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香塵。”陳金粟低沉狠戾的聲音響起,他是咬着牙說的,香塵的名字似乎被他的牙齒咬扁了。
聽到他的聲音,青鹽身子一顫,她知道這是陳金粟生氣的表現。
“這就是你說的身子不适?”陳金粟眼睛裏幾乎能看到火光。
香塵大氣都不敢出,她眼睛瞪得溜圓,目光在兩個男人之間流轉,正想着如何回答陳金粟的問題。
正在香塵渾身僵直之時,她手中一沉,低頭看去是顧憐抛來的錢袋子。
陳金粟和香塵俱是一驚,尤其是陳金粟,他是這宴春樓的恩客,即便是張福娘都要讓他三分,從來沒有人敢在宴春樓公然與他搶人。
香塵驟然覺得手中的錢袋子千斤重,幾乎要将她壓斷了。
顧憐像是沒聽到身後的動靜,不緊不慢從青鹽手中接過斷開的革帶,擡手将它松松垮垮搭在肩上,另一只手支在青鹽身後的桌子上,将她攏得更緊了些。
青鹽閉了閉眼,這動作無疑是在激怒陳金粟,她不知道陳金粟會是什麽反應。畢竟他發起瘋,什麽都做得出來。
陳金粟注意到房間裏男人的身影,他眯了眯眼睛,目光上下打量他。
“原來是顧侍郎,在下眼拙。”陳金粟笑了一聲,說的是恭維話,神色卻依舊桀骜,動作上更是沒有半點尊敬可言。
“嗯。”顧憐低低應了一聲。
看來這時候顧憐還沒有與陳金粟成為一路人,青鹽心中暗暗想着。
陳家權勢雖大,但顧家在朝廷中的名望仍然不可動搖,故而陳金粟即便再憤怒,也只能在臉上漫開一層虛假的笑意:“真沒想到,顧侍郎竟有如此雅興。”
“陳令史,要看着嗎?”顧憐的聲音沒有起伏,冷冰冰的,話一出口,青鹽覺得身旁的花都被凍得抖了抖。
陳金粟笑起來,他笑得很用力,薄薄的嘴唇幾乎全都變成白色:“顧侍郎請便。”
說完,他在顧憐的背影上狠狠剜了一眼,便轉身走了。
聽着門口重新安靜下來,青鹽緩緩直了身子,從顧憐肩膀後面探出半個頭,看到房間裏已經沒有旁人,她終于放松呼吸。
回過神來,青鹽一把推開顧憐。顧憐順着她的力量向後退了幾步,表情仍舊沒變,沒有一點生氣的跡象。
“姑娘害怕陳令史?”顧憐的語氣是試探的意味。
青鹽直直望進顧憐的眼睛,搖了搖頭,心中緊張而雀躍,一字一字道:“不,我與陳公子從未見過。”
這一眼,讓顧憐心中蕩起了波瀾。
青鹽的妝容淺淡,卻更顯五官明媚。用妩媚形容青鹽太過貧瘠,用美麗概括她顯得有些單薄。她像是一朵水靈靈的鮮花,枝頭還挂着露珠,嬌豔欲滴。可眉間的清冷卻讓她像是漂泊在風裏,遲遲等不到花期。
愣愣看了許久,顧憐終于回了神,他急忙垂下頭看着手中的革帶,聲音低低嗫嚅道:“還以為姑娘精通此道。”
青鹽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卻發現他說這話的時候眸間并無不屑,反而滿是輕松。這神情讓她有些費解,但下一瞬,她便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擁有和陳金粟抗衡的能力。
“顧公子怕陳令史嗎?”青鹽擡眸問道。
顧憐搖搖頭,算是回答。
青鹽輕笑一聲,眸子裏滿是不屑:“是嗎?”
顧憐沒說話,他的沉默讓青鹽的陰陽怪氣仿佛一把劍刺進棉花裏。顧憐沉默地接納青鹽所有情緒,沒有一點想要反抗的意思。
“若是陳金……令史命令顧公子去做些什麽,公子會反抗嗎?”青鹽上前一步,目光深深看着她,聲音中帶着指責的意味。
她知道自己此刻顯得有多盛氣淩人,她也知道,自己并不該苛責此刻的顧憐,這個時候他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他甚至沒見過她。
今天,是他第一次見青鹽。
顧憐擡頭對上她的眼睛,愣了一會兒,像是真的做了什麽錯事,有些堂皇失措。他比青鹽高很多,此刻看青鹽的眼神卻像是在仰望。
“你會嗎!如果他讓你草菅人命,你也會做嗎!”青鹽知道自己逐漸開始失控,她急忙在身後用右手鉗制住自己的左手,企圖通過這種方式來控制自己的情緒。
她不該這樣對他。
她想要将自己經歷過的痛苦分一半強加在顧憐身上,她不管不顧将原本應該怪罪給陳金粟的罪名遷怒顧憐。她明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卻抑制不住。她迫使自己停下來,重新變得冷靜。
死過一次的人了,不該再像從前那樣,什麽都想要個理由,要個公道。
“姑娘怎麽了?”顧憐聲音依舊平靜而溫柔,仿佛有治愈人心的魔力,他沒有走上前來,關切的目光卻已經走到了青鹽身邊,“是不是被吓着了?”
顧憐越是溫柔,青鹽就越是憤怒。
憑什麽他能獨善其身仍舊溫潤面對世界,憑什麽只留她一人獨自在那場大雪中涼透了心。明明她攔了自己求生的路,他憑什麽!
青鹽深深吸了口氣,讓自己清醒了些。
“若是沒記錯,公子先前從未來過宴春樓。今日特意來此,是提早知道了陳令史今日會來嗎?”青鹽聲音幹巴巴的,聽得出來,她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顧憐沒回答她,低着頭自顧自将革帶系好,擡頭看着青鹽笑了笑便轉身離去。
他像是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好奇也沒什麽興趣,自顧自走自己的路。
看着他的背影,青鹽甚至覺得,就算此刻天塌下來,他也會緩緩停下來,只是拍拍身上軟綿綿的雲彩碎片,随後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向前走。
真是個怪人。
青鹽心裏想着,走到桌前緩緩坐下。她給自己倒了杯酒,熟練地仰頭喝下,喉嚨間熟悉的灼燒感和瞬間充斥鼻腔的酒香氣讓她醒了神,堪堪從怒火中抽離。
內疚一點點爬上她的心頭,現在的顧憐還明明不欠她什麽。
她晃了晃腦袋,将這些複雜的想法抛諸腦後,這些都不是她應當在意的事情。重活了一次,她必須要為以後的自己細細謀劃。
上一世,她被陳金粟的權利、財富、美貌和僞裝出的鐘情眯了眼,那番桀骜不馴只對她一人溫柔的性情,到頭來只是過眼雲煙。他的确英俊出衆,不少朝廷重臣指望着将自己的女兒加進陳家,如果能沾上親家的關系,後半生平步青雲也只是一句話的事情。
所有人都不知道隐藏在陳金粟這幅外表下狠戾而薄情的心,她親眼見過,切身體會過。
眼下,最緊要的事就是不見陳金粟,躲着他,躲得越遠越好。
可是,不知道是老天爺在和青鹽做對,還是陳金粟在故意和她做對。
就在她下定決心的第二天,張福娘告訴她,陳金粟在宴春樓門口揚言,他要買下青鹽,誰來搶人,誰就是在挑釁陳家。
宴春樓的賓客議論紛紛,住在青鹽附近的姐妹紛紛故意路過她的房間,想要看看青鹽的反應。她們三三兩兩,交頭接耳,都在感嘆自己沒有這樣的好命,等到下次能出宴春樓的日子定要去廟裏拜一拜,求佛祖庇佑。
青鹽将酒杯往角落裏重重一甩,頭上的步搖随着她的動作猛烈搖晃。
他怎麽就是不能放過自己!
想到這裏,青鹽翻遍自己房間內所有值錢的物件,将它們一股腦堆在床上。各式各樣的金銀首飾在她面前散開。這都是她的寶貝,若是放在從前她是一件都舍不得賣的。
她認認真真掃視一圈,随後落魄坐在床榻上。
她意識到,就算把她房間裏所有值錢的物件全都賣了,也不夠贖她自由身。
果然吶,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一股悲涼猛地湧上心頭,原來即便是重來一次,她也還是只能依靠旁人,才能逃過一劫。
她深深嘆了口氣,将亮閃閃的首飾重新裝回她的寶貝盒子裏。
青鹽倚在窗戶旁,垂下醉醺醺的眼睛盯着街道上人頭攢動,她随手折了枝花在手中把玩。
平康坊中從來不缺家世顯赫之人,張福娘曾說,若是哪一日這宴春樓塌了,明日的朝堂就要跟着空上一半。
張福娘說話一貫是會唬人的,但此言不虛。青鹽動了心思,想要在宴春樓來來往往的人中尋個可靠的。倒不是為自己謀個出路,而是為自己謀個生路。
不屈于陳家威壓,手中有權有勢的……
青鹽細細想着,顧憐的臉便出現在她眼前。
上一世,顧家老大——顧濯,因為當朝彈劾陳金粟得罪了陳家。雖說那奏書寫的字字泣血,可終究是文人傲骨,書生意氣。他在奏折中指責皇帝過度寵愛、偏袒陳家。這讓陳家抓到了把柄,而後陳家抓着這個不放,設計讓皇帝治了顧濯的罪,處死。
如今顧濯尚且活着,若是顧憐願意為她贖身,那她既能逃離被買進陳家的噩夢,還能借顧家的手扳倒陳家。
青鹽的眼睛裏閃出光亮來,昨日顧憐所作所為,也是不與陳家為伍的姿态。這樣一來,若是青鹽與顧家來往密切,陳金粟也就會放過她了吧。
顧憐,顧憐……
青鹽想着他的名字。
讓一個男人愛上她,對于青鹽來說并不是什麽難事。
顧憐看起來一板一眼,不茍言笑,禮儀周正,為人謙和。雖然看起來是一副對誰都漠不關心的模樣,但該有的禮節一樣都不少。上輩子她臨死前,遭世人唾罵,被衆臣指責,可顧憐還是在最後一瞬,為她理好了衣裳,讓她解脫。
青鹽知道顧憐骨子裏并不是與陳金粟一樣的人,可這不妨礙青鹽恨他,恨他上一世擋住了自己的生路。
“被玩弄,被利用感情,也算是他罪有應得,就當是他欠我的。”青鹽這樣想。
就他了。
青鹽下定了決心,花從她指尖滑向窗外,墜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顧憐站在角落的陰影裏,他看着那朵淹沒在黑夜裏的嬌豔花朵,臉色比夜色更沉。他像是游離在喧鬧的世界之外,沉默地凝視着周遭的所有。
“今天……先不死了吧。”顧憐看着窗子後面若隐若現的半張臉,暗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