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章

第 2 章

青鹽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覺得懷念又陌生。她有些貪婪地掃視着這幅尚且幹淨而完整的軀殼,心裏無比雀躍。她從未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仔細觀察自己,甚至要将自己的每根頭發絲都看個遍才算完。

“姑娘可是有心事?”香塵輕輕攏起青鹽的發絲,偏過頭問道。

在香塵的記憶裏,青鹽是個厲害人物。雖然總是因為貪玩、貪睡、不守規矩被母親責罵,但仍舊不妨礙青鹽是香塵見過最漂亮、最聰明的女子。

青鹽閱人無數,只要她輕輕掃過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人究竟是趕考的書生、受寵的臣子還是已然落寞的皇親國戚。她精通禮儀,曾經憑借一個甩袖子的小動作,就在一衆男人中揪出了扮成富貴人家來尋歡作樂的窮小子。

平康坊的青樓從來只對有權有勢的人開放,金錢和權利,二者取其一,才有來此消遣的資格。

能在這人精紮堆的地方安身立命,成為宴春樓頭牌花魁,青鹽自然有些本事。

所以,在香塵眼中,青鹽從來都是一副能言善辯、野心勃勃的樣子,似乎這世間沒有什麽能讓她折服,她永遠意氣風發,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失魂落魄過。

青鹽朱唇輕啓,卻終究沒有吐出半個字來,最終只勾了勾唇,聲音輕輕的:“我今日不想見人。”

聽到這話,香塵急忙繞到她身前來,俯下身眼神關切地看着她:“姑娘身子不舒服?”

香塵說的雖是問句,話一出口卻是肯定的語氣。能夠讓青鹽放棄見陳金粟這個機會的,只有得了病。

“我去對母親說。”青鹽猛地站起身,眼中滿是堅定,無論如何她今天都不能見陳金粟。

“要對我說什麽?”

嬌媚而慵懶的聲音從青鹽身後傳來,她急忙轉頭去看,張福娘倚着門框歪頭看她,手中魚骨扇輕搖。那扇子晃得極慢,并沒有扇出風來,扇墜子上的流蘇都比她額前幾根碎發晃得歡快些。

“母親。”青鹽對她欠身行禮。

即便入了青樓許久,青鹽對張福娘始終畢恭畢敬。無論是成為花魁之前,還是名滿長安之後,從未變過。這也是張福娘喜愛她的原因之一。

“母親先前可是一直不讓他見我的,怎麽今日放他來了?”

張福娘不動聲色走上前來,用扇子輕輕拍了拍青鹽的頭:“釣大魚,不僅要讓它抓心撓肝折些面子,也得放足夠誘人的餌讓它嘗到甜頭,這樣才會張口就把鈎子咬死。”

青鹽心裏知道張福娘這是在教她,可這些話放在陳金粟身上,她是一個字都聽不進去的。

“而且,”張福娘頓了頓,眼神上下打量她,“不是你說想要給自己尋個好出路,日後過安生日子嗎?”

“我……”

青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轉過身,從首飾盒中的夾層取出個翡翠镯子握在手心,不動聲色放在張福娘手中。

“母親,讓這鈎子再放得遠些,可好?”

張福娘的手指在镯子上輕輕掃過,那翡翠是上好的佳品,通透幹淨,看得出是青鹽壓箱底的寶貝。

這一出倒是讓張福娘想到,青鹽原就是宴春樓的招牌,若是真的叫人買了去,雖是能得到一大筆錢,但錢終究有花完的一天。宴春樓乃至平康坊的其他青樓中,尚且無人能與青鹽匹敵,眼下,青鹽就是她的搖錢樹。

一頓飽和頓頓飽,張福娘當然選擇後者。

“我且幫你攔着。”張福娘将镯子戴上手腕,扇子在手中轉了轉,眼裏露出精明的神色來。

若是能攔下自然是好,若是攔不下,張福娘也不見得有什麽損失。

這筆買賣,她穩賺不賠。

她的确喜愛青鹽,可即便是冰雪聰明眉目如畫的青鹽,也不敵那真金白銀攝人心魂。

青鹽讓香塵守在樓梯口,她一邊在房間裏更衣上妝,一邊将心裏亂成一團的思緒理理清楚。

今年,她十六歲,在宴春樓內已經生活了七年。

在宴春樓乃至平康坊的衆多青樓女子中,她也算得上是出挑的。不為別的,只因她曾也是朝中重臣之女,學過禮儀,讀過書,會作詩,跳舞彈琴雖算不得天賦異禀,倒也算是樣樣精通。唯有一樣,不善唱曲兒。不過她一張巧嘴,總能化險為夷,說的總比唱得好聽,也算藏拙。後來,家道中落,父親成為罪臣,父母雙亡,青鹽被充為宮妓。

她頭腦靈活,善識人心,從未放棄為自己謀劃。她陰差陽錯從宮中逃出來,轉而被張福娘買下。

平康坊中,皆是算計人心唯利是圖之輩。起初她受了許多苦,而後憑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爬上頂端,在宴春樓內逐漸有了權利和地位。

可她整日所做的,仍舊是讨男人歡心。

能來平康坊消遣的人,大都是在朝中有個一官半職的能人志士,尤其是在朝中手握實權的,她們更是怠慢不得。青鹽像是條清澈的小河,任由他們在此洗清污濁,拂袖而去。

這樣的日子,青鹽有些膩了。

來往朝臣衆多,情到濃時,酒至半酣,他們就願意顯擺顯擺自己的能耐,難免說出些抱怨不滿的話。從這些話裏,青鹽不難對朝中形式窺探一二。所以,她選中了在朝廷中權勢極大的陳家。後來,她如願嫁給了陳金粟,卻落得個橫死宮牆下的結局。

這一世,陳金粟的承諾,她再也不會信了。

她将頭湊得離鏡子更近些,仔細在眉間貼了花钿,順手從手邊折了朵茉莉花戴在發間,讓她風情萬種的發絲顯出幾分清冷之意來。燭光在她身旁搖曳生姿,将她玉頸丹唇籠上一層柔光。

紅色的确将她襯得明豔嬌媚,動人心魄。她笑起來,耳墜子在臉頰旁輕輕晃動,像是與她說,好久不見。

“姑娘!姑娘!”香塵慌亂的聲音傳來,她急忙收起心緒。

“怎麽了?”青鹽強裝鎮定。

“陳公子……陳公子往樓上來了!”香塵急得跳腳,劇烈起伏的胸膛将她的話攪得混亂不堪。

聽到這話,青鹽細長的眉毛向下壓了壓。

許是怕青鹽生氣,香塵急忙繼續說道:“母親攔了他,但陳公子一進門便往裏沖,母親沒攔下來……”

青鹽不在意這個,寬大袖子裏的手逐漸握緊,長長的睫毛也遮不住她此刻眼中翻湧的思緒。

“柳靈均呢?将消息放給她,讓她去。”青鹽急切道。

柳靈均是青鹽在宴春樓的對頭,她處處都要與青鹽比,卻處處落青鹽半分,因而她将青鹽視作仇敵,只要有朝一日能打敗青鹽,她便能成為宴春樓當家花旦,成為芳名百裏的名妓。

“柳姑娘今日房裏有人,聽聞那人在吏部當差,惹不起的。”香塵壓低了聲音說道。

青鹽急得在房間裏踱步,香塵心裏雖急但看着她的動作仍覺得疑惑。昨晚青鹽還在對香塵幻想着贖回自由身之後的生活,仔細分析從各處搜羅來的關于陳金粟的只言片語,企圖從中分析出陳金粟喜愛的女子是何種模樣。

“青鹽姑娘。”一道雄厚的男聲在門外響起。

青鹽站定,擡眸去看,門上映出男人的身影,青鹽心裏一驚。此時見到這道人影,比讓她此刻見到黑白無常更讓她害怕。

咚……

咚……

在香塵聽來平平無奇的敲門聲,此刻在青鹽聽來就像是送她走上黃泉路的催命曲。她提着一口氣,嘴唇不自覺地顫抖。

“姑娘,姑娘,開門吧,陳令史我們可得罪不起啊。”香塵貼在青鹽耳邊說道,語氣急促。

青鹽往後退了兩步,手心的汗将袖子洇濕了一片。

“姑娘!”門外的男人又喊了一聲,她的心像是被這道聲音狠狠攥了一下,讓她渾身戰栗。

她拖着步子走上前去,顫顫巍巍将房門扯開一條縫。

青鹽在心裏暗暗給自己鼓勁,不過是與人周旋,對她來說算不上什麽難題。況且此時的陳金粟尚且與她不相識,将他打發走應當還算容易。

上一世跪在陳金粟腳邊委曲求全的回憶向她呼嘯而來,她雙腿不由得顫抖起來。

別怕!別怕!

她迫使自己鎮定下來,指甲将木門上抓出幾道印子來,她緩緩擡眸,已經做好了準備,對上那雙寫滿欲望和輕狂的眼睛。

出乎意料,她看到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那張臉。

“你!你……”青鹽看着面前這張臉,驚得說不出話。

青鹽見過這個人,是上一世送她上路的人。冰涼的弓箭後面,是他憐憫而陰郁的眼睛。

她沒想到,一語成谶。

這和開門就見到黑白無常有什麽分別?

“公……公子……”青鹽垂下頭,生怕恨意在自己隐藏不住的角落裏流淌出來,她嗓子發緊,聲音聽起來顯得細聲細氣,“何事?”

青鹽視線停在他鞋尖,等他的回答。

站在她身前的男人,名叫顧憐,任兵部侍郎。顧家世代忠良,為人正直,不偏不倚。即便是黨争,顧家也未曾在其中偏袒一方落人口實。

顧憐是顧家三個兒子中年紀最小的,聽旁人說他年紀雖輕但成熟穩重,才識淵博,再加上顧家德高望重,這才能短短幾年便升任兵部侍郎。

不過,青鹽還聽說,這兵部侍郎清心寡欲,不近女色,從不去風月場所消遣。

這些道聽途說來的話,讓此時眼巴巴看着青鹽的顧憐顯得更加怪異。

遲遲沒聽到顧憐的回答,青鹽鼓起勇氣擡眸,對上他的眼睛。顧憐深深看着她,什麽都沒說,似乎也沒有要說些什麽的打算。他的目光與旁人不同,不像是想要從青鹽身上得到什麽,反而清澈純淨,無欲無求。

青鹽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

顧憐回了神,急忙行禮:“在下顧憐,多有叨擾,還望姑娘見諒。”

在青樓裏這樣講規矩的,顧憐還是頭一個。

青鹽上下打量他,顧憐始終面無表情。

周遭纏綿的樂聲和歡愉的笑聲一股股向他襲來,顧憐渾身不自在。他默默向後退了一步,轉身打算離開。

就在青鹽看他的眼神逐漸變得兇狠的時候,她看到陳金粟就站在樓梯拐角處,正在向她走來。

來不及多想,青鹽伸手勾住顧憐腰間革帶,一把将他扯進房間裏來。顧憐沒站穩,直直撞上青鹽,兩人一路踉跄,将桌上的茶杯都撞翻了,發出清脆的聲響。直到撞上青鹽的梳妝臺,這才勉強停下來。她給香塵遞了個眼神,香塵即刻領會。

轉瞬間,房門緊閉,喧鬧聲被關在門外,房間裏只剩青鹽和顧憐兩人。

四周驟然變得安靜,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青鹽垂下眼睛,她的手指仍舊在顧憐腰間,兩人離得很近,顧憐溫熱的呼吸打在她脖頸間。青鹽能感受到顧憐的小心翼翼,他努力克制着呼吸起伏,身子一動不動,盡力繃直,生怕挨到青鹽半分。

平日裏在這房間裏的人恨不得能在青鹽身上多占半分便宜,顧憐這番舉動倒是讓青鹽有些錯愕。她更加疑惑,分明正人君子做派的顧憐,為什麽最後會與陳金粟這樣的人走到一起。

“顧公子,又不是讓你殺人,你害怕什麽?”青鹽話裏有話。

“沒……”顧憐的聲音明顯慌亂了一瞬,低沉中摻雜着沙啞。

聽着他溫柔的聲音,青鹽變本加厲嗔怪道:“還從未有人在青鹽房門前作個揖便走的,怎麽?”青鹽勾着革帶的手更緊了些,顧憐更加用力地對抗這股力量,青鹽直勾勾盯着顧憐的眼睛,“顧公子怕我?”

她在報複,報複顧憐當初攔下有可能逃出生天的自己,如果不是他攔在那條漆黑的巷子前,說不定,她也不會死。

“不是。”顧憐聲音悶悶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青鹽目光中的恨意太過洶湧,竟然讓顧憐的語氣中染上些委屈,他看向青鹽的眼睛裏帶着溫暖的疏離。

“漂亮嗎?”青鹽揚起頭,垂眸看他。

窗外有風吹進來,将青鹽臉頰的碎發拂動。

顧憐沒有回答,默默別開頭去。

她看着顧憐的動作,即便知道此時的他或許還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朝廷官員,尚且沒有與陳金粟産生任何利益往來,她仍舊咽不下心中那口氣。青鹽手中力道沒弱,暗暗發力。

突然,“啪”地一聲,青鹽手上猛地一松,革帶斷開,溫順躺在青鹽手中。顧憐原本整整齊齊的袍子驟然散開,淩亂鋪在他的脊背。

青鹽笑容僵在臉上,濃黑細長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陳公子,您不能進去,您不能進……”香塵的聲音在開門聲響起的瞬間戛然而止。

顧憐擋在青鹽身前,他寬闊的肩膀将門口的光景擋了個嚴實。

她不知道此刻陳金粟臉上是什麽神情,她只知道,自己的呼吸并不順暢。

黑白無常,到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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