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章

第 6 章

青鹽今日的妝比顧憐初見她那日濃上很多,今日一見,不同當日清澈純淨,她紅唇如血,春光滿身,周遭的花皆降為塵,唯有她一枝嬌豔耀眼。

顧憐小心翼翼地看她,生怕自己目光太重将她的花莖壓彎了。

“顧公子,”青鹽見到顧憐絲毫不慌,笑意爬上她眼睛,反倒顯出些媚氣來,“今日青鹽已有貴人相邀,不如公子改日?”

聽到青鹽的話,顧憐急忙收了神情。他分明沒做錯什麽,卻莫名生出一股鸠占鵲巢的無措。他向後搓了半步,正猶豫着要不要開口解釋。

“不用!顧侍郎是我帶來的貴客,”薛正田先一步出聲,他爽朗的笑聲從顧憐身後傳進來。

顧憐站在原地沒動,青鹽偏過頭從顧憐脖子旁邊向他身後看去,薛正田緩緩走出來。他信步溫吞,緩緩站定在顧憐身旁。薛正田絲毫不避諱自己的目光,他上下掃視青鹽,将她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輕輕點了點頭。

“可有好酒?”薛正田笑着問。

“當然,上好的相思淚,正在房間裏等着公子呢。”青鹽側身做了個請的姿勢,薛正田目光移到青鹽裙擺,露出滿足的神情,随後擡腳走入房內。

借着薛正田從身前走過的功夫,青鹽擡眼看了眼顧憐。見他像是個誤闖青樓的愣頭小子,青鹽別開眼睛心裏暗暗笑了笑,随後跟上了薛正田的步子,留顧憐在身後像是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一樣杵在原地。

“相思淚……”薛正田聞了聞杯中的酒,将酒的名字在口中重複了兩遍,“這名字好,未見到姑娘的這兩日,的确是叫薛某好生相思啊。”

青鹽眼神微擡。

憑她的心思,這話中深意并不難懂。

興師問罪,總歸逃不掉的。

她欠身,規規矩矩行禮:“宴春樓整日裏來往恩客衆多,緣聚緣散,大多只是過眼雲煙。奴家早聽別的姑娘說起過薛公子,想來公子公事繁忙,大抵不會将青鹽放在心上。卻沒想到公子還願意抽出時間來想一想青鹽,當真是叫奴家受寵若驚。今日一見,才明白,姑娘還是應當多讀書。”

“嗯?”薛正田被青鹽的話哄得正開心,卻沒想到她話鋒一轉,将話口扯到讀書意欲何為,他俯下身子,仔細盯着青鹽看,“為何應當多讀書?”

“姑娘們沒将公子的風度說出半點模樣來,今日見了才明白為何薛公子會讓宴春樓的姑娘們念念不忘。能與公子一見,是奴家的福分。”

說完,青鹽微微擡起頭,目光中滿是敬佩和欣喜,這一眼看得薛正田煙火滿懷。

方才這一番話,既擡了薛正田的面子,又摻着點郎情妾意的嬌媚。

薛正田哪還有心思生什麽氣惱什麽火,心裏頭只像是灌了蜜一樣厚重甜膩。

“久聞青鹽姑娘能言善辯,真是百聞不如一見。”薛正田臉上的笑意再也忍不住,若不是還礙着顧憐在身側,此刻就要笑成花了。

“奴家不比公子才識淵博,只是有什麽說什麽而已。”她聲音輕輕的,傳進薛正田耳朵裏卻有萬斤重。

薛正田将青鹽扶起來,他目光雀躍,眼睛一刻不離青鹽。

青鹽借着站起身的動作,偷偷瞟了一眼像木頭一樣杵在一旁的顧憐。顧憐站在薛正田身邊,既不說話也不陪笑,他像是這房間裏一個沒有感情的陳設,無論身邊發生什麽都與他無關。

青鹽擡手輕輕撥了撥頭發,目光借勢落在顧憐臉上。

“這位公子……”

“啊……”

薛正田恍然大悟,急忙走到顧憐身邊。

“這是兵部侍郎顧憐,顧侍郎。宮城上下,文武百官皆知顧侍郎的詩詞寫得最好。今日我叫顧侍郎來此,是為了将我與姑娘的情意記錄下來。”薛正田怕青鹽心裏有芥蒂,急忙上前兩步,繼續說道,“說不定日後能讓姑娘在文人墨客之中聲名遠揚,也算是為姑娘多讨些生意。”

薛正田此番為了什麽,青鹽心裏明鏡。她什麽都沒說,只低頭淺笑,默默挪了步子站在顧憐面前。

“那公子可要用些心思,奴家可不是輕易落筆書一生的普通女子。”青鹽對上顧憐的眼睛,她看見了顧憐還沒來得及收起的慌亂。

慌亂只有一瞬,他的眼神很快就恢複了平靜。他垂下頭,眼神中滿是落寞,他抿着嘴唇點了點頭,一言不發。

“姑娘別在意,顧侍郎平日裏便是這樣,話不多。”薛正田提起顧憐的時候,語氣顯然不如與青鹽對話顯得有耐心。

“不會。”青鹽看着顧憐,分明是笑着的眼睛裏卻沾染了些不和諧的恨意,“只是……顧公子,不要擋路。奴家要去準備為薛禦史跳舞了。”

薛正田不知道這一句聽起來稀松平常的話裏,藏了青鹽多少怨恨。薛正田看向顧憐,看他一動不動,跟着出聲。

“顧侍郎?”

顧憐回了神,垂下頭,向旁邊邁了一步,讓開了青鹽去換衣服的路。

看着他溫順聽話的模樣,青鹽內心莫名騰起一股內疚。顧憐的退讓并沒有讓她感覺到暢快,她心裏知道,自己不該這樣處處都針對他,也不該在這個時候責怪他。

可她忍不住。

只要見到顧憐,她就能想到那條漆黑的小巷裏,擋在她身前的顧憐。若不是他,說不定自己也不用死,現在也不用死乞白賴讨好薛正田。

停下……停下……

不要再怨了。

青鹽猛地收了心思,看了他一眼,飛快從他身前走了過去。

門外,柳靈均正看着青鹽房間裏的人影暗自傷神。

“這薛禦史真是說話不算話,前些日子說好了日後還要來我們柳姑娘房間裏,轉眼就在旁人的房間裏纏纏綿綿,當真是……”

“別念了。”柳靈均瞥了眼正在她面前發牢騷的人,是剛來不久的舞妓,她不想多費口舌。

可她沒想到,這舞妓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還不知道青鹽是拿什麽見不得光的招數将薛禦史勾進她房間去的,論長相和身姿,姑娘你哪一樣比不過青鹽,憑什麽好事都讓她占了去!”

柳靈均忍不住了,她原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聽到這話,她連表面的太平也不願粉飾了。柳靈均将手中的桃花酥摔在桌上,挑眉看着面前的舞妓。

“若是舞跳不過人家就去練舞,話不比人家說得好聽就去讀書,在這嚼舌根子能讓你多賺些錢還是多賺些名聲?我和青鹽之間的關系,不需要你挑撥,已然是漏洞百出,破爛不堪。我們甚至表面功夫也不願做,從未裝作關系親近。但是,就算是我們鬥着鬥着,将對方鬥死了,也輪不到你來指點江山,這宴春樓如今還輪不到你做主。”

柳靈均一口氣說完這段話,将那舞妓說得愣在當場。柳靈均不再看她,垂眸将桃花酥沾在手指間的碎渣在手帕上擦了擦。她動作很大,手帕在空中甩出妖嬈的身型,一副趕客的意思。

舞妓看懂了柳靈均的動作,明白自己是自讨沒趣,站起身一聲不吭退了下去。

耳根子重歸清淨,青鹽房間的樂曲聲适時響起,順着門縫悠悠傳出來,柳靈均的目光重新落在青鹽映在門上的影子。

柳靈均默默看着,看青鹽賣力跳舞,看她與薛正田眉目傳情。

如今朝廷重臣來青樓中,早已不是簡單的看個舞、聽個曲兒、尋歡作樂這樣簡單了。

名妓好似他們腰間魚符,是權利和身份的象征。能與花魁名妓喝酒賞月甚至共度良宵,若是傳出去,對他們來說,是一段佳話。

這也是薛正田今日要顧憐一同來宴春樓的原因,他怨恨青鹽上次沒有見他,并不是單純的貪圖享樂,而是因為在這裏折了面子。

柳靈均抿了口酒,重重嘆口氣。縱使是當個挂件,她們這滿樓的姑娘還是要擠破了頭去争。青鹽房間裏傳出薛正田歡快的笑聲,這聲音在柳靈均聽來十分刺耳,她起身關了門,不再看了。

只敢偷偷看青鹽的,除了柳靈均,還有顧憐。

顧憐原本始終垂着頭不敢擡頭看,直到青鹽轉起圈來,裙子上的香氣一股一股飄向他,他強壓躁動的心髒,悄悄擡起眼,看向眼前的女子。

青鹽被溫柔的燭光籠罩,金色的光在她臉頰和脖頸間流淌。她像是真的有妖術,裙子上的珠子和發間的流蘇都能聽得懂她的話,随着她的動作左右搖晃,也擺出些韻味來。

顧憐看着青鹽的臉,有些出神。

他能看得出,這張臉的笑容不及心底,眼波流轉中滿是算計。可他還是無可救藥不由自主地沉溺在她明媚的眼眸裏。

燈火通明,紅塵似水。

顧憐就這一刻覺得,春花秋月,不過如此。

一舞畢,周遭重歸平靜,只剩青鹽腰間的珠串還微微晃動,折出些晶瑩的光彩來。

薛正田走上前,輕輕扯住她手中綢緞,将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了些,眼看着薛正田的手就要搭上青鹽的腰。

顧憐當即站起身,将椅子撞出一聲巨響。

青鹽和薛正田的動作猛然止住,兩人不約而同看向顧憐。

“薛禦史。”顧憐一貫沉穩的聲音此刻帶上了些顫抖。

沒想到顧憐會在這時候出聲打斷他,薛正田臉上滿是不耐煩,他皺起眉頭,像是被打斷了一場好夢,惋惜又惱怒。

“嗯?”

“快到宵禁時間了。”顧憐這句話像是一桶冷水澆在薛正田身上。

察覺到薛正田神色微變,青鹽急忙将手中綢緞搭在薛正田脖子上,迫使他低下頭來看自己:“公子要走了?”

伊人在懷,酒意半酣,燭光也随着薛正田的心思輕輕搖晃。青鹽眼神純澈,眼角濕潤的霧氣帶起些妩媚的意思來。

薛正田吞了吞口水,他別開目光思索了一瞬,依依不舍放開了摟在青鹽腰間的手。

薛正田的确不畏陳家權勢,可也只是不畏而已。若是在此留宿,便是承認自己與陳金粟為敵。如此直截了當在陳金粟手中搶人,他還是不敢的。

他看了眼青鹽,那短短一瞬,他在看的不是青鹽妩媚動人的眼睛,而是他如今和未來的身家仕途。

眼前這個女人再漂亮,也抵不過這些。

他飛快理了理衣服,氣定神閑看着青鹽,緩緩開口認真道:“薛某還會來找姑娘。”

說完,他便轉身出了門。

青鹽呆愣愣看着薛正田行雲流水的動作,原本柔情似水的眼神緩緩變得涼薄,她漠然看着門外逐漸離去的身影。

“姑娘,選錯人了。”顧憐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青鹽轉身去看,顧憐直愣愣站在原地,似乎剛才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身上帶着莫名的冷漠,将他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來。

青鹽恨透了。

恨透了他這番獨善其身的模樣。

他憑什麽幹幹淨淨?憑什麽只有青鹽一個人成為被玩弄和欺騙的棋子?上輩子是這樣,這輩子還是這樣。顧憐總是在适當的時候出現,将青鹽的如意算盤摔得粉碎,而後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一樣轉身離開。

“哦?”青鹽扯出個笑容,眼睛卻沒有看向顧憐,“依顧公子看,奴家當選誰?當今聖上,如何?”

顧憐似乎并沒有因為青鹽這句話而感到慌亂,青鹽對他的反應有些詫異。若是換旁人聽了這大逆不道的話,定要急忙逃走,與青鹽劃清界限。

可他沒有。

顧憐看着青鹽,似乎是在認真思考方才青鹽的問題。他眼神有一瞬的堅定,可在張嘴的瞬間,原本堅定的那束光驟然熄滅,他也再沒勇氣說出心中的答案。

顧憐松了口氣,他重新對上青鹽的眼眸,像是放下了什麽,眼神一如既往的疏離而平靜,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告辭”,風一吹就消散在寒冷夜色中。

青鹽從窗戶向下看,默默望着兩人的背影。她将綢緞在手中攥成一團,骨節發白。

“香塵,告訴張福娘,明日我上臺。”青鹽将手中綢緞重重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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