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章

第 7 章

宴春樓從沒像今天這樣熱鬧過。

自從青鹽要上臺演出的消息傳出去,宴春樓的門檻都快要被踏破了。

宴春樓內,坐着的、站着的、趴在窗框上的、躲在門外探頭探腦的,比比皆是。還有因為争一個視線最佳的位置而大打出手的世家公子,一時間吵鬧聲幾乎将屋頂掀翻了。

青鹽坐在鏡子前,抿了抿唇,讓胭脂均勻鋪開。她輕輕搖了搖頭,将自己臉上的每個細節都映在鏡子裏。

砰的一聲,門被撞開。青鹽急忙将手上的螺子黛拿遠,方才那聲巨響,險些讓她将螺子黛戳在臉上。

香塵幾乎是沖到青鹽面前的,她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咕嚕咕嚕灌了一整杯水下肚,才斷斷續續說出話來。

“姑娘!樓下……都坐滿了!”

“嗯。”青鹽左手拿着一只步搖,右手一把珍珠串子,正往頭上比劃着。

“姑娘,”香塵看着青鹽的動作猶豫了一陣,終究還是沒忍住心中好奇,走到青鹽身旁,“這樣好的舞,姑娘何不留到花魁大賽的時候再跳,屆時定能拔得頭籌。眼下這日子,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就這樣在宴春樓草草跳了,莫不是給了旁人偷學的機會。”

香塵說得在理。

上一世,這支舞就被青鹽留到了花魁大賽,那時候的情形,和香塵設想的一模一樣。

當年,凡是看過她這支舞的人沒有一個不為之驚豔,文人墨客争相作詞作曲,想要将這份乍然驚鴻記錄下來。

應天賞春時,一舞醉花陰。

衆多詞句中,這一句,被一衆詩人認可。

最通俗,最精确,也最貼切。

青鹽沒回香塵的話,她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将自己過去的故事用兩三句話解釋給香塵聽。為什麽不能将這支舞留到花魁大賽,為什麽不能用它拔得頭籌,為什麽今天一定要将這支舞跳了……

個中苦楚,只有青鹽自己清楚。她緩緩站起身,沒回香塵的話,香塵順勢幫她提起裙擺,緩緩走向門口。

剛開了門,青鹽便見到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站在門口。青鹽看了她一眼,便知她是宴春樓的舞妓。這樣面生,許是新來的。青鹽歪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等在門口,想來是想要見自己一面。

“別擋路!”香塵急忙走上前來。

“姐姐,母親方才讓我來傳話,”那女子目光在香塵臉上掃過,“不好叫旁人聽。”

香塵當即反應過來,明白這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她看向青鹽,得了青鹽首肯,便輕輕放下青鹽裙擺,向外走去。

看着香塵離開房間,門口只有她們兩人,青鹽輕輕開口道:“說吧,什麽事?”

“母親叫您去閣樓上拿副治腿疾的藥,煎好送到她房間裏。”女子看着青鹽淡淡說道。

張福娘患有腿疾之事,她始終羞于啓齒,不想被旁人知道。故而宴春樓上下,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青鹽是張福娘的心腹,平日為張福娘按摩煎藥,是常有的事。

只是……張福娘從未叫人代為傳話,故而眼前這女子的一番說辭讓青鹽有些疑慮。眼下已經快到青鹽上臺的時間,張福娘斷沒有這個時候讓她親自去煎藥的道理。

許是看出青鹽神情之間的懷疑,女子繼續解釋道:“母親此次複發,形勢嚴峻,疼痛難忍,這才喚我來找姑娘。”

青鹽點了點頭,什麽也沒說,擡起步子便向閣樓儲存藥材的地方走去。

時間一點點流逝,夜幕降臨,星星爬上枝頭,靜靜眺望宴春樓裏的燈火通明。

距離青鹽上臺表演的時間已經過了許久,可無論是張福娘還是香塵,甚至平日裏總和青鹽待在一處的許榴花,都找不到青鹽。

夜色更濃,搖曳的燭光此刻看來讓人更加焦躁。

“怎麽回事啊!”

“到底有沒有青鹽姑娘的舞?”

“是不是騙人的啊……”

一時之間,各式各樣的揣測向張福娘席卷而來。人群之中起了騷動,甚至有人揣測原本今日就沒有青鹽的表演,這一切都是宴春樓吸引賓客的噱頭。

張福娘有口難辯,此時若是不能将衆人怒火平息,便是當衆砸了宴春樓的招牌。

“靈均,你上。”張福娘抓着柳靈均的手腕,皺着眉頭說道。

“啊?”原本只想安靜看戲的柳靈均萬分錯愕,“母親,跳舞我不擅長,若是在臺上出了醜,那豈不是打了自己的臉,我可不去。”

“靈均啊……”張福娘剛想給柳靈均講些大道理,就被她厲聲打斷。

“母親,她這舞我只是隔着門看了一眼,就算是我天賦異禀也得再給我幾天才能學會吧?哪有這樣趕鴨子上架的?誰能看一次便學得會?”柳靈均漫不經心托着酒杯,嘴一張一合,像是竹筒倒豆子叽裏呱啦說了一大堆,讓張福娘原本還想勸她上臺的話硬生生咽回了肚子裏。

樓下的聲音已成鼎沸之勢,香塵在其間已經快要壓不住他們的氣勢。張福娘眼尖,看到了幾個當朝權臣,心裏又抖了三抖。

“我能。”

一個聲音從張福娘身後響起,柳靈均挑了挑眉回過頭去看,她想看看是誰有這樣大的口氣。

一個女子站在張福娘面前,她笑起來,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那日青鹽伺候薛正田,便是這女子坐在柳靈均身旁嚼舌根,柳靈均認出了她。

“呦,你啊?”柳靈均回過頭去沒看她,雖是問句,但大有随口一問并不求回答的意思。

“你是那個新來的,叫——叫什麽來着?”張福娘的魚骨扇在她面前上下晃了晃,終究沒說出她的名字來。

“方歸梁。”她回答道,低頭淺笑。

“對對對,”張福娘打量她一眼,“你方才說,你能将青鹽的舞跳下來?幾成把握?”

“十成。”

柳靈均一聽這話不由得笑出聲來:“看來方妹妹是早有準備喽?”

“當然。”方歸梁理所當然道。

“只是沒想到,妹妹有這種三心二意的本領。”柳靈均瞥了眼方歸梁,俯看樓下賓客,緩緩說道,“心裏雖是厭惡青鹽,卻有十成把握能将她的舞記下來,當真是卧薪嘗膽,苦了你了。”

聽着柳靈均話裏有話,方歸梁也不惱。她看向張福娘,嘴角依然帶着笑意:“母親,我可以跳。”

張福娘垂眸看了眼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吵鬧的聲音幾乎要将她的耳朵炸開。她沒辦法,沉了口氣對方歸梁點點頭。

曲子悠揚響起,不管不顧在房梁間流淌,柳靈均支着下巴在二樓的圍欄上,淡淡看着樓下發生的一切。

方歸梁的确有些本事,她僅透過青鹽房間門上映出的影子就将她的舞學了個幹淨。

柳靈均眯起眼睛看她,竟能從她身上看到幾分青鹽的影子。不僅是動作,甚至是神情和笑容,都與青鹽有七分相似。

鼓點越來越密,舞也跳到了高潮。

方歸梁逐漸變得忘我,她并沒有完全沉浸在跳這支舞,而是陶醉于扮演青鹽。她以青鹽的身份享受着臺下的掌聲和歡呼,模仿着關于她的一切。

在一片叫好聲中,一片長長的紅色綢緞從屋頂展開,像是一副畫卷在衆人面前徐徐展開。宴春樓內一片驚呼,衆人視線紛紛被這長長的紅色綢緞吸引。

“看!是青鹽姑娘!”

不知道是誰在人群中喊了一聲,宴春樓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紅綢子的頂端吸引,青鹽順着綢緞從閣樓蕩下來,像是蕩秋千一般,在空中劃出一道美妙的弧線。

她抓着綢緞,在人群上空空蕩了幾圈,任由裙擺在風中飄蕩。

此情此景,說是“天外飛仙”也不為過。

方歸梁不可置信地看着青鹽,眼看着青鹽奪走了全部的目光,她愣在原地,無能為力。趁着衆人視線都被在空中的青鹽吸引,香塵沖上臺,三兩下便将方歸梁拉到一旁。

青鹽緩緩落在臺上,她将緞子一波,頗有些欲迎還拒的趣味。樂曲聲又起,比方才更激昂,更快活。

如果說,方才方歸梁的舞是搖曳生姿,如今青鹽的舞姿便是翩若驚鴻。她的雙臂柔若無骨,蘭花指從臉頰旁劃過的時候,仿佛在觸摸燭光為她鍍上的柔霧金光。裙擺上的紗,耳邊的珠子,鬓邊的發絲,無一不在翩然起舞。

她抓住紅綢緞用力一扯,在臺上轉起圈來,一時間竟不知道是她在舞綢緞,還是她原本就被這紗圍在中間。青鹽的臉藏在幾層薄紗後,若隐若現,似乎如果不用力尋找她,她就會變成天上的神仙飛回天宮去。

方歸梁看青鹽的眸子一冷,這段動作與先前她看見的截然不同。

樂曲聲驟然停下,青鹽手中的綢緞緩緩落下。堂上安靜了片刻,衆人一時間竟沒有回過神來。青鹽緩緩行禮謝幕,随之而起的是猛烈的歡呼和掌聲。

一時間,亮閃閃的珠寶和碎銀子鋪天蓋地向青鹽飛來。香塵急忙撐了傘擋在青鹽面前,碎銀子幾乎要将這短短幾尺舞臺鋪滿。青鹽随香塵一同下了臺,走到二樓去了。

歡呼聲遲遲沒有散去,他們仿佛被青鹽帶去了另個世界,剛剛重新回到現實,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青鹽從方歸梁面前走過,方歸梁還未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不知道青鹽為什麽能有這樣化險為夷的本事,也不知道為什麽她能看破自己的計謀。

她明明已經将閣樓的門鎖死了,門從外面死死鎖住,用盡力氣也沒有辦法撼動一絲一毫。方歸梁不知道青鹽用了什麽方法逃出來,她只知道,自己這一局偷雞不成蝕把米,反倒讓青鹽出盡了風頭。

酸苦的味道将方歸梁從思緒中拉了回來,她低下頭,面前是一碗黑漆漆的藥湯。香塵站在她身前,正冷冷看着她。

樓下是人聲鼎沸,樓上卻是一幅與之截然不同的涼飕飕的景象。

“妹妹的藥,我煎好了。是你自己喝,還是我喂你?”青鹽把玩着手中寶石,這是方才賓客丢上來的,她随手撿了一件捏在手中。她目光籠罩着那純淨的翡翠镯子,并沒看向方歸梁。

方歸梁看着青鹽,膝蓋一軟,緩緩跪下來:“妹妹知錯了,求姐姐大人有大量,饒過我這一次。”

“饒是饒不過的,我問你自己喝還是我喂你?”青鹽依舊沒看她,将镯子戴在手上端詳起來。

方歸梁吞了吞口水,眼看着青鹽今日并不打算輕易饒過自己,眸子裏的光暗了暗。

“姐姐念在我是初犯,饒我這一次吧。”方歸梁用膝蓋向前搓了兩步,跪在青鹽裙邊,“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青鹽将目光從镯子上移開,看向方歸梁的臉。那雙眼睛裏此刻盛滿淚水,與先前滿是算計的眼神截然不同。

“別說對不起”青鹽眉眼帶笑,擡眉看她。

方歸梁被這突如其來笑容和寬恕打了個措手不及,支支吾吾中還摻着欣喜:“姐姐不怪我了?”

“當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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