直到她又一次死在大雪天,顧憐都沒能再見她一面。
他再也不敢賭了。
算了。
話在嘴邊轉了一圈,最終化作一句:“我碰巧路過。”
青鹽閱人無數,自然知道顧憐說了謊話。
“顧公子替奴家解圍,這份恩情青鹽記在心裏,日後只要公子有用得上青鹽的地方,青鹽定當回報公子。今天這條路,青鹽走過很多次,不勞公子相陪。”
青鹽利落拉起缰繩,從顧憐身邊路過。
顧憐想了一瞬,當即掉頭跟上去。管不得方才青鹽說了什麽,他只知道,這是他萬念俱灰之後的最後一次孤身入海。
“奴家說了不用陪。”
“我順路。”
“你知道我去哪?張口就順路……”
顧憐瞬間沒了聲音,落在青鹽身後,用目光籠罩她的背影,良久,他別開頭。
啧,沒發揮好。
顧憐的馬騎得很慢,聲音很輕,如果不仔細留意,青鹽甚至以為他已經沒有跟在自己身後了。
到了墓前,青鹽回過身,這才看見顧憐和自己始終保持固定的距離,跟了一路。
青鹽自顧自拿出兩瓶酒撒在地上,告慰父母在天之靈。她緩緩跪下身,跪得筆直,認真磕了三個頭。顧憐跪在青鹽身後,跟着躬下身子。
他很安靜,安靜到幾乎讓青鹽忘記了身後還有這麽個人。
她靜靜在墓前跪了很久,像是有很多話想說,但是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的故事很長,也許要從一個動了情的夜晚講起,也許要從成為無依無靠的宮妓講起。想了很久,她只是用手帕輕輕将墓前的土清幹淨,又深深看了一眼墓碑上父母的名字,随後站起身。
無論過往如何,她都要繼續往前走。不管這條路走得多難,她都必須滿身荊棘地走下去。
在顧憐遞給她手帕之前,青鹽都沒發現自己流出了眼淚,大顆大顆的淚珠從她睫毛上跳落,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晶瑩剔透。
“謝謝。”青鹽接過手帕,利落抹了淚珠。
顧憐搖搖頭,也不多話,将她扶上馬,兩匹馬齊頭并進,走得慢慢悠悠。
因為迎着風,淚水很快就在青鹽臉頰上吹幹了。她深深吸了口氣,城郊的空氣中有淡淡的青草味,比宴春樓中濃郁的胭脂味清新許多。她更用力地吸了幾口氣,像是要将體內甜膩膩的味道清理幹淨。
“姑娘已經決定了嗎?”顧憐手緊緊攥着缰繩,幾乎快要将它嵌進手心裏,垂着眸子不敢看青鹽,只一個人悶悶出聲。
“什麽?”青鹽轉頭問他,他額前的頭發乖順垂下來,遮住了眼睛,青鹽看不清他眼中情緒。
“薛禦史……”他不願意将後面的話說出來,恰到好處地停下。
“久聞顧家三公子各有不同,其中排行老三的顧憐不近女色成熟自持,從不涉足風月場——”青鹽拉長了尾音,“沒想到背地裏對青樓女子的情愛之事這樣上心。”
顧憐偏過頭看了青鹽一眼,只是觸及她的側顏便收了目光。
“兵書難讀,女人心更難讀,顧公子可別妄想在這宴春樓裏打一場漂亮仗。”青鹽輕輕笑起來,眼裏沒多少情意,卻把顧憐的世界鬧得沸沸揚揚。
顧憐是個好人,他待人有禮,能辯是非,并沒有因為青鹽的身份而看輕了青鹽。
反觀青鹽,只要見到顧憐就将身上的刺張開,企圖給他豁幾道口子。她始終冷言冷語相待,只是希望能夠将顧憐激怒。她希望顧憐能夠拔劍而起,撕開溫潤沉穩的面具,用萬惡不赦的嘴臉告訴她,他就是陳金粟的走狗。
仿佛這樣,她就沒有恨錯人。
青鹽從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心裏最恨的人莫過于陳金粟,可他在青鹽的世界裏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魔鬼,是她此生揮之不去的噩夢。
她打心眼裏怕陳金粟。所以,她将這份恨牽連到顧憐身上。
這對顧憐并不公平,但青鹽只是身居煙花柳巷的姑娘,誰會在意她究竟恨的是誰。
人間到處都是利益熏天,令她生厭。她轉過頭這才發現自己早就成了利益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她早該明白的,和自己扯上關系的,哪有什麽善類。
“薛家和陳家關系緊張,在朝堂上已是劍拔弩張之勢。姑娘芳名,已經在滿朝文武之間傳得沸沸揚揚。”顧憐沒理會青鹽的惡語相向,自顧自說着,“樹大招風,姑娘若是已經下了決心,該早做決斷,以免夜長夢多,旁生枝節。”
是了。
青鹽心裏的弦瞬間繃緊,顧憐必定是在自己身上有利可圖,不然怎麽會如此提點自己。
他想幹什麽?
讓我早些與薛正田走得近,對顧家有什麽好處?
若是陳金粟因此記恨薛正田,對顧家有何幫助……
這些問題一個個在青鹽腦中閃過,她尚且沒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城門已在眼前。
“就到這吧。”顧憐突然停下原地,深深看了青鹽一眼,策馬揚鞭向前馳騁而去,眼看着他束發踏馬,夕陽的光在他肩膀上下跳動,青鹽有一瞬在想……
或許,他真的只是好心提點自己。
不,不可能。
青鹽心中的另一個聲音當即否定了她,曾被男人傷害過無數次的青鹽再也不會掉進同樣的陷阱裏了。
如今,她對所有感情都持懷疑态度,顧憐無非是試探而已。
可青鹽沒想到的是,顧憐一語成谶,情況急轉直下。
一連七天,薛正田都沒有來過宴春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