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章

第 4 章

自從打定了主意,青鹽就從來往的賓客中打聽顧憐的消息。

因着陳金粟在宴春樓門口放的話,幾乎沒有人敢點青鹽。幾個官高權重的老客,也只敢和青鹽喝上兩杯酒,看她跳會兒舞,宵禁之前就匆匆離開。

青鹽在這些人身上試探過幾次,不出所料,沒有人願意為買下青鹽而與陳家結下梁子。

她本就不對他們抱什麽期望,故而也不惱,只趁機打聽幾句顧憐的消息。趁着興致盎然,她伺機提起那儀表堂堂的兵部侍郎。

奇怪的是,對顧憐有了解的人少之又少,他們大多只用“沉穩”“寡言”“不近女色”這三個詞就能概括顧憐過去的二十幾年人生。

相反,提起顧憐的大哥、刑部尚書——顧濯的時候,他們總是有很多話說。有的是贊嘆顧濯清正廉潔,公私分明。有的是控訴他锱铢必較,即便是再小的事情都不肯網開一面。

甚至有人願意對她誇幾句顧家老二——顧烑,都不願意在顧憐身上多費口舌。

青鹽聽着暗暗嘆了口氣。

“姑娘,這還不如去勾個和尚……”香塵一邊收拾青鹽面前淩亂的酒杯,一邊嘀咕道。

“和尚也行,收了我吧。”青鹽應了一句,将自己扔在床上,懊惱地将雙手合十放在身前,“阿彌陀佛。”

顧烑剛回了家就三步并作兩步,風風火火闖進顧濯房間,腰間玉佩随着他的腳步撞得叮當響。

“哥!”他語氣中有遏制不住的興奮。

“怎麽不敲門?”顧濯從桌案上擡起頭,雖是責備的語氣,卻是眼中含笑說出來的。顧烑向來不拘小節,尤其是遇到提起興致來的事情,他斷然不會管什麽規矩的。

“哎呦,顧不得那麽多了。”顧烑兩手撐在顧濯的桌案上,折扇被他壓在骨節分明的手掌下,他神秘兮兮向顧濯湊了湊。

“顧三去青樓了,你知道嗎!”

“什麽?”

顧濯眼睛猛地張大,那雙向來處變不驚溫柔敦厚的眼眸裏此刻滿是震驚,顧烑記得上一次見到顧濯這樣的眼神,還是在顧憐出生的時候。那時候顧濯想的是——竟然又是個男孩。

“哥,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和你的眼睛瞪得一樣大。”顧烑雙手叉腰,欣賞着顧濯不可置信的表情。

但他說謊了,顧烑的眼睛比顧濯小不少,無論如何都瞪不到顧濯這樣大。

顧濯沉浸在震驚中遲遲沒有回過神,也沒心思在意顧烑誇張的說辭,墨汁從筆尖滴落,在紙上洇開一小片濃黑的痕跡。

“你從哪聽來的?”比起此刻在書房裏上蹿下跳的顧烑,顧濯顯得沉穩多了。他将仍在手中滴墨的筆急忙放下,壓低聲音問。

“今日船廠新來了一批工人,從早上開工他們就在談論此事。我恰好路過,便聽到了。”顧烑用折扇漫不經心敲打肩膀,目光看向一旁。

顧濯無奈搖頭笑笑:“我看你是追着人家問出來的吧?整日不好好研究造船,就喜歡聽這些捕風捉影的消息。”

顧烑對顧濯的指責有些不耐煩,他雙手抱在胸前委屈道:“哥,青樓!現在是顧憐去了青樓,你怎麽反倒指責起我來了。”

還沒等他們争出個所以然,敲門聲兀地響起,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大哥,吃飯了。”顧憐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原本就在偷偷讨論顧憐的兩人此刻神情顯得有些不自然。尤其是顧烑,深秋的夜晚,他竟不知所措開了折扇扇起風來。

門一開,三人面面相觑。

顧濯尚且收了神色,像往常一樣答顧憐的話。顧烑站在顧濯身後,眼神不遮不掩,直直地上下打量顧憐,抑制不住的笑意在他嘴角蕩漾開來。

“顧三!”顧烑笑容中有許多情緒正在翻湧,他從顧濯身後探出頭,好奇地湊上來。

顧憐看向他,有些不明所以。

“聽說你……哦!”

顧烑突然吃痛地捂住胃,顧濯為了攔下顧烑的話頭,對他狠狠出手。

“你先去,我們随後來。”顧濯像是什麽都沒發生,平和看着顧憐說道。

顧憐沒說什麽,點點頭便轉身離開。

“哥!你打我幹什麽!”顧烑既委屈又惱怒,嘴撅得能挂起茶壺。

“如果三弟需要我們幫忙,自然會來對我們講。他雖然生性孤僻,但明事理,懂是非。不該好奇的事情,”顧濯拍了拍顧烑的扇子,“少打聽。”

顧烑的嘴撅得更高了,嘴角用力向下,這副委屈巴巴的模樣,仿佛是街頭讨食不成反被兇的流浪狗。

他知道顧濯心軟,最吃這一套。

果不其然,顧濯看着顧烑這副模樣,僅僅堅持了一瞬就敗下陣來。他認命地垂下頭,像是繳械投降的正規軍。

“好好好,如果我聽到什麽消息,一定原封不動連夜派人送到你的船廠去,行了吧?”顧濯拿他這個弟弟一點辦法都沒有。

不,準确來說,他拿這兩個弟弟都毫無辦法。

“一言為定!”顧烑立刻變了臉,洋洋得意的笑容重新回到他臉上,他擡起步子悠哉悠哉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喊,整個院子裏都是他興高采烈的聲音,“阿娘!今兒吃什麽啊!”

“不看舞,不聽曲兒,不喝酒,不逛青樓,”青鹽的手指在桌上重重敲了兩下,“顧憐整日裏都在幹什麽啊!忙着發財嗎?”

香塵不敢接話,默默站在一旁給青鹽倒酒。

過去的五日裏,青鹽幾乎一無所獲。

顧憐真的像是要修仙一樣,當下男子最愛的那些,他一樣都不碰。青鹽不由得懷疑起顧憐的心性,他莫不是真的想要有朝一日遁入空門吧?

日子不斷向前,青鹽心裏更加焦躁,她不耐煩地揉了揉頭發。這幾日,宴春樓中也再不見顧憐的身影,即便是她派人去請,也并未再接到任何來自顧家的消息。

每過一日,青鹽心裏就焦躁一分。

她送到顧家去的荷包、點心、甚至字條,每一樣都被完好無損地退回了宴春樓。要論青鹽在男人身上碰壁,如此油鹽不進的,顧憐算是第一個。

事到如今,青鹽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要見到顧憐還是想要滿足自己莫名而來的勝負心。

青鹽看着今日又一次被退回來的香囊,臉頰鼓鼓,漲得通紅。她随手将香囊扔在桌上,不甘不願地嘀咕了句:“沒品位的東西。”

“姑娘,顧家有什麽好?規矩又多,手中實權又少,遠不如陳家好。”香塵低聲對青鹽抱怨。

青鹽的眼神被香囊接口處一小截銀線吸引了目光,她重新将香囊拿在手中,突然笑出聲。

“姑娘,他這樣折你的面子,你怎麽還笑得出來?”香塵覺得青鹽一定是瘋了。

青鹽搖搖頭,她将香囊提在手中放在兩人中間。

“他打開過。”青鹽小聲說,“無論是字條、點心、荷包還是香囊,雖是原樣退回來,但都有打開過的痕跡。”

那香囊上勾到的半截銀絲便是他試着佩戴在身的證明,青鹽将那截銀絲撚在手中:“顧憐明明就是想要收下這些物件,卻因為旁的理由不敢收。”

香塵還想繼續問的時候,門外傳來了動靜。

“姐姐!”許榴花興高采烈推開青鹽的門,感受到房間裏壓抑的氣氛,轉而輕手輕腳走進來。她手中捧着一盒點心,小心翼翼放在青鹽面前,順勢坐在她對面。

許榴花是青鹽在宴春樓中關系交好的,她比青鹽小兩歲,一舉一動總有些稚氣未脫的氣息。青鹽覺得她可愛,唱的曲兒又好聽,常常和她往來。兩人一來一往,關系逐漸變得親密。許榴花看青鹽閑着,便往她房間裏跑,有時帶點水果,有時帶上盒點心,兩人把酒言歡。就像現在這樣。

只是,今日的青鹽已經沒有把酒言歡的心思了。

“姐姐,陳公子要出錢買下你的事情,是真的嗎?”許榴花看着青鹽,眼睛放光,興沖沖問道。

“嗯。”青鹽沒好氣地應了一聲。她從前沒發現許榴花有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本事。

“天吶!姐姐如果以後去了陳家,我還能來找姐姐玩嗎?如果姐姐吃到了什麽好吃的,有什麽好玩的,還會想着妹妹嗎?”

許榴花一連串的問題讓青鹽更加頭疼,她揉了揉太陽穴,又灌了杯酒。

“我進了陳家,你也不會再來看我了。”青鹽嘀咕了一句。上一世,自從青鹽進了陳家,她就再也沒有出現在青鹽面前,即便是臨終前,青鹽都沒有再見過她一面。

“什麽?”許榴花沒聽清,又往前湊了湊,半個身子趴在桌上,想要看清青鹽臉上的神情。

青鹽擡手将她按回座位,搖了搖頭,努力擠出個笑容來對她說道:“即便是邁進了陳家也不見得就會過得好,說不定還會被當成棋子狠狠算計。”

許榴花聽着青鹽的話抿了抿嘴,她斷然想不到進了陳家之後有什麽可苦惱的,有花不完的銀子,能被人尊重,不用每日被醉醺醺的男人趴在身上,許榴花不知道青鹽在苦惱什麽。

“這些話如果被旁人聽了去,恐怕會認為你在炫耀。”許榴花小聲對青鹽說。

“不就是嗎?”柳靈均靠在青鹽門前,透過細細的門縫看着房間裏的光景說道。

來了。

和她争了半輩子的柳靈均,終于還是來了。

她擡眼看到柳靈均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樣,竟然覺得有些親切。她只是希望青鹽将花魁的名號讓給她,卻從來沒想過要置她于死地。

柳靈均在宴春樓中和青鹽算得上勢均力敵,她始終覺得青鹽之所以能夠處處贏她半分只是運氣好,早晚有一天,這宴春樓頭牌的名號會是她柳靈均的。她長得的确出衆,臉頰上暈開的兩抹緋紅,配上眼睛裏精明的目光,活像是一只雪中捕獵的血色狐貍。

青鹽時常覺得,若是魅惑人心的狐貍化成人形,就應當是柳靈均這副模樣。

柳靈均那張帶着愠色的臉在青鹽眼中變得可愛生動起來,她滿眼笑意慈愛地對上柳靈均帶有攻擊力的眼神。

她畢生所求無非是名頭而已。區區花魁,和命一比,不值一提。

看着青鹽散發母愛光輝的眼神,這下反倒是柳靈均晃了神。

這是什麽招數……欲拒還迎?柳靈均心裏轉了幾個彎,還是沒想明白。

“你喜歡?送你。”青鹽向門外擺了擺手,笑臉相迎。

整個房間安靜了一瞬,似乎連風都不敢吹了。她們眼睛瞪的一個比一個圓,仿佛剛才青鹽說了什麽離經叛道大逆不道的話。

“你說什麽?”柳靈均磕磕絆絆問。

“我說——你若是喜歡,你便拿去。”青鹽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夠全面,又補了一句,字字清晰道,“不然你頂替我去陳家,如何?”

柳靈均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這還沒去廟裏拜過,怎麽今兒菩薩就顯靈了?

她很快就從震驚中回過了神——怎麽可能有這麽好的事情。

柳靈均一把将門推開,眼中滿是怒火。香塵和許榴花都默默向後退了兩步,這光景她們已是司空見慣,但凡柳靈均遇到青鹽,若是不吵上兩句,明日的太陽恐怕就要從南邊升起,還得順便拉上月亮一塊兒普照大地。

“你這話什麽意思?”柳靈均插起腰來,“真當自己是什麽活菩薩,在這普度衆生來了!”

“我認真的。”青鹽站起身來,平靜看着柳靈均,“若是喜歡,你就拿去。”

柳靈均愣了愣,她的确未從青鹽眼中看到什麽譏諷的情緒,相反,她滿眼真誠,似乎是在認真地與自己讨論這件事情。

不,這一定是她的新計策,可不能上當!

僅用一瞬,柳靈均就放棄了青鹽可能是個好人的想法。她恢複氣焰,對青鹽氣沖沖說道:“少在這得了便宜還賣乖。”

“貪小便宜吃大虧。”青鹽低低接了一句。

“?”柳靈均看着青鹽的眼神仿佛見了鬼一樣,上揚的眼尾滿是嫌棄,“什麽話你都接得上?”

青鹽癟了癟嘴,算是默認。胡說八道,也算是她在宴春樓的基本功了。

柳靈均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只盯着青鹽看。青鹽看着柳靈均這副有火沒處撒的模樣,眼珠子一轉,心裏有了主意。

青鹽當即改口,朗聲對着柳靈均故意道:“對,我能進陳家的門吃香喝辣,妹妹日後還要在這宴春樓裏陪着笑臉,我可不就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嗎。”

柳靈均聽着這話,眼睛裏竟冒出些光彩,似乎和青鹽吵架才是她日複一日生活下去的動力。今日新開的胭脂也不如此刻面色紅潤。她不服氣,更着脖子,深吸了口氣,顯然是要還擊的姿态。

“那可真是讓姐姐失望了,妹妹最近可聽說這監察禦史薛正田就要來宴春樓了,這可是禦前紅人,不知道多少人想巴結他,”柳靈均一副得意洋洋,又替青鹽惋惜的神情,“姐姐可就沒這個機會了。”

“妹妹是攀上高枝兒了啊?那這薛禦史……能比陳家權勢大?”青鹽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姿态,她面上雖然滿是鄙夷,耳朵卻豎得高高的,生怕漏過一個字。

“當然!”看青鹽這副姿态,柳靈均聲音又高了些,“姐姐別不相信,這監察禦史雖說官職品級不高,可權勢大,無論是誰被他參上一本都夠喝一壺的。我還聽說,就算是陳家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真的?”

“千真萬确!”柳靈均當即回答。

“好!”青鹽心中有了新的計劃,“這薛禦史,明兒我也見見。”

青鹽輕飄飄的一句話,将柳靈均頓時攪得混亂不堪,她急忙向前邁了兩步:“你胃口可真大啊,吃着鍋裏的還要看着盆裏的!”

青鹽無奈聳聳肩,嘴巴抿成一條直線,一臉人畜無害的模樣:“我能吃呗。”

柳靈均看着青鹽當定了地痞流氓的姿态,也拿她沒辦法。她迅速收了情緒,恢複了往日裏高傲張揚的神情,裝作不經意地随口提起:“姐姐這不是怕了吧?眼看着今年的花魁大賽就要到了,姐姐這時候想要巴結旁人,莫不是覺得花魁大賽贏不了,到時候跌了身價,賣不上個好價錢?”

聽她這句話,青鹽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這番話宛若當頭棒喝,打得青鹽眼冒金星。

完了,黑白無常又開始沖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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