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玄淵難醉

天明。柔光灑進窗來,淌落一地明媚。

床上的人緩緩地睜開了眼來,透過輕薄的綴珠絲簾,她窺見窗外一角晴好的天空。嘴角升起一抹淺淺的笑意,有憐惜亦有無奈。

每一日的清晨都是如此的,她早已習慣,只是這樣寧靜的習慣過不了多久似乎是要改變了。入了皇宮,她的清晨或許會變成另一種習慣。再睜開眼,也只不過是奢美明亮的宮殿,而她所喜好的這每一天的平淡晨光怕是要被皇宮映上一層嚴寂與冰冷了。

想到這裏,琴紫歌不禁微微嘆息。她起身下床,然後推開房門走到了庭院裏。

此刻的晨光似乎還是柔軟的,它輕輕柔柔地撫摸着似醒未醒的一院花草,怕一不小心觸碎了它們未完的夢境。遠望柔光中蔥翠滿園,眼眸一陣欣悅。她原本的憂思似乎很容易地就被揮走了。

月白色的裙擺觸地,琴紫歌的手小心翼翼地撫上身前的那一朵花。花色素雅,花枝挺立,在這稍顯慵懶的清晨裏只有這株梅睫還是一如既往的驚醒與從容。淡淡的花香襲來,她不禁眨了眨眼。梅睫的香氣是可以提神的,甚是清新。

丫環不知何時已走到身側,待琴紫歌起身就順手遞上了信箋。

不用多想就知道是誰了,琴紫歌只是淡淡地接了過來并沒有多說什麽,揮了揮手就吩咐丫環下去了。

這麽早,看來今天楚南忌又與哥哥去缭山的司望臺習劍去了。她是知道的,這個紫缭的少将軍每月必有三天是要在司望臺與仙師學劍的,而每次習劍歸來他習慣讓哥哥給她留一封信。呵,又是習慣。琴紫歌不由地揚了揚嘴角。

她緩緩展開了那封信。筆跡鋒利和從前一樣,而她一目十行下來卻只微微一撇嘴。相識十三年來,他的文采不如筆跡,倒是一點都沒有進步過。但是這封信似乎不似他長篇大論的風格,寫得異常簡短。琴紫歌的目光在信尾那句“明夜玄淵亭,不醉不歸”上頓了頓。是想為她餞行吧,封後大典一過,她是後他是将,就算是曾經的摯友,也再難有舉杯暢談的時候了。楚南忌。想起這個狂放自傲的男人,不知為什麽,她總覺得有些許慶幸又有些許憾意。

“看完南忌的信了?”男子清朗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琴紫歌不由地一笑。她收好信,然後緩緩地起身對身後來人微笑道:“哥哥,他寫的信經得起看嗎?”

琴風歌負手而立。一襲白衣落在初晨的日光之中随風抖落滿地玉色。他身上的劍光還未消褪,隐約可見一股飄渺的純白之氣籠在他的身側,将他與這清醒晨光有了一絲界限。

“也只有你能看了。”琴風歌也笑了。什麽脾性的人寫出什麽脾性的東西。他的這個摯交,他倒是比她還清楚。

琴紫歌無奈地撇了撇嘴,她朝琴風歌示意,然後向屋裏走去。

“哥哥,你也去嗎?”

琴風歌思慮片刻,笑着搖了搖頭。

“恐怕不行,我還得入宮一趟。不過照例,我是會向父親說通你出去的。”

“恩。”琴紫歌微微點了點頭。

琴風歌又細細叮囑道:“早點回來吧,畢竟不久後就是入宮之日。我會讓馬車在山下等你。”

夕陽西下的玄淵亭仿佛被畫在一片霞光之中,遠遠的靜谧與淡淡的清寂。

亭中男子的手反反複複地摩挲着酒杯,而目光卻落向沐浴在這夕照之中的連綿群山。英眉微蹙,他似在思慮又似在發怔。

遠遠地傳來人走近的腳步聲,楚南忌低頭扯了扯嘴角,然後便握緊酒杯,将杯內的清酒一飲而盡。

“楚南忌,你每次都一個人先喝。”女子清越的聲音中帶了一絲不滿,但眼底依舊是有些許溫和的笑意。

楚南忌毫不在意地提起酒壺又将杯內的清酒斟滿。

“你哪一次是不讓我等的?”他的語氣似乎來的更理直氣壯一些。

淺淺的笑意終于從女子嘴邊漫了出來,琴紫歌無奈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在旁邊坐了下來。

“哥哥有事入宮了。”

楚南忌點了點頭,順手又替她斟酒,随口淡淡道:

“我猜除了風歌你們府上還沒人知道你會喝酒。”

“楚南忌。”

琴紫歌斂了斂笑意朝他做出噤聲的手勢。

他一臉打趣道:“是啊,若是都知道琴相的千金居然這麽能喝酒,我看你這國後還當不當得了了。”

琴紫歌忽然怔了怔。

楚南忌感覺到女子臉上的細微變化,他也不打算再遮掩了,原本的笑容也漸漸黯淡了下來。

見她沉默着,他也不好說什麽。而酒早已斟滿了,他只得緩緩地放下懸滞多時的酒壺。

“南忌。”琴紫歌靜靜地開了口。而不知是說不出還是不想說,她似乎又是不習慣兩人之間這般沉悶的氣氛,口氣一變,轉而微微一笑,繼續道:“我去了皇宮,你該不會就把我疏遠了吧?”

楚南忌對着酒杯兀自扯唇一笑。

“國後?高攀還來不及呢。”他笑的時候眼睛一直望着酒杯,看不出是在說笑還是悲感。

琴紫歌頓了頓,然後輕輕飲下手中的酒。這杯原本醇香清甜的酒此刻淺飲卻是帶着些許澀味。她不由地蹙了蹙眉,但很快嘴角又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楚南忌,你堂堂一個少将軍,以後可是要統領紫缭的千軍萬馬,我想你要‘高攀’的該是你腳下的疆土。”

楚南忌正欲舉杯的手頓了頓,目光在酒杯上游走片刻他便又微微一笑,将酒飲下。

“怎麽,你這麽早就開始替缭帝鞏固軍心了?”

琴紫歌忽然斂了斂笑意,她放下酒杯,蹙眉道:“楚南忌,我和你說認真的。”

“以後我們能有多少機會像現在這樣舉杯暢談?”她撇開頭去,輕輕地嘀咕了一句,臉上帶着些許埋怨。

楚南忌沉默了,他将目光投向這亭外的連綿山色。

這個時候,天邊的霞光已盡數褪去,只留有幾片微紅的雲朵輕懸在山頭。整一個天色被添上了幾筆淡淡的藍墨色。而一片昏沉之下,群山愈顯得滄桑高聳了起來。這落在山與山相連的石橋之上的玄淵亭也變得異常險峻,似乎兩人再往亭外邁一步便會失足墜入昏黑的山淵。

這時就連風也是格外小心。

良久,楚南忌淡淡開口道:“琴紫歌,我也是認真地和你講。”

“如果讓你拒絕這個封後大典怎麽樣?”

氣息有過一時的驟緊。

“楚南忌!你瘋了啊!”片刻,琴紫歌驚醒地站了起來望向楚南忌。

“但是你并不愛他,不是嗎?”楚南忌微微扯了扯嘴角。

琴紫歌有過一瞬的失神。她其實最害怕他這樣問她。自幼來,她同他無話不談,但是只有這一件事她遲遲沒有告訴他。是的,或許現在她并不愛他,但是又能如何。琴紫歌望着他忽然就笑了。

“琴相之女又豈能為自己的私情所牽絆。一切既定,就再難回頭了。”笑意褪卻,她将頭緩緩地轉向了亭外。或許只是不想讓他看穿自己。

而此時,對面男子英銳的臉已沒入了高山晚景,而昏暗之中那眼底的眸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篤定。他沒有看她。他的目光依舊落在山色之中。其實,他是知道的。他是缭帝親信,她是紫缭相女。當她從紫缭千萬女子中被上任缭後親自甄選出來,當琴相從缭帝手中接下紫缭國诏時,一切就已經無法改變了。他對她再了解不過,她本來就是胸懷寬大的女子,過于出衆,她想的顧慮的永遠要比他多。

楚南忌微微合了合眼,然後他朝她轉頭無奈地勾起了嘴角。

“看來我還是不太适合開這種玩笑啊。”

“你——”琴紫歌一下子怔住了。開,玩笑?他居然和她開這種玩笑!她又驚又氣地望了他一眼,然後才緩緩地坐了下來。

“這樣的玩笑一點都不好玩一點都不好笑!”

見她滿臉的愠色,楚南忌不由地笑了起來,他擡手拿過她的酒杯,然後緩緩地斟滿清酒又遞回給了她。

“好了,不和你開玩笑了。不然風歌又得怪我了。”

琴紫歌不情願地接過酒杯輕輕飲上了一口。見楚南忌還是一臉的笑意,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楚南忌,你故意的吧。”

楚南忌沒有接她的話,反而将頭轉向了亭外。

“今夜月色正好。”

琴紫歌順着他的目光望了出去。

夜色深沉,明月高懸。而月光皎潔,宛若流水一般緩緩地淌入這險峻的兩山夾縫之中,隐約地照亮起突兀在山縫石橋上的玄淵亭。

兩人迎着月光,頓覺一身清靜。

“在皇宮,可是看不到此般清澈的明月了。”楚南忌靜靜道。

琴紫歌沒有轉頭,她依舊望着那輪圓月,嘴角鍍上了淺淺淡淡的笑意。

“恩。”她微微點了點頭。但不知為何,慢慢地那一抹溫婉的笑容在月光清映之下卻漸顯凄切起來。

夜悄寂,山色入墨。這樣的人,這樣的月色,怕是再難有了吧。

也不知是坐了多久,今夜她倒是與他聊得毫無頭緒,酒喝得不多,但人卻仿佛醉在了這靜寂的高山晚亭之中。她望向對面的男子。酒香月色之中,那張臉隐隐約約但依舊是熟悉的那張臉。他自幼便成為了哥哥的摯交,或者說是他們兄妹的摯交。這樣持久不變的交情,她是覺得很舒懷。但是入了宮,她還能那樣肆無忌憚地找到他嗎?

夜風帶着一絲涼意穿過耳畔。她忽然是覺得有些冷了,不由得撫了撫衣裙。

“你該回去了。”楚南忌放下酒杯,起身脫下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琴紫歌收回了思緒,随即朝他淡然一笑。

“是啊,也不是生死別離,我就不必和你多說什麽凄離難別的話了。”

楚南忌又坐了下來,舉杯向她示意。

琴紫歌最後望了望亭外夜月,轉頭道:“我走了,你也別喝太多,早點回去吧。”

直到那一道人影消失在濃重的山野月色之中,男子才緩緩地從黑暗之中走了出來。

“不是說不來嗎?”楚南忌顧自對着亭外山林淡淡開口道。

“那麽多酒,你一個人喝得完嗎?”琴風歌人未走近聲音卻早已随着夜風緩緩地傳到。

楚南忌捏了捏酒杯,忽的扯唇一笑。

而片刻那道風影在身側落定。琴風歌很容易地從楚南忌手中拿到了酒杯。

楚南忌将頭轉向了亭外。高山之中的清寒月光緩緩地淌落在眉宇間,束起的黑發在腦後飄蕩入風。他淡淡開口,聲音平靜地如同此刻亭外的山夜,遼遠而虛空。

“風歌,你說我會醉嗎?”

琴風歌微微一怔,然後他嘆了口氣,又将酒杯遞回給了他。

“南忌,你還是忘了吧。”

楚南忌沒有答話,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苦笑了笑。

“那這次我一定是醉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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