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廟坐落于鳶峨山東南的山脊,廟宇依着崖壁而建,遠望去,風雨飄搖的山脈之間,赫然立定着天神巨大而肅穆的石像。陡峭而起伏的崖壁緊緊地貼着環繞廟宇的白牆黑瓦,而大雨如同一只遮天蔽日的魔手,在狂風的慫恿下仿佛就要将它們一起掀入底谷。
抵達神廟腳下的時候,風雨還在繼續咆哮,而兩人的衣衫早已完全濕透。
男子在神廟的石碑前放下了女子,然後他擡手将緊貼面頰的黑紗一點點撕離,但是卻似乎沒有想要摘下黑紗帽的跡象。
見此,站在他之前的素靜女子微微揚了揚嘴角。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而她亦不想與他再有牽扯。女子随即轉身上了幾步臺階,但覺身後沒有動靜又回過頭朝男子示意。
“怎麽,公子覺得有何不妥?”
面紗的料子很輕很薄,才被揭起不久又被風微拂了起來。男子的臉被隐藏在了陰影之中,随着飄蕩的黑紗,那道原本犀利的目光迷離了起來。
他沉頓了一會,對女子微微颔首才起步上前。雖然有所忌諱,但是也無大礙。紫缭人歷來信仰天神,他們認為天的遼闊與大氣超越了世界萬物,甚至在統管光明的爍神之上,這是與西爍人所不同的。所以,即便是天爍教的人追到了這裏也不會進來,紫缭與西爍的教派向來是不大會有來往的。
“神廟的臺階有九十九階,走到四十九階便可看到對山崖壁上天然而成的雲印,到七十階是始建神廟的高師篆刻的《天神頌》,而站在九十九階上轉身,神廟崖壁之下望不到底的深淵便可彙成一道細線。”女子在前面一邊走一邊淡淡開口,卻始終沒有回頭。
男子扯了扯嘴角,但也沒有同女子說的那樣轉過身去看,他所笑的是,在這滂沱大雨之中,她竟然還有心思對身後不知敵友的男子聊起身邊的景致。
神廟的大門是不分晝夜地敞開着的。女子徑直走了進去,如同踏入家門一般再自然不過。
一入門,便是那座高大而威嚴的天神像。即便此刻正被無情的大雨沖刷着,但是雕像中那種古老的沉澱感倒是在風雨中顯得更加滄桑了起來。一股肅穆而厚重的氣息彌漫了整座神廟。
女子仿佛一點都感覺不到雨滴砸在身上的刺痛感和狂風呼號的沙啞聲,她在天神像前緩緩地合攏了雙手。閉上眼,她的心靜如潭水,眼界超越了此刻的大雨此刻的崖壁,飄向遠天的虛幻之境。
隔着一層濕透的黑紗,男子覺得身前女子的背影似乎不再這場大雨之中,驟然墜落的雨水下,她直挺着脊背,被打濕的長發淩亂地披在腦後,濕透的衣裙将她曼妙的身姿勾勒在了雨中,但不知為何從她的四圍彌散開一股靜遠之意,與這狂暴的大雨極不和調。
“歌兒,你來了。”
身後忽然傳來老者蒼老的聲音。
女子放下了手,然後轉過身來朝老者微微颔首。
“師父,許久未見了。”她笑了,那樣夾雜着雨水的笑容沒有一絲狼狽,反而清淨地如同出水之蓮。
老者白發披肩,手拄拐杖,面色安和地伫立在屋檐下。他深邃的目光細細地掃過女子身側的陌生男子,然後對女子淡淡道:“進來吧。”
女子可以感覺到師父眼下的異樣,她微微側頭輕聲對男子道:“走吧,先進去換身幹衣服。”
男子擡眼望向頭頂暗雲堆積的天空。雨滴垂墜而下在眼前瞬間地放大又“啪”地潤入了黑紗,他不禁蹙了蹙眉,沉頓片刻便向女子邁步的方向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了。醒來時,屋子外似乎已經聽不到雨聲了。
怎麽會,昏了過去?男子握劍從地上緩緩地撐了起來。黑紗一直都覆在臉前,原本濕透的衣服在屋子燥熱的氣息中已經幹得差不多了。看來,在他進來昏倒後似乎就被丢在了這裏。自己居然如此大意。他的臉色極為難看,匆匆整頓好衣衫便推門而出。
神廟的大院內,雨後殘葉滿地,微風清冷,那一尊高大的神像忽顯悲涼了起來,有殘留的雨珠順着神像的各面緩緩滑落,映着雨後殘陽微紅的霞光仿佛抖落一身晶光。
雙手拄着拐杖的老者遠遠地仰頭凝望着神像,待感覺到身後人的靠近,他方才收回目光,将頭側了過來。他伸手将手中的一封書信遞了出去。
“這是她留給你的。”
黑紗下,男子的表情古怪而捉摸不定。他冷冷地接了過來,然後轉身向外走去。
山中雨霁,一片清新潇逸撲面而來。
已是落日時分。天澈雲緋。
男子此刻站在神廟的九十九階上,放眼望去,綿延的山脈在溫煦的夕陽餘晖之中斂去了狂風暴雨時的動蕩,清一色的新綠攜着無數晶亮的光澤延展開去,雨後未逝的水汽在山腰彙成了巨大的薄幕幽幽地飄蕩在群山之間。他似乎能聽到山的呼吸聲,在遼闊的天地間空靈而悠遠地起伏着仿佛是仙人古老而滄桑的笛簫音,清越之中帶着些許驚醒。
他打開信。女子秀麗而清婉的字落入眼中。
“陰晴落定,佳景映眸。
本非良雨,奈何共渡。”
良久,他放下手中的薄紙,微微扯了扯唇角。尖銳的目光落向腳下的九十九級臺階,他邁下腳步,随手松落了女子的信。
山風起,輕而薄的紗紙宛若一只雪白的蝶在空中飛舞了起來,而風忽的一個逆轉,這只素潔的蝶如同受到驚吓一般被逼到了崖壁邊,在一個旋身後緩緩地飄落了下去。
神廟下的山林中,找尋許久的武士終于看到了少主從高處步落的身影。小隊精裝執劍的侍衛們在武士的號令下迅速而有序地集到了一起。
等男子邁下了最後一級臺階,武士躬身向前,叩立道:“殿下。”
男子終于伸手摘下了黑紗帽。他是萬俟宇商,當世西爍的大皇子。
額前的黑發忽而被微風輕輕拂起,鋒利的眉宇間那一股陰翳已然消逝不見,他的眸光平靜而略帶着肅殺之意。
“聖女終究是逃脫了,不過也罷,此行還是按原計劃進行。”
武士颔首繼續道:“禀殿下,出使的國隊将于七日後抵達缭都。”
“獻給新任缭帝的封後禮呢?”萬俟宇商冷冷擡眼道。
“已随國隊安全地運送在路上了。”武士畢恭畢敬道。
他最後望了一眼那靜落在高處的神廟,幽黑的瞳孔之中似乎暗藏着一絲冰冷之意,像是殺氣,又像是輕蔑。
“好,那走吧。”
武士恭身颔首,然後整頓隊伍跟上了那個墨藍色的身影。
遠遠的,立在神廟鐘樓最頂層的女子收回俯眺的眸光然後轉身向裏,與身後一直靜立着的素衣女子相視一笑。
“多謝小姐相助,以後若是小姐有難,鏡必定傾力相助。”素衣的女子微微躬身。
琴紫歌淡淡一笑将她扶起。
“不過也難為你要在這紫缭的神廟裏躲藏,對于西爍教派的規矩我還是略知一二的。”
“鏡不能在這裏久留,就恕鏡在此與小姐相別。”鏡緩緩地松下了琴紫歌的手。
琴紫歌思慮了一會然後點頭,又從腰間抽出一塊晶藍色的玉配石,取下石上的紅繩然後遞給鏡。
“雖然你換了裝束,但是那些人恐怕還是能認出你來。這是和循天石綁過的紅繩,取下後不管相隔多遠都能感受到天石的所在地。萬一有事,你就随這根紅繩前來找我。”
鏡微微低頭致謝,接過了紅繩便轉身下樓而去。
忽然間,鐘樓之上獨留琴紫歌一人。
柔黑的長發和純白色的衣紗一起被山風婉婉地輕撫而飄蕩了開來。高處的山風略帶一絲清寒,她又淋過雨,于是不由地縮了縮身子。
目光淡淡落下。山色清靈,而那一隊人早已消失在了層層的密林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