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青鹽又喝了一杯。
不知道為什麽,顧憐低沉溫柔的聲音讓她方才受的委屈盡數翻騰起來,一時間讓她紅了眼眶。她丢下酒杯,轉頭看顧憐。
“關你何事?無論是誰,與你何幹?”青鹽質問他,語氣咄咄逼人。
顧憐沒想到青鹽會是這樣的反應,看着她的眸子顫了顫,他像是看着一只受驚的小鹿,正在竭盡全力對一群獵人展現自己最兇狠的一面。她露出獠牙,企圖告訴旁人,自己是森林中兇猛的野獸。
殊不知這在獵人看來,只是獵物的撒嬌。
顧憐沒有生氣,青鹽這樣渾身是刺的模樣,他已經完全适應了。即便是她終日将他視作仇人,顧憐也毫無怨言。
“宴春樓中有人對你不好嗎?為什麽這麽想要将自己賣出去?”顧憐認真問她。
顧憐的問題帶着“何不食肉糜”的愚蠢,讓青鹽沉了口氣。
“顧公子想出錢嗎?”青鹽反問他。
顧憐一愣,他沒想到青鹽會這樣問,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青鹽扯出一個冷笑:“顧公子,既然不想出這份錢,又死乞白賴不讓旁人花,你知道這是什麽行為嗎?”
“什麽?”
“混賬行為。”
這四個字被顧濯聽了去,他警覺望向顧憐,生怕顧憐倔脾氣上來非要在這種場合下與青鹽決一死戰。從來沒有人敢像青鹽一樣直截了這樣數落顧憐,即便是他們的父親——顧中明也不敢。
顧憐的倔脾氣一上來,無論對面是誰,都要争個你死我活。
可他沒有。
顧憐像是被神奇的力量禁锢在原地,只能定定看着青鹽,一動不動。
青鹽知道自己剛才有多失禮,想了很久,她淡淡開口:“你相信輪回嗎?有些錯上輩子犯過了,這輩子,就不想再犯了。”
沒聽到顧憐的回答,青鹽擡頭去看他。
只見他張大了雙眼,正定定看着青鹽。他的眼神中有驚喜,似乎還有近乎哀求的神色,他顫抖的雙唇分明是有滿肚子的話想要對青鹽說。
青鹽有點摸不着頭腦。
“青鹽。”薛正田的聲音傳來,青鹽心頭一緊,她急忙換上笑臉,瞥了眼顧憐,随後站起身向不遠處走去。
她依偎在醉醺醺的薛正田懷裏,用最大的耐心容忍薛正田四處亂放的手,一邊躲,一邊防備他一個不留神吐在自己身上。
顧憐默默看着,剛剛青鹽的那句話還在他耳邊回蕩。
輪回嗎?
沒有人比他更願意相信轉世輪回了。
他知道青鹽為什麽每次望向他的眼睛裏都帶着鮮明的恨意。
那一世,在漆黑小路口,是他攔住了剛剛逃出陳府的青鹽。他死死守着路口,任由青鹽如何低三下四地求他,他都沒有讓開半步。
從那一刻開始,青鹽看他的眼睛裏就始終都存着恨。
他照單全收。
可青鹽不知道的是,那天站在顧憐身後的是手中拿着鞭子的陳金粟。如果青鹽真的走進了那條漆黑小巷,迎接她的是什麽,顧憐不敢想。
那只是一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他因為去幫父親取藥耽誤了些時辰,迎面撞見了慌慌張張就要往巷子裏闖的青鹽。
他從來都不是愛管閑事的人。
唯獨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他沖出來擋在青鹽面前,将他畢生能夠想出來的狠話都說了一遍。
他眼睜睜看着,看到青鹽眼中的光芒逐漸減弱,她畏畏縮縮,一步步向後退。顧憐看着她漂亮的眸子裏,從心懷期待到惴惴不安,到最後徹底失望,剩下的只有怨恨。
直到青鹽轉頭向反方向跑去,顧憐才松了口氣。
青鹽走後,陳金粟從黑暗中走出來,他反手将顧憐按在牆上。
“老子教育家妓,關你什麽事?”陳金粟兇狠的目光幾乎要将顧憐的臉點燃,他眼中滿是怒火,無論神情還是姿态都寫着“不可一世”四個字。
顧憐什麽都沒說,只任由剛買的草藥散落一地,獨自抗下陳金粟的怒火。
那時候,顧憐以為自己救了青鹽。
他沒想到,沒過多久,自己就在宮裏又見到了她,只是與那時不同的是,現在的青鹽不再是家妓了,而是一位剛剛送入宮中尚且沒有名號的佳麗。
後來,朝局變換,顧濯被陳家陷害致死,顧家失勢,陳家在朝中已是只手遮天。
在處死青鹽的當天,陳金粟要求顧憐親自動手。
陳金粟在報複他多管閑事,顧憐心裏很清楚。
那天雪很大,幾乎在他眼前覆了一層白色的屏障,他什麽都看不清,也什麽都不願看清。
他不敢想象,曾經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長安名妓,如今會變成這副鬼樣子。雪花一片片落在她肩上,幾乎将她埋在一片白花花的厚重銀光之下。
顧憐這才明白,自己并沒有救下她。
他沒有救下青鹽,還搭上了整個顧家。
當青鹽用最後的力氣抓住他的衣角,眼中情緒複雜。他知道自己唯一能為青鹽做的,就是讓她從痛苦解脫。
于是他拉滿了弓,拼命克制顫抖的雙手,對準青鹽心口。
他的手在抖,仍箭無虛發。
一擊斃命。
顧憐看着青鹽倒下時臉上的笑容,心裏猛地疼起來。他不知道青鹽經歷了什麽,才會在面對死亡的時候露出如此欣喜的神情。
似乎這世間沒有任何值得她流連,面對那片名叫死亡的漆黑的海,她欣然前往。
太苦了。
世間的糖罐都是苦的,漆黑的海水與之相比更甜幾分。
顧憐用力攥拳,弓箭的弦幾乎要嵌入他的手掌,他感覺不到痛,他想讓自己感覺到痛,這樣他似乎能夠和青鹽感同身受。
後來,顧家沒落,顧中明背上罵名,顧憐的官職一貶再貶,日子也越過越難。他親手送走了母親,送走父親。直到二哥也被設計,因為受不了世俗之見而選擇自殺。
他獨自操辦了整個顧家的葬禮。
跪在靈堂前,他終于明白了青鹽死前的笑容。
顧家從名門正派驟然跌落,變成了人人避而不談的一段往事。
顧憐将自己關在祠堂,三日後,街邊玩蹴鞠的孩子意外撞開了門,這才發現了他的屍體。
這些畫面,時常出現在顧憐的夢裏。
又一次,他猛地從夢魇中掙脫,張開眼看着熟悉的房間。接着,熟悉的敲門聲傳來,顧濯溫潤的聲音再一次、又一次從門外傳來。
“顧憐,父親叫你。”
這已經是顧憐第十二次重生了。
過去的十一次,他什麽辦法都想過了。
可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想要阻止青鹽進陳家,如何阻止顧濯上奏彈劾陳家,都無濟于事。
事情總是不受控制地往最壞的方向發展。
他就像是站在屋頂,看着遠處平靜的汪洋,他明知即将有洪水猛獸來襲,卻無論如何都無法阻止即将到來的悲劇重演,無力感深深向他襲來。
聽着顧濯越來越急促的敲門聲,顧憐早就沒了第一次重生的喜悅,他只覺得害怕。
顧濯微笑着看他,說着他已經聽過十二次的話。
顧濯的嘴一張一合,在顧憐眼中,像是在說自己的悼詞。
他已經不想再看見顧濯了,這不是重逢,這是命中注定的失去。那種失去所有的痛,他已經受夠了。
青鹽啊,我終于懂了。相較于無力挽回的失去,死是最好的解脫。
于是他決定了,就在那一天,坦然赴死。
可是,就在下定決心的瞬間,他起了貪心。
再去見一眼青鹽吧。
或許這次死了,就不會再張開雙眼了,就當是貪心,就去看一眼,就一眼。
他雙手合十跪在窗前,虔誠對着上天祈禱。
“別再給我機會了,我什麽都改變不了。”他的語氣中滿是疲憊,夕陽染紅了他的眼睛,他收了眼神,起身向宴春樓走去。
張福娘見到顧憐的時候很詫異,在她眼中,顧憐仍然是從未來過青樓、不近女色的兵部侍郎。
他并未多解釋,旁人的目光在他看來不值一提。
他輕車熟路走到青鹽房門口。
就見一面,算我貪心。
“青鹽姑娘。”他敲響了房門。
房間裏的人遲遲沒有開門,他敲門聲更重了些。
“姑娘!”
門終于開了,可青鹽卻出乎意料的慌張。還沒等他想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麽,青鹽就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一路踉跄,直到撞上梳妝臺。青鹽被他攬在身前,此時她正全神貫注聽門外的聲音。
“顧公子,又不是讓你殺人,你害怕什麽?”青鹽說。
顧憐慌了一瞬:“沒……”
“顧公子怕我?”
青鹽眼中的恨讓他找到了熟悉的感覺,那道他來不及解釋和挽救的恨,讓他委屈起來。
他很想告訴青鹽,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斷了她的生路,他擋在巷子前從來都不是為了害她,他從來沒有想過将她送回陳家去,如果他知道最後青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那天晚上,他無論如何他也會護她周全。
可是他試了十一次。
每一次的結局都是一樣的。
“不是。”他無力辯解着。
顧憐用視線将青鹽的臉頰撫摸了一遍,偷偷舔了舔嘴唇,嘴唇上像是沾了一粒糖,一絲絲甜在他心裏蔓延開來,他心滿意足。
該走了。
他想着就要起身,卻聽到陳金粟的聲音在耳邊炸起。
“這就是你說的身子不适?”陳金粟憤然道。
“?!”顧憐眼前一亮,他從沒想過,今日是青鹽故意躲着陳金粟不見。
他重新看向身前的青鹽。
對自己的恨意,對陳金粟下意識的恐懼……
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在顧憐腦中萌生,或許青鹽真的與自己一樣重生了。他大喜過望,就快要将手中的革帶捏碎了。
青鹽聲嘶力竭地質問顧憐。
“若是陳金……令史命令顧公子去做些什麽,公子會反抗嗎?”
“你會嗎!如果他讓你草菅人命,你也會做嗎!”
青鹽每多問一句,顧憐心裏就亮了一分。
是真的!她也記得!
至少這一次,他不是一個人孤立無援了,這個世界上有人和他有相同的愛恨。青鹽的淩厲在他看來都只剩可愛,那些肆意發洩的怒火,點亮了顧憐的世界。
他開心極了,自顧自轉身離開,站在宴春樓旁邊的角落裏,盯着青鹽的窗戶出神。
他看着她指尖滑落的花朵墜落在人群中,下了決心。
賭一把。
最後一次,賭一把。
今天……先不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