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顧濯和顧憐并排走在回顧府的路上,兩個人默契地都沒說話,耳邊只有踩過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
畢竟是看着顧憐長大的,他心裏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顧濯雖然不能全然了解,但能看得出些端倪。
想着方才顧憐的表現,顧濯欲說還休了幾次,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你方才一直擠着坐在薛禦史與青鹽姑娘之間,是故意的?”
顧濯知道,顧憐不可能看不出薛正田當時眉間怒火騰起,燒得火熱。可當時的顧憐就像是聾了瞎了,死死賴在兩人之間,說什麽都不動。他也不管薛正田明示暗示,只當是全都看不懂,就坐在兩人之間,像是堵礙眼的牆。
“嗯。”顧憐絲毫沒将薛正田的火氣放在心上,随口應了顧濯的話。
“為什麽?”
“薛正田自從聽說了陳金粟要買青鹽,從不敢在宴春樓裏過夜,生怕陳金粟将他視作與自己作對的仇敵。可此番出游,薛正田的手就沒離開過青鹽身體。這不是明擺着不想花錢、不願樹敵,只想占便宜嗎?”
自從懷疑青鹽也是重生之人,顧憐再也不遮遮掩掩,話裏話外都向着她。
顧濯仔細看了眼顧憐,心裏有些詫異。顧憐從前并未如此大張旗鼓為旁人打抱不平。如今像是罵街一樣背地裏指責朝廷官員,斷然不像是他會做出來的事。
“話雖如此,”顧濯語重心長勸誡道,“可人家青鹽姑娘原本就是風月女子,與薛家交好也是她的意願,你摻合什麽?”
從小到大,顧濯從來沒覺得顧憐是這樣見義勇為愛管閑事的性子,他不知道顧憐今天是哪根筋搭錯了,管閑事管到別人家裏去了。
顧憐抿了抿唇,被顧濯一番話噎得啞口無言。
見他這幅不服不忿的姿态,顧濯無奈嘆口氣,繼續道:“薛禦史已經承諾,日後會去宴春樓買下青鹽。這已然是薛家家事了,你要注意分寸。”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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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鹽還沒邁進宴春樓的門,就看到許榴花伸長了脖子在門口左顧右盼。
“哎呦,你可回來了。”見到青鹽的瞬間,許榴花提着裙子,三步并作兩步向青鹽沖過來。
“怎麽了?怎麽了?”青鹽順應着許榴花的動作往宴春樓裏走,在一衆酒桌指尖兜兜轉轉之際,她忙不疊問了一句。
許榴花一路沒說話,扯着青鹽飛快上了樓,兩人的裙擺在空中掠過一道殘影。許榴花将青鹽甩進房間裏,轉過身利落關上門。
“姐姐,真是惹了晦氣事。”許榴花抖抖手帕,嫌惡的神情随着動作爬上她的臉。
青鹽這才靜下心來聽周遭的聲音,宴春樓不比往日那般鬧哄哄的模樣,反而寂靜非常。這反常的平靜之下,似乎還能聽到些細小的議論聲,閑言碎語正在暗中湧動。
“快說!”青鹽一頭霧水。
許榴花啧了一聲:“薛夫人——就薛禦史的正妻,今日鬧上門來了!”
“在宴春樓鬧?”青鹽歪了歪頭,發間流蘇随着她的動作輕輕晃動。
許榴花點點頭:“是啊!發了瘋一樣,又吵又鬧,那聲兒比酒壺刮酒杯還尖,聽得姐妹們都覺得頭痛。”
許榴花說着揉了揉太陽穴,閉起眼睛搖頭,刺耳的聲音又在腦海中響起,将她腦殼刺得生疼。
“鬧什麽?”
許榴花揚揚頭,用下巴指了指青鹽,一副青鹽明知故問的神情。
“薛正田原本今日是要帶夫人一同出游的,這不,前一晚聽說了你公開上臺跳舞,心裏不是滋味,這才臨時将正妻抛在家裏,轉身來宴春樓帶了新人。”許榴花坐在青鹽面前,數落起薛夫人來,“你說這薛夫人還真是不讓人省心,在家拿醋壇子照照便知如今自己已是年老色衰,男人留不住是自己沒本事,還能怪得到我們身上?”
青鹽相信,如果此時她遞給許榴花一把瓜子,她一定能将薛家祖孫三代的情史都說個幹幹淨淨。
眼看着許榴花有要長篇大論的勢頭,青鹽急忙倒了杯熱茶止住她的話口。
許榴花被這剛燒開的水燙得滋哇亂叫,這才給了青鹽插話的機會。
這種事情在平康坊中倒也不算稀奇,只是在青樓門口吵吵鬧鬧,對他們來說已經算是司空見慣了,前些日子隔壁還有摔了茶杯就要殺人的。
“母親就任由她在門口鬧?”
“怎麽可能。”許榴花理所當然道,“母親當即報了官,你也知道的,這裏朝廷重臣出入,自然不會任由薛夫人在這裏撒野,她也沒鬧騰多一會,就被領回家去了。”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青鹽垂眸點了點頭。
許榴花抿了口茶,眼珠子一轉,想到了什麽。她的目光在青鹽臉上好奇地轉了幾圈,眸子裏對八卦的渴望就快要将青鹽吃幹抹淨。
“許榴花。”青鹽語重心長道。
“嗯?”突然被青鹽叫了全名,許榴花心裏一驚。
“眼珠子掉茶杯裏了。”
“?”許榴花五官憋屈地聚在一塊,恨不得擰成一股繩飛到青鹽臉上,“快講講,快講講!今兒薛公子有沒有對你做什麽?”
見青鹽不說話,許榴花心裏更癢了,她站起身湊到青鹽跟前,幾乎要和她貼到一塊去。
“姐姐,姐姐~”
青鹽不理許榴花,自顧自站起身走到梳妝臺前将頭上的首飾卸下。
許榴花亦步亦趨,幾乎要挂在青鹽身上。
“好姐姐!你就告訴我吧,今兒薛公子待你如何?”許榴花看青鹽沒有要說的意思,急忙豎起三根手指立在臉旁,“我保證不說出去,出了這個門我就當什麽都沒有聽到過!我保證!”
許是怕青鹽不信,許榴花急忙又補了一句:“若是我說出去了,日後就叫我變得又醜又笨,再也不得男人喜歡!”
青鹽透過鏡子看她信誓旦旦的模樣,嘴角向下撇了撇,卻難掩笑意。這丫頭怎麽為了聽八卦,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許榴花蹲下來,像只小貓一樣在青鹽身側蹭來蹭去,哼哼唧唧的聲音不住向青鹽傳來。
青鹽終于招架不住,轉過身來将她扶到椅子上去。
“好好好,給你講。”
許榴花原是興致盎然想聽青鹽說些有意思的故事,卻沒想到青鹽一開口就是種種被薛正田當面刁難的場面。許榴花原本亮出來的兩行白牙瞬間收了回去,她眉頭緊皺,嘴角還挂着沒來得及收起來的不合時宜的笑意。
“什麽人吶!”許榴花氣不過,重重跺了幾腳,連帶着青鹽的椅子都跟着顫了顫,“姐妹們還以為他是正人君子,沒想到背地裏也是個小肚雞腸貪便宜的男子罷了!”
這些傷害在青鹽看來只是皮外傷,根本算不得什麽,若不是許榴花纏着青鹽講,她也不會再提起這件事。看着許榴花替青鹽生氣,對薛正田破口大罵氣鼓鼓的身姿,青鹽心裏不免生出些感動來,忍不住鼻頭一酸。
“好了,好了。”青鹽拉住越罵越起勁兒的許榴花,世界重新歸于平靜。
青鹽認真看向她,沉了口氣。
“舞技、琴藝、唱曲兒,日後定要好好精進。”
“嗯?”許榴花還停留在對薛正田的怒火中,尚且沒有理解青鹽的意思。
“若是沒有技藝加身,就更配不得什麽愛了。”青鹽的聲音逐漸弱下去,說到最後像是在耳語,“我們尚且能憑本事博得男人歡心,你看薛夫人,身為正妻還要堵在青樓門口找人撒氣,終究也是苦命人罷了。”
許榴花被青鹽一席話驚在原地,她定定看着青鹽,半張着的嘴甚至忘記了合起來。青鹽這番話,絕不像是她能說得出來的。
許榴花原以為青鹽會同她一起将薛家罵個狗血噴頭的,可她現在就像是脫離塵世站在寺廟上空,被雲彩托着身體的菩薩一樣。
“你怎麽心疼起薛夫人來了?”許榴花的眼睛瞪得比剛才還要大上一些,“人家好歹有名有分,吃得飽穿得暖,不用日日依附男人肩頭讨幾兩碎銀子。你心疼她?是不是瘋了!”
青鹽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薛夫人命不久矣。
青鹽記得上輩子有人曾經告訴她,薛夫人死得很慘,聽說是始終懷不上孩子,什麽法子都想過了。後來趁着薛正田上朝,自己偷偷去郊外找假郎中試些偏方。走到偏僻小徑的時候被從林間猛獸叼了去,只給薛正田留下一截血肉模糊的身子,連個全屍都沒留下。
薛夫人直到臨死前,都在想着法子讨薛正田歡心。
可薛夫人頭七剛過,薛正田就出入平康坊尋歡作樂了。
這也是青鹽這一世選擇薛正田的原因。
若是青鹽真能進了薛家,日後薛夫人一死,薛家就是她青鹽一人做主。可是,當她聽到薛夫人仍舊活生生站在宴春樓門口的時候,她的心還是忍不住揪了一下。
她能做的有限,不可能救下每一個塵世中的苦命人。只要能保住自己的姓名,就該燒香拜佛感恩戴德。
這一點,她很清楚。
許榴花的手在青鹽面前晃了晃,又急忙向後退了兩步:“你該不會是被什麽髒東西纏上了吧?過兩天到了出門的日子,你定要去廟裏拜一拜,給自己去去晦氣。”
“廟裏啊……”青鹽将這幾個字重複了一遍。
她先前是不愛拜廟的。
廟裏的人大都嫌平康坊的女子身為賤籍污濁不堪,總是冷眼相待。
後來,青鹽也想開了。無非是對着些不活在世間的人說些心裏話,她有死去的爹娘,還有數個素未謀面但再也謀不了面的親眷。
拜誰不是拜?
打那以後,每年十月十八,青鹽父母忌日的時候,她都會向張福娘申請外出掃墓。宴春樓上下都知道,每年這個日子,青鹽都不接客。
許榴花這番話讓她驚醒,數了數日子,也到了去看父母的日子。
“是該去拜拜。”青鹽自顧自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