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在山宮裏遇到的第一場雨。
雨水傾盆而下,嘩嘩地沖擊着帝山上的草木石土。琴紫歌站在後宮最高的俯秀閣上,俯望而下只見大片大片冒出宮宇樓頂的山林被雨水沖刷出了一種古老的青碧色。如水箭一般驟然從蒼穹射下的大雨,仿佛如使命一般正在洗滌着這座龐大而深密的皇城,掩去喧嚣,襲走舊塵,它讓所有的宮樓在彌漫着水霧的山岚之中展露出了新而明亮的光澤。
正值夏暑,暴雨來勢疾而猛。其實她一早去司禮閣學習宮中祭禮時天還是一片晴朗,只是沒想到回來時頭頂樹梢外的天竟一下子昏暗了下來,猛烈的山風吹得她步履沉重。好不容易回到後宮,沒過多久外面便是狂風暴雨大作,連身邊替她整頓衣裝的兩個宮女都忍不住慶幸能在這暴雨之前回到了宮中。
望着這一片雨中山景,琴紫歌深吸了一口氣。迎面撲來的潮濕的山土氣息與宮內香爐裏飄來的淡淡清香相擁,頓時一陣清新之意湧入身心。自從入了宮,她似乎是從未感到如此的暢快。
而忽然那一片映着山林的蒼綠水幕之中出現的一抹明亮色彩一下子引起了她的注目。遠遠的,身形窈窕的女子撐着淡藕色的羅傘在雨中款款而來。那淺青色的長裙在風雨中飄飄搖搖遠望而去猶如展翅欲飛的青鳥一般。
琴紫歌定定地望着那個秀麗的身影慢慢地由遠至近。在後宮大門不遠處,撐傘的女子忽然頓住了腳步,她緩緩地将傘擡起了幾分。那一張清美無暇的臉從傘下探了出來宛若一朵沾滿晨露的山中玫瑰在碧綠蔓延的山色之中驚豔般地綻開。一抹淺而略帶戲谑的笑意在女子唇邊舒展了開來。
琴紫歌怔了怔,然後微微揚了揚唇角向女子示意。自從新任缭後定下之後,她倒是很久都沒有見到她了。
不一會兒,宮女就走上前來向她禀報。
“缭後,墨首老君府上長女來訪了。”
琴紫歌轉身淡淡一笑,道:“請她進來吧,雨大,她怕是淋着了吧。”
待琴紫歌走下樓閣,青衣女子正接過宮女手中的繡花長巾細細地擦拭着被大雨打濕的長發。
琴紫歌向宮女們微微颔首示意,然後望着女子無奈地一笑便過去一把奪過了女子手中的長巾替她輕輕擦拭起背後的長發。
“青嫣,你可不是喜歡麻煩的人。想想我們是很久沒見了,怎麽今天你偏偏在大雨的時候過來?你府上的墨老君終于肯把你放出來了?”
墨青嫣無奈地一笑。
“恕我直言,你是知道的,本來家父就與琴相相處不歡,加之最後又是你被老缭後欽定為了新任缭後,他可是愈加地不高興了。最近看他好不容易對我有了些許松懈,我才敢出來。出門時也不知今天竟會變天,到皇城門口時竟下起了暴雨。”
琴紫歌也是無奈地斂了斂眉。對于青嫣的父親墨羅,不止她父親琴穆就連她也是不大喜歡的。雖然墨羅自少時便功績累累,但他為人處事實在太過暴戾,與父親琴穆的作風截然不同,在政事上時常與她父親相向而立。而青嫣卻不像他的父親,幼時她與她在女學裏相識便成為了好友,只是由于兩家的對立關系,除了在女學裏習學時的時間,她們卻是很少可以聚到一起。那個時候她還不明白為什麽兩家大人不讓她們走得太近,現在大約是有些懂了。只是有些事她确是無法與身旁女子訴說,但她還是很珍惜她的這個閨中密友,畢竟這個直來直往不受拘束的女子和她父親是不一樣。
“紫歌?”
見替她擦拭着濕發的女子久久沒有答應,墨青嫣不由地輕喚了她一聲。
“恩?”琴紫歌怔了怔,然後回過了神。
“我冒着大雨前來,你都不為之所動?這可是很傷人吶。”語罷,墨青嫣故作失望地嘆息了一聲。
“那是你運氣不佳,不過今天看到你我的确是有些吃驚的。”琴紫歌淡淡一笑,然後收起長巾随手将它放到了身後宮女端起的銅盤之中。纖細的手指緩緩地滑過身前女子柔軟的長發。
“差不多了吧。”琴紫歌小聲地喃語了一句,便對身後宮女揮了揮手。
“你們先退下吧。”
随後她便徑直将墨青嫣領上了上了俯秀閣。
外面的暴雨氣勢依舊未減。狂風在這個時候已然淩駕于暴雨之上了,皇宮中的山林仿佛陷入了一片狂躁的綠海之中,所有的樹木在狂風的掃蕩下開始翻騰起綠色的枝葉,大片大片不規則的起伏組成了巨大綠海中的滾滾波濤。那些冒出樹林的宮宇樓頂在上下起伏的綠色波濤中時隐時現,猶如一艘艘在狂暴之海中顫巍巍搖蕩的船只一不小心便會被暴風雨吞入海中。
現在倚欄而立怕是不出片刻便會被雨暴淋一身了。這大風攜着雨一陣一陣地往閣樓裏闖,只是她下樓的時間,靠外的木欄臺便仿佛被洗刷了一樣到處都是雨水。琴紫歌小心地過去關上了被風搖曳着的門,然後便與身邊女子臨窗而坐。
墨青嫣接過半滿的茶盞,望了望窗外風雨飄搖的天空,不由地憂慮道:“這雨也不知什麽時候會小下去呢?”
琴紫歌卻是毫不在意,她輕抿上了一口茶。
“怎麽你還怕回不去?”忽像是想到了什麽,她頓了頓,又開口道:“對了,你是怎麽進的皇宮。據我所知紫缭山宮的門禁是很森嚴的。”
墨青嫣沉默了一會,忽然轉而問她:“紫歌你是為什麽想進到這個山宮裏來?”
“你問這個做什麽?”琴紫歌一下子被她問得不着邊際,但見墨青嫣此刻的目光深沉卻不像是随口而出。她不由地蹙眉。
“怎麽了?”琴紫歌怔了一怔,似乎是有一點想到墨青嫣要說什麽了,但墨青嫣早已緩緩地開口了。
“紫歌,其實我參加甄選的時候很害怕。我并不想進這山宮,也并不想當什麽缭後。我不明白為什麽父親就是要這樣的逼我。我知道我們兩家似乎從來都沒有什麽交往,我父親視琴相為最大的仇敵,但是十三歲那年第一眼見到風歌我就知道我有了想要的東西,”墨青嫣擡眼望向她,“小時候,我在女學湊到你耳邊輕聲對你說的話你還記得嗎?”
琴紫歌苦笑着點了點頭。她記得那時候她甚至還不知道青嫣說的就是她的哥哥。
“那時我對你說‘紫歌,那個人笑的時候我好像看到整個山坡的珈蘭花都開了’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看到我和風歌之間會有如此大的阻隔。這一路走來我實在是很累,因為兩家關系不好,風歌對我總是避而遠之,他甚至還不允許我和你一起玩。你知道嗎,其實那時我很羨慕你,因為風歌總是十分地疼愛你。我們越長越大,過了情窦初開的年紀,我開始害怕,我告訴自己風歌的冷漠、無視都是因為我父親,都是因為我是墨羅的女兒。我怕我多年來積累的感情只是一場空夢。被父親逼去甄後大選後,我覺得再也等不了了,于是終于鼓起勇氣去找了風歌,而他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最後我幾乎絕望地對他說‘琴風歌,等我入了後宮,你就不用擔心我會來煩你了’然後我走了。我以為我這一生怕是再也見不到珈蘭花開了。”墨青嫣苦笑了笑。
“其實,我猜後來哥哥還是去追你了吧。”琴紫歌在心裏默默地嘆了口氣。琴風歌這家夥其實是很容易心軟的。
墨青嫣點了點頭。方才還幾近絕望的眼光忽而柔緩了下來。
“我都走了好遠他才追上來。他從身後抱住我的一剎那仿佛記憶中滿山坡的珈蘭花都從空中飄落了下來,讓我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紫歌,我幾乎從未那樣的開心過。”
琴紫歌不由地握了握她的手。不知為什麽,現在反倒是她有些羨慕起青嫣來了。青嫣從來都知道她想要什麽,都過了這麽久,盡管還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可她還是這般的堅持。其實她心裏由衷地希望她身邊的這兩個親近的人能夠有一個好的結果。她希望未來不管發生什麽,她都希望眼前的這個女子都能夠勇敢地去面對。
她對墨青嫣笑了笑。
“你們能夠了卻這一心結也好。入宮前,哥哥一直都沒有和我說,我想他是不想讓我擔心畢竟那時候我為了入宮的準備心裏也是忐忑不安。那哥哥也來了吧?”
墨青嫣點點頭,然後她猶豫了一會,才開口道:“現在紫歌,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麽想入宮嗎?我不知道這是自己的決定還是·······畢竟你從來都沒有說過你會想入宮。”
琴紫歌微微一怔,片刻她望了她一眼便靜靜道:“或許這一切是早就安定好的。這是我父親和母親一直希望看到的結果。”她輕輕地推開了窗。外面的雨似乎是小了一點,山色開始清明起來。她的腦海裏浮現出那一日父女二人登上缭山之巅的情景來。
連綿的山脈,觸手可及的高山雲氣。她的父親對她說:“歌兒,你看,你看看這就是你将要伴随一生的紫缭之地,這就是你将要輔佐的帝王的天下。”
大雨之中,兩個男子帶着避雨的黑紗鬥笠披着寬大的軍衣沿雨水漫溢的山路拾級而上。
“琴風歌,你居然連我都瞞了這麽久。可是據我所知墨首老君與琴相的關系實在是鬧得太僵,你這麽搶了他的寶貝女兒,我怕那老君是不會放過你的。”楚南忌望了望身旁的男子無奈地笑了笑。
琴風歌對楚南忌的話一點也不在意,他料想得到他會是這番反應。他倒是習慣了身邊這個老朋友對他有意無意的取笑。他微微扯了扯嘴角,苦笑道:“也是,老君野心如此之大,因為甄後大選的事老君似乎對她責罰很重。”
“甄後大選她也去了?”楚南忌挑了挑眉。
琴風歌只是點頭輕聲應了一句,沒想到竟惹來了身旁人如此大的反應——
楚南忌忽然停住了腳步,他一把扯起琴風歌軍衣的衣領将他抵到路邊的白玉燈柱上。
“琴風歌,你該不會是為了自己而犧牲了你的親妹妹?”
無緣無故對他大加手腳,琴風歌被他緊緊壓在樹上一臉的哭笑不得。
“當然——不是。你——你先松手。”
見他一句一頓說得不清不楚,楚南忌這才沒好氣地松開了手。
琴風歌整了整衣衫,然後擡頭望着楚南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南忌,帝後的婚事是早就定好了的,不管參加甄選的人有多少,結果都不會改變的,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楚南忌不由地怔了怔。
“風歌,你這是什麽意思?”
琴風歌對着他搖了搖頭,道:“我清楚紫歌的性子,為了你好她絕對是告訴過你的。十七歲時父親告訴過我她和缭帝的婚事其實在她幼年時便已定下,希望我這個做哥哥的能多多照顧她,而她甚至更早就知道了,我不知道她是怎麽知道的。但這是老缭帝和父親為了紫缭将來的政局而暗暗定下的一門婚事。我當時覺得這對紫歌不公平,但是那時小小的她竟然告訴我她會聽父親的話讓我不要為她擔心。她還那麽小就已經将國事人心看得如此透徹,她比同年的孩子都要懂事多了。我是如此地心疼她。你別看她表面上如此的平淡堅忍,但其實她的內心卻比任何人都要柔弱。”
楚南忌忽然想起了他們還在上國學的時候。
那時她也不過十五,也是雨天,風歌剛好不在。一天的課業已結束,她卻是一個人留到了最晚,直到授課的國學司業催促着她回去,她才肯拖拖拉拉着整理東西準備回去。哪知出到門前一看,外面竟下着雨,也怪她方才太過于認真對雨聲一點也沒有注意。然後他就撐着傘過去了。其實她不知道,他在外面等得實在是有些時候了。
傘下小小的臉擡了起來,一臉認真地對他說:“楚南忌,我以後可是要入宮的。”
而那時他毫不為意,只是笑着拍了拍她的腦袋。
“入宮有什麽了不起,我以後可是要做大将軍的。”
本以為能等到她明白了他。原來她一直都懂的。這麽多年來,其實她一直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告訴他她的将來,只是他一直把她的話當做了玩笑。
琴風歌走了幾步見身後人一直站在原地,便又回來拍了拍楚南忌的肩膀。
“算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你現在把腦袋想破了又有什麽用,”琴風歌頓了頓,又道,“南忌,你知道有些事是等不到頭的,一旦錯過了就錯過了。所以那時看到青嫣離去,我就想我不要像你這般的後悔和無奈。”
也似乎是感覺到他的話觸到了他最不願意聽的地方,但是話出口又難以收回,琴風歌見方才還走在身後的人忽然越過了他緩緩向上,心中一陣難言。
良久只聽得身前人苦笑了一聲。
“風歌,你這個妹妹還真是固執。”
琴風歌也不好再說什麽,便只好扯開話題。
“聽說西爍國隊明天就要返程了?你會不會覺得這過于簡單了。但是看目前西爍和紫缭的關系又不像是會開戰,況且兩國都沒有什麽理由開戰,我想萬俟宇商的目的會不會不是為國?”
令琴風歌有些詫異的是,楚南忌竟然接上了他的話。
“我也如此猜想過,但是他為了什麽竟肯不遠千裏親自來到紫缭,我想他的目的絕不簡單而且他不會那樣輕易離開缭都。”楚南忌此刻的語氣冰冰冷冷。
“到了。”楚南忌回頭向身後人指了指不遠處的後宮。
“那遲點我們在缭帝的書房裏見。”琴風歌對他微微一笑便繞過了他。
雨不知不覺已停了。墨青嫣正沿着石階緩緩而下,待見到琴風歌,她朝他莞爾一笑。
琴風歌接過她手中的傘便和她一起并肩而下。
“她還好嗎?”楚南忌望向墨青嫣。
墨青嫣淡淡地一笑。
“恩,她看起來很平靜。”
楚南忌放心地點了點頭然後向兩人示意。
“我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語罷他便沿着山路向前走去,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琴風歌和墨青嫣相視一笑便也緩緩地走了下去。
而此刻的琴紫歌推開了俯秀閣眺望臺的門。沒有了雨聲,她忽然覺得四周太過于清靜了。
她想起青嫣臨走前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紫歌,其實你知不知道,你一直都沒有替自己做過決定。”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