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戒備森嚴的皇宮,但是落到着深山密林之中卻也是處處透着清寂。随意一處歇息的涼亭,不需要假山不需要清流,黑瓦白柱穩穩立在山緣陡峭之勢,面對着從山巅噴湧而下的湍急瀑布,左上是幽谧寧靜的山中樂園,左下是座座錯落有致的宮殿樓宇,似乎不需要刻意布置,這山間的自然靈氣便會将這一切籠上一層山清水秀之意。
借着水光山色,又借着兩人身上與生俱來的王者大氣,在亭中對弈的他們仿佛也融入了這一幅瑰麗的山水潑墨畫裏。
“缭帝,山宮有此般美景,倒也是讓我不虛此行。”萬俟宇商随手落下一子,然後将目光投向了亭外的崖壁。他微微揚着嘴角,深邃的眼中透着些許冰冷之意,讓人看不透他的心到底是真的落入這山水之中還是超乎于這山水之外。
缭帝淡然一笑,道:“我聽聞西爍皇宮建築精妙奇詭,我紫缭山宮比之于商都爍宮倒是顯得黯然了。再加上山宮大而高深,難免有些地方會疏于打理。”
“缭帝謙虛了。只是連帝宮都如此清靜,也怪不得紫缭人大都性喜安逸。”萬俟宇商淡淡道。
缭帝抿了一口茶然後苦笑着搖了搖頭。
“山宮确是向來清靜,只不過最近宮人們因為帝後大婚的準備倒也讓山宮喧擾了不少。”
萬俟宇商深邃的目光對上了缭帝平靜無瀾的眼。面前這個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年輕帝王表面上看起來是泰然自若,但其實心裏對于對方的舉動卻是無比的清楚。他知道那一夜驚擾山宮的人必是西爍人,但卻只字未提。他在等他,他知道西爍國隊這次到訪紫缭絕不是那麽簡單的為帝後送賀禮的目的,他還無法猜到,所以他還在等,不慌不忙地等着他的下一步行動。就如同這一盤棋局,雖然兩人看似閑情逸致毫不花心思,但局勢卻是足以令旁觀者心驚肉跳。他一路緊緊相逼毫不退讓,而他卻是守而不攻堅而不破防衛得滴水不漏。只是這一次怕是要讓他失望了。
萬俟宇商思緒落定,然後他微微擡指,将手中的黑子置入棋局。在經過一陣激烈的攻逐,誰也想不到最後他竟然看似毫不費力地結束了這一盤棋局。
大概是捕捉到了缭帝在他落子瞬間眼中掠過的一絲驚詫,萬俟宇商不由地揚了揚嘴角,道:“缭帝,這一局我拿得倒是有點突然。”他不得不承認缭帝的确是守得很漂亮,但是守而不攻還是顯得太過于保守,也太過于無趣,能果斷拿下他還有些許慶幸。
缭帝将目光移開棋盤,緩了緩神色,笑着嘆息道:“看來防守得再緊密也還是難逃一疏,商皇子的棋風猛而透寒烈而不燥,光是這緊緊相逼的氣勢就已讓人久難相禦了。”
萬俟宇商拿起雕玉的茶杯。采自紫缭寒山的玉輪香清淡而溫潤的茶香撲鼻而來。他微微抿上一口,然後緩緩道:“缭帝如此謙遜倒顯得我一點也不客氣了。”
缭帝笑而不語,他起身面向了亭外的崖壁。急湍的水流從極高的山巅直直地奔騰落下,沖過凹凸不平的崖壁的瀑布映着崖壁上古老的青苔而顯現出蒼老而沉蘊的深碧色。
“近來山宮裏事務繁忙,若有什麽禮數不佳之處還望商皇子見諒,”缭帝側過身向萬俟宇商微微示意道。
萬俟宇商起身,走到缭帝身邊,淡淡地揚起嘴角,道:“但是我想這一次我率國隊而來的确是讓缭帝感到有些突然了吧。因為沒有皇子出訪的前例,父皇原本是想派使臣前來,只是我堅持前來罷了。”
缭帝是沒有想到萬俟宇商會如此直接,不由地怔了怔,道:“我确是沒有想到商皇子會前來。”
“千百年來冥爍大地曾被無數小國割據,戰亂不休,而如今西爍與紫缭分割天下成為盟國,時刻警惕着墜海兩側對岸的異國紛擾。我想紫缭之于西爍是不可或缺的盟友。一直聽聞紫缭的安寧清逸,但我不希望看到的只是那些使臣口中的紫缭,我想要親眼看看。”萬俟宇商的眼中閃爍過一絲色彩。沒錯,這的确是他之所以堅持到訪紫缭的原因之一。
缭帝靜靜地望向自己身側這個鋒芒畢露的鄰國皇子。他想起自己還是皇子的時候或許也有着萬俟宇商這般的張揚與銳氣,只是方才萬俟宇商身上與眼中閃爍起的那種雄心勃勃的光彩他卻是從未感受到過。自從登基大典之後,他的身上慢慢失去了少年時那一份銳意的光彩,而現在他擁有的更多的是一份帝王的大氣寬厚與一顆孕育在紫缭山水之中的溫潤之心。身旁這個未來的西爍君王卻是截然不同。
沉默了一會,缭帝收回了目光,道:“昨日聽侍從禀報說,西爍國隊将在五日之內返程。只是商皇子難得來到紫缭,為何不久留幾日。”
萬俟宇商淡淡一笑。
“西爍不比紫缭,如此清靈猶如仙人之境。天爍國教裏近來也因為聖女破戒之事亂得很。我這幾日出訪紫缭,倒是讓我感到有些清閑。只不過——”他說到這裏忽然一頓,斂眉間眼中流轉過一縷深沉之色,像是無奈的玩笑又像是刻意的警惕。
“只不過若是在這安逸之地待久了再回到西爍怕是要有些不習慣罷了。”的确是如此,在西爍他身前是天爍教人的步步緊逼,身後是自家二弟有意無意的小動作。那樣的神經緊繃感在紫缭是緩和了不少,然而他的本能卻似乎在抗拒着這一種舒适感。
缭帝把這當成了一種略帶抱怨之意的玩笑,他無奈一笑,道:“也罷,商皇子執意要回去的話,我也是無可奈何。國隊歸去的不久之後在這山宮裏又有帝後的雲陵祭典,倒時也怕又是一陣繁忙了。”
“也是。缭帝國事在身也不必費心招待我們。今日我便先回去了。”萬俟宇商微微一笑道。
缭帝也笑了笑,然後點頭示意。
待萬俟宇商的身影消失在了亭下的山林之中時,楚南忌才慢慢走近。
“南忌,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個人深不可測。方才在我眼前的那個人分明是如此真實,可我卻覺得有些恍惚。”缭帝的目光依舊沒有從萬俟宇商消失之處收回,他微蹙着雙眉,有些費解又有些猶豫地對着身後人喃語道。
楚南忌順着缭帝的目光望了出去。茂密蒼綠的山林間,宮宇樓閣探身而出。他沉默着思慮了一會,道:“缭帝,萬俟宇商的話您不可全信。除非西爍國隊順利回到西爍,否則我們絲毫都不能放松下來。”
入夜。昏暗的山林之中忽現一道黑影,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樹影斑駁的山道之間。
她真是太天真了。還以為和他堂堂正正地進入了紫缭皇宮就可以在這山宮裏好好地玩上幾日,結果她那個惡毒的皇兄一進山宮就給她冠上一個皇子侍女的稱號,說是為了她的安全以及避免父皇的責怪,可是這樣一來她非但沒有受到公主該有的接待,而且還不能大大方方地在這山宮裏游走,這對她來說也太不公平了。她真應該早點揭穿皇兄的真面目。雖然說他就是萬俟宇商,她最捉摸不透的一個皇兄,但是他整天戴着個人皮面具,這不是作假嗎。她倒是吃虧,長着一張真公主的臉,卻被他挂起侍女的身份!
萬俟宇真越想越生氣。更重要的是,有一個她一直想好好認識的人,但卻苦于沒有任何機會接近。那個在暴雨之中舞劍的人,那個在麒麟馬上對她淡淡一笑的人,那個與皇兄冷眼相望的人。他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想到這裏,萬俟宇真的一股怨氣不知不覺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苦惱。
忽然間“嘶啦”一聲。她低頭,只見自己腳邊的一縷紗布被一截落在草叢中的枯幹樹枝給鈎住了。
于是她有些懊喪地低下身子,嘩一下扯過那截樹枝,然後遠遠地丢了開去。
“誰?”
或許是樹枝落地的聲音驚動了巡邏的侍衛。
她聽見有腳步聲靠近,趕忙藏到一棵樹後面輕輕地蹲了下來。
萬俟宇真屏息了一會,感覺到那腳步聲漸漸遠去時,她才不由地籲了一口氣。不過這些天來,她受的氣還真是不少。
想着她便所幸靠着虬大的樹幹坐了下來。清靜而皎潔的月光緩緩地灑落了在了這一片偌大而空寂的山林。她擡頭望着樹梢間那一抹漆黑的夜空,心不知為何就安寧了下來。這個時候,她忽然覺得就這樣靜靜地坐着竟然會讓她覺得無比的自由和暢快。
夢裏的夜似乎無窮無盡。漆黑,黑得深而濃厚仿佛那塊巨大的幽暗天幕随時都有可能嘩地從雲端飄墜将地上的一切都藏進它那片令人絕望的暗影之中。樹梢間那盤月輪被一只巨大的魔手所遮蔽。從魔手指間緩緩滲出的慘淡月光似是讓人看到了一絲慰藉,然而也只不過是妖異的黑夜玩弄人心的錯覺,月光蜿蜒地穿透過朦胧的浮雲流露出冰冷的氣息。
她坐在那輛紫晶玉石雕鑄成的八角馬車裏,頭頂着華美的雀羽珠冠。越往前,她忽然覺得越冷。她喊“停車”卻無人答應,只有馬拉車擦過山林棘草的聲音,那聲音在寂靜的黑夜裏顯得格外尖銳。
她覺得恐懼又覺得惱怒,一把推開緊閉的車門。原來,竟沒有人在駕着馬車。她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馬車周圍空蕩一片。只有她一個人。
忽然間她看到了父親和母親,父親的眼中沒有了往常的慈愛只是充滿着惋惜與無奈,而母親卻在一旁掩面而泣。
她慌極了,淚水不止地從眼眶滑落。
“父親······”
而不管她怎麽叫,父親琴穆和母親的影像很快就消失不見。
然後是琴風歌,她看到遠遠的,他笑了,笑得那般淺淡那般無奈。她知道從小到大不管她做了什麽,即便是任性的決定他也從來沒有責備過她,她覺得世間再沒有誰能像琴風歌一樣如此地寵溺她包容她。
她怕了怕琴風歌也會像父親母親那樣消失,于是她慌張地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狠狠地摔落在地,她感覺不到一絲痛楚,而待她擡頭琴風歌早已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南忌?”
她看到了楚南忌。
他沒有答應。只是坐在馳風上定定地望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沒有哭也沒有笑。忽然他提起缰繩,駕着馳風緩緩地轉身,頭也不回地駕着馳風消失在了黑夜的山林中。
紫晶馬車沒有停頓,顧自慢慢地朝前行進。只有她一個人了。
她呆呆地坐在偌大的山林之中。她不知道這是哪裏,也不知道她是從哪裏來。這片山林似乎大的很。大得讓她絕望。
她閉着眼躺了下來。從頭頂樹梢之外的巨大夜空裏緩緩地淌下一縷一縷冰冷的月光,落在被摔在昏暗之中的雀羽珠冠上閃起了奇異的光澤。
忽然間,黑夜之中像是下起了黑雪。不是雪,是灰燼。無數的灰燼如同飄零的花瓣一般從夜空中緩緩落下。
她像是感覺到了什麽似的忽然睜開了眼睛。所有的灰燼在一剎那藏進了黑夜之中。她只看到一縷綢緞在空中慢慢地飄落了下來。那綢緞飛舞着,旋轉着,宛如鳥獸巨大的白羽一般飄揚着。沒有聲音,四圍沉寂如死。那綢緞輕盈地覆在了她的眼上。
她起身,拿起那縷綢緞。這是,她的腰帶。她想起了那夜闖進沐池的那個男子。
劇烈的白光在這個時候從她胸口的鏡戒上射了出來。前方驟亮,一片刺眼,她忍不住遮了遮眼。
光芒之中忽然出現了一個被鐵鏈鎖住手腳的黑衣女子。她在不停地掙紮。寬大的帽檐遮去了她的臉。衣袍下被鐵鎖摩擦得鮮血淋淋的手腕和腳腕時隐時現。
“快走········”她強忍着痛楚地向她開口。而話音未落,她整個人便又被身後的黑袍人硬生生地拽了回去。
黑袍人身後,着墨藍色長袍的修逸男子緩緩地轉過身來。冰冷而銳利的目光落在了那個黑衣女子身上。
他走到了她面前,輕輕地将她的帽檐拉下。他毫不客氣地捏起她的下巴,冷笑道:“鏡,你還想逃到哪?”
“鏡?”琴紫歌驚叫一聲忽然從夢中醒了過來。她有些吃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雖然近幾天她一直睡得不安穩,但是這樣的夢境卻讓她的心裏滲起了絲絲寒意。或許只是她不習慣在山宮中的生活。也罷。
她起身,只披上了一件輕薄的長紗便走出了寝宮內室。
來到外室,她忽然間一怔,像是感受到了一種詭異的目光一般她猛然轉頭。之間左邊的窗不知何時開了一個口子,冰冷的山風呼哧呼哧地灌了進來。而不久前侍衛送來的那只地靈就那樣冷冷地站在窗框上,扭過頭看着她。鳥的瞳孔在夜裏變得漆黑無比,遠遠望去猶如鬼魅一般。雖然來的侍衛已經清楚地向她交代過,這只來自西爍的鳥會根據環境變換它的瞳色,但忽然看到确是讓她有些心悸。
琴紫歌望了望放在不遠處的金絲鳥籠。鳥籠的門打開着。
也不知那只鳥是怎麽逃出來的。琴紫歌不由地蹙眉,她走過去正想把鳥籠拿過來,忽然間那瞳鳥“撲哧”一聲扇着翅膀就飛了出去。
琴紫歌愣了一會,那一瞬間,她似乎覺得那只鳥也是夢魇的一部分。她幾乎是沒有多想,便匆匆忙忙地推開寝宮大門跑了出去。
守在寝宮大門外的侍女是想不到缭後會在如此深的夜裏忽然從寝宮裏跑了出來。不過侍女那惺忪的睡眼在見到琴紫歌飛奔而出的身影後卻是一下子清醒了。
“缭後!缭後!”
“缭後,天未亮,您要去哪啊?”
“缭後,您等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