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山宮異夢(下)

她跌跌撞撞地在山林間追逐着那只地靈的身影。或許她追的并不僅僅是那只鳥,還有它掙脫牢籠束縛後的那一股傲慢的自由。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且帶着那種無法實現的奢願和極度空虛的恐懼。

地靈純白色的雙翅在清冷的月光映照之下顯得愈加的雪白,随着上下的撲騰而閃爍着奇異的光澤。

琴紫歌失了魂一般地追逐着。不知為什麽她的腦海中仿佛有一種聲音在不停地告訴她。這還是夢。她,還沒有醒。

是的,就是那個夢。偌大的山林之間,無窮無盡的黑夜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向她侵襲而來。那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寒冷,借着一縷縷從漆黑的高空淌落下來的月光,悄悄地沿那在黑夜中翩飛跳躍的長發緩緩地滲了下來。

那件單薄的披風随着她的奔跑而嘩嘩地抖動着。她用一只手将它緊緊地扣在胸前,似乎那山風再大一點就可以把那披風從她手裏狠狠地扯開。

忽然間,她原本茫然一片的眼眸之中閃現出一縷驚恐之色。她有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那只地靈竟然停了下來。

那個一襲深色長袍的男子不知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那裏的。他的身影落在一片樹影斑駁月光細碎之中,也不知是這林中夜太過冰冷還是這月色太過蒼白,他周身彌漫着一股讓人心悸的寒意。方才他只是微微一擡手,那只地靈便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手掌之上。然後那道銳利而冰冷的目光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身上。

慌張而疾快的腳步被沒有預料的停頓所擾亂。琴紫歌一下子來不及反應過來,身子竟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撲向那一片茂密的草叢。蒼白的手狠狠地推着不知名的草壓向草下的土壤,頓時一陣辛辣的刺痛感由下至上而來。她不由地龇了龇嘴。

這樣的疼痛感倒讓她有了些許清醒。她咬着牙用手撐住地,緩緩地坐了起來。而再擡眼,那個男子竟然就出現在了她的身前。山風襲來,男子腰間的玉飾與兵刃相撞發出铿锵的響聲。他一手舉着白色的地靈,居高臨下冷冷地俯望着她。

琴紫歌驚恐而無措的雙眸倏地對上了那一道冰冷的目光。

忽然間男子毫無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異樣之色。他望着她,如覆冰雪的眼忽的深沉了起來。由于迎風的奔逐,面前女子的長發被淩亂地披散在臉頰兩側。她單薄的身影在風中顯得十分柔弱,但是她卻像是絲毫感受不到寒冷一般的怔怔地昂着頭,眼中的驚恐之色此時已被添上了幾分警戒和小心。他确是想不到他還能在紫缭皇宮這樣的深夜遇上她。萬俟宇商不由地覺得有些意外。

琴紫歌見男子遲遲沒有反應,眼中更添上了一分詫異。而當她動了動唇正欲開口,面前的男子竟然笑了。她一時間怔住了。男子的眸光早已恢複了原先的冰冷,但嘴角居然微微地上揚着,他的笑容極淺極淡,她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感情色彩,只覺男子身間的寒意越來越重。

男子與她距離很近,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她在鳶峨山遇到的陌生男子,但是面前人的臉此刻又是如此真實地暴露在月光之下。他的确不是那個人。她現在還可以想起那一日,她用紫缭迷燭讓他陷入昏睡之後,她還是忍不住進去輕輕地解開了覆在他臉上的黑紗。男子的臉上還殘留着大雨中的水汽,微小而飽滿的水珠附着在男子濃密的睫邊仿佛輕輕一觸就會順勢潤入眼中。似乎是沒有料到她會暗算他,他一下子陷入昏睡的臉上還來不及有絲毫的警戒。然而就算是閉着眼,這個男子的眉宇之間也依舊帶着那股鋒利銳意之氣,那股氣息就像是他與身俱來的。而現在這個站在她身前冷冷俯望她的男子分明不是那個人。但是那雙眼,那種氣息卻是如此的貼近。

還未待她回過神來,男子早已斂起了笑意。他緩緩向她伸出手。

琴紫歌微微一怔。不過他顯然不是想扶起她。她望了他一眼,沉頓片刻,便從他的手上接過了那只地靈。

而下一刻,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似的,男子的雙眸驟然一緊。鋒利的目光掃向四圍昏暗的山林,他的臉色漸漸地籠上了一層陰翳。

有人在靠近。片刻,男子的身影便銷匿在了四圍昏暗的山林之中。

琴紫歌蹙起了雙眉。極短的時間裏,她只不過從他手中接過了那只地靈,待她再擡頭,那人早就消失不見。甚至她還來不及說一句話。那個人究竟是誰又為何會出現在深夜山宮的山林之中?但是他穿着得體,舉止淡定,卻也不像是盜匪竊賊一類的人。

一時間,她覺得詫異又覺得茫然。而轉眼間想起了睡夢惺忪的自己竟為追這只小小的地靈而跑了這麽遠,便也不免苦笑了笑。

她伸出一只手拉起那件單薄的外衣,正想站起來,而身後卻又忽然出現一只手,小心而有力地将她攙扶了起來。

待看清楚來人,琴紫歌不由地輕聲驚叫了起來。

“南忌?”

楚南忌的臉色卻不是很好看,他拿過琴紫歌手中的那件薄衣将它罩在了她的頭上,然後又脫下自己的長袍披在了她的肩上。

“還好我就在後宮不遠處夜巡,宮女向我禀報的時候我可是努力地忍着沒有向她發起脾氣。在帝後大婚之前你是不可以與宮中男子相見的,所以你就先委屈一下。”

帝後大婚之前不可與男子相見。糟了,她幾乎已經把這個給抛到了九霄雲外。琴紫歌的眼眸瞬間黯了黯,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還未開口便被楚南忌一語搶先。

“放心,你就當我是個例外,僅此一次,我替你保密。”楚南忌淡淡地開口。他伸手接過她手中的地靈。那地靈倒也忽然變得安分了起來,乖巧地立在了楚南忌的手上。

和琴紫歌半開玩笑半責怪,楚南忌原本沉靜的眼眸在落向那只鳥的時候卻變得犀鋒利了起來。那地靈烏黑的鳥眼落在一片雪白之中顯得異常的詭異。

“不過就是一只鳥,你還為了它大半夜地跑到這荒涼的林子裏來。你是在做夢嗎?做夢也不至于如此,你最近在後宮是睡不好嗎?”

他的口氣平平淡淡,但是琴紫歌一下子聽出了他語氣中的譏諷責怪之意。她也不好接什麽話,只得伸手低了低披在眼前的薄衣,随口答應了一句。

“是做夢又怎樣。也不用你管。”

楚南忌笑着搖了搖頭,然後一手提起了被擱在地上的燭燈。

“還好走嗎?”

琴紫歌點了點頭。

“那走吧,我走在前面,你在後面小心跟着我便是。”語罷,楚南忌便一手掌鳥,一手執燈,走到了她的前面。

方才她還覺得冰冷恐怖的山間夜色,忽然間因為身前人淡而微明的燭光寧靜了起來。她挑開眼前的衣紗,看着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背影。他的左邊那只地靈乖巧地用嘴摩挲着它雪白的翅膀,他的右手提着一盞燭光閃爍的夜燈。昏黃的光在他的周身暈開,她覺得他的身影顯得愈加的高大而堅毅起來。

琴紫歌思慮了許久,然後猶豫着朝他輕輕開口道:“南忌,剛才有人。”

楚南忌沒有回頭,只是淡淡一笑。

“我知道,沒事。你不是沒事嗎,我也不想驚擾太多的人。”其實他剛才看到那只地靈就已經知道會是什麽人了,只不過那人的警覺性極好,在他趕到的時候,他幾乎已經感受不到那人的氣息了。

想到這裏,楚南忌收回了思緒,他皺起雙眉微微側頭對身後人輕輕道:“還是快些回去吧。”

“恩。”琴紫歌想了一想,終是緩緩點了點頭。

不知是還有多遠,她望了望遠處星星點點的宮廷燈火,不由地暗暗嘆息了一聲。他在前面走,她緊緊跟在身後,她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們年少時也曾偷偷和琴風歌一起在深夜逃出家門,提着燭燈跑到深山裏去尋找所謂的夜螢。那是一種傳說中只在子夜發光的飛蟲。

而現在不遠處那些過分明亮耀眼的宮殿燈火比起此刻身前人那盞再簡單不過的燭燈,倒是冰冷了許多。這般溫暖而靜谧的光就好像是那一夜的那群夜螢,讓她一身都難以忘懷。

待琴紫歌和楚南忌的身影徹底地沒入黑暗之中,萬俟宇商才肯松開緊緊捂在身旁人嘴上的那只手。

萬俟宇真好不容易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她靠在身後的樹幹上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憤憤地指責他,道:“皇兄,你也太不義氣,我都已經盡量小心不打擾到你了,你倒好一把将我捉住還不讓我動。”

萬俟宇商卻絲毫沒有想搭理他身邊這個愛惹麻煩的無理皇妹。他冰冷而深邃的雙眼緊緊地凝視着前方那一片已陷入昏沉夜色的山林。那個人其實大約是察覺到了他吧。

萬俟宇真見他不理,便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她不得不承認,方才親眼看着楚南忌緩緩地将那女子扶起,緩緩地替她披上長袍,又緩緩地提起燭燈領她慢慢離去,她的心裏确是有些不好受,但是她又無法訴說出來。而其實她看着那盞微弱的燈火攜着他們緩緩離去,她也想如果那女子不是缭後,那樣一人執燈一人相随仿佛就有一種走到生死盡頭也依舊平靜如常的深切安穩之感。她竟然是有些羨慕的。然而待思緒飄回,意識清晰的時候她也只得無奈地撇了撇嘴,對萬俟宇商淡淡地開玩笑道:“不是缭後嗎,如此深夜與少将同行,讓他們紫缭宮人看到不會有什麽閑話嗎?”

萬俟宇商冷冷地望了她一眼。

“真兒,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沒有幾天國隊就回西爍了,我希望今夜的事不要有第二次。”其實,在知道了她是紫缭帝後之時,他的确是有些吃驚,比起那一日在鳶峨山遇見的那個堅忍的女子今夜她倒是柔弱了很多。不過這樣看來,那鏡戒應該還在她手上。

萬俟宇商這樣想着,便收回了目光,顧自轉身朝昏暗的山林走去。

萬俟宇真望了望那一片陷入慘淡月色之中的寂寥山林,愈發地覺得心裏空落了起來。她無力地嘆息了一聲,便緊緊地跟了上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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