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章

第 1 章

秋風悲涼,月亮殘缺,胭脂香氣凜冽得有些欲蓋彌彰,和着晚風悄悄推開宴春樓的窗。

青鹽被涼風撩撥,像是溺水中的人從瀕死中生還,她乍然張開眼睛,大口喘着粗氣。涼風習習,帶着捂不熱的決心,鑽進她喉嚨裏,讓她此刻分外清醒。

我怎麽還活着……

這是她腦中蹦出的第一句話。

熟悉的脂粉味混合着酒香湧進鼻腔,她的感官重新恢複了作用。門外熙熙攘攘紛亂嘈雜,歌舞和歡笑聲因為隔了一道門顯得有些悶。

青鹽環顧四周,這房間……熟悉得很。

咚咚

青鹽被敲門聲吓了一跳,她提着氣,眼睛瞪得圓滾滾,警覺地向門外人影看去。

“姑娘,該上妝了。”

是……香塵?

不,怎麽可能?香塵早就死了!

在她被陳金粟買下成為家妓之後不到一年,香塵就被他借着不守規矩的罪名亂棍打死。任憑她如何跪在陳金粟面前求饒,他都不肯動搖半分。那道冷漠麻木的眼神,青鹽直到死都沒有忘記。

沒聽到青鹽的回答,香塵有些急了,她叩門的聲音更重也更急了些。

“姑娘,再不上妝恐怕要誤了時辰,母親會生氣的。”香塵的影子因為趴在門上顯得龐大而詭異。

聽着這話,青鹽逐漸回過神。

香塵口中的母親并不是青鹽的生母,而是宴春樓的老板娘——張福娘。張福娘也曾是宴春樓風光一時的花魁,如今雖是年老色衰,但一颦一笑中仍不失當年韻味,來這裏的恩客都喚她一聲福娘。

可是,在青鹽的記憶中,自從被陳金粟買下,她再也沒有見過福娘,為什麽……

青鹽心中一團亂麻,她坐直身子,伸手去拿床邊的拐杖,順着床沿摸去,手卻撲了個空,她低頭看去,床榻邊空無一物。

她焦急萬分,情急之下叫出了聲。

“啊!”

她的聲音不僅驚了香塵,也驚了自己。她不知所措地擡手覆上脖子——她的嗓子竟然能出聲了。

錯愕間,她逐漸回憶起方才夢中即将失去意識的那一刻……

那個冬天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冬天都要冷,她跪在雪中,想着,這大概是自己生命中最後一個冬天了。

風太冷了,雪花都要聚在一起才能取暖,它們将自己團成球,一團一團毛絨絨地飄下來,輕輕砸在青鹽沒有知覺的雙腿上。風一吹,就碎成一灘晶瑩的粉末。

身後是數丈高的宮牆,她跪在牆根下,看着比雪花還渺小。從遠處看,僅僅用指尖就能将她輕而易舉地捏碎。

她身着雪青色流蘇诃子裙,外穿同色繡花輕紗廣袖長衫,原本應該纏繞在兩臂間的披帛頹然散在身後,幾乎快要被埋在雪中。她臉色慘白,秀麗而烏黑的長發搭在背後,幾乎将她完全包裹起來。她身子瘦得撐不起衣服,風一吹,那輕紗就在她肩膀上跳起舞來。

嘎吱,嘎吱。

青鹽看到,雪中有幾個身影越來越近。淩亂的腳步将地面積雪踩實,雪花在他們鞋底發出尖叫,那是它們替青鹽反抗的聲音。青鹽早就發不出聲音來了,她甚至已經不記得是哪一碗湯藥毀了她的嗓子。

不過,這些現在都已經不重要了。

青鹽用力吸了口氣,讓體內灌滿寒風,身子雖然已經是一副頹敗的樣子,可她眼神中分明仍是不屈。她伸手将落在一旁的拐杖抓在手中,想要支撐着站起來。觸到杖子的那刻,她覺得那杖子似乎都比她的手暖三分。她現在就像是一個冰涼刺骨的玉墜子,等着來人将她摔得粉碎。

一個男人停在她身前,看着她掙紮着想要起身的模樣,遲疑了一會兒,又緩緩蹲下來。

青鹽看着這張令她厭惡的臉,心裏一陣翻騰。

三年前,陳金粟千金一擲,買下了宴春樓花魁,成了傳遍長安城的一段佳話。

如今,這段佳話俨然成了一樁笑話。

陳金粟蹲在青鹽面前,目光直直看着她。身子投下一片陰影,将青鹽完完全全籠罩其間。

青鹽雙手插在雪裏,勉強撐着身子。

“青鹽,你別怪我。”

他擡起手來,指尖輕輕掃過青鹽的臉,眼中的深情披着一層虛假的迷霧,他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

“當初将你送給陛下,是父親的命令,我也未曾想過送你入宮之後,你會變成這樣……”

說到這裏,陳金粟臉上罕見地有些不知所措,聲音也配合地弱了下去。

青鹽對上他的雙眸,眼中滿是失望和恨意。

他口中的“變成這樣”,是被滾燙的湯藥毒啞了嗓子,而後又被人借着随口編出來的罪名打斷雙腿,最後,用一場大火奪走她引以為傲的美貌。

從此那婉轉動聽的聲音和翩若驚鴻的舞姿,在高聳入雲的宮牆內銷聲匿跡,再無人提起。

淚珠從青鹽眼眶湧出來,落在陳金粟指尖。陳金粟從來沒覺得淚珠子這樣滾燙,幾乎要将他的手指灼傷。他急忙收了手,垂下眼睛不再說話,想要通過這種方式切斷與青鹽的所有關聯。

雪天很好,讓恨都顯得純白。

陳金粟當然看得出青鹽眼中的恨,他聳了聳肩,眉眼間爬上些疏離的笑意:“是你自己要跟了我,從始至終,沒人逼你。當初,我花重金買下你,而後,你在陳家也免于以色示人,我未曾讓你挨餓受凍。你我之間,算得上兩不相欠。”

青鹽不知道陳金粟這番話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甚至也有可能是他想說給青鹽死後的亡魂聽。

這句“兩不相欠”,是陳金粟給自己的免死金牌,他想用這句話洗清青鹽的恨意,免得日後青鹽因為怨氣太重化作厲鬼纏上他。

青鹽笑了笑,讓她本就凄慘的臉上多了些悲涼的意味。

當年,陳金粟說要娶她。

青鹽以為自己終于苦盡甘來等到了這一天,等到了兩情相悅,紅葉之盟。可是就在她滿心歡喜等着陳家三書六禮八擡大轎娶她過門的時候,陳金粟告訴她,他爹陳杞不許他娶一個青樓女子。

她是妓.女,進了陳家,便是敗壞門風。

陳金粟求青鹽不要追究名分,讓她為了兩人之間的感情委曲求全。他答應青鹽,即便青鹽只是被買為家妓,他也會一心一意只對青鹽一人好。

青鹽信了。

她一讓再讓,沒有聘禮,沒有婚宴,沒有名分,她不顧一切進了陳家的門。

陳家權傾朝野,陳杞為當朝中書令,陳金粟任門下令史,朝堂之上陳家的權勢縱橫複雜,盤根錯節。陳家那扇高得快要觸到雲彩的門,在旁人眼裏,就是青鹽後半生錦衣玉食的保障。

那時候,宴春樓的姐妹快要用嫉妒的眼神将她盯出個窟窿來,甚至巴不得放下高高在上的自尊,去當了青鹽的貼身丫鬟,一同到陳家去享清福。

可她用自己的一生證明,一退再退,換來的并不是寵愛有加,而是無盡的痛苦。

你侬我侬的日子還沒過上幾天,青鹽甚至還沒将府上丫鬟的名字都記個清楚,陳金粟就娶了旁人。

他說,這是皇帝賜婚,躲不過。

妻子是妻子,家妓是家妓。

這道理,人人都明白。

青鹽玲珑心思,自然明白這些。只是,她始終都對陳金粟抱有一絲期待。可生活一而再再而三地擊垮青鹽的堅強,她在陳家的日子不僅要看人臉色,還要日日為他們的愛情歌舞升平。

青鹽知道如何讨男人歡心,陳氏父子也知道青鹽會讨男人歡心。

于是,他們為讨皇帝歡心,一拍即合,将青鹽送進宮去了。青鹽就像是陳家得來的至寶,被小心翼翼送進大明宮裏。

皇帝歡喜得很,卻不曾想,此舉引起群臣公憤。青鹽甚至還沒等到一個封號,就變成了朝臣和後宮的公敵。皇帝擺了擺手,将她丢進後宮。任由旁人如何诋毀和折磨她,皇帝都只視而不見。

就這樣,她一步,一步,失去了所擁有的一切。美貌,舞姿,歌喉……生命。

而現在,陳金粟蹲在她面前,嘴巴一張一合,對她說,兩不相欠。她眼中滿是不甘,直直看着陳金粟。她想知道,當年陳金粟的千金一擲,究竟是真的想要娶她,還是僅僅為了能夠在長安城賺足面子,彰顯權勢。

雪越下越大,在青鹽和陳金粟之間隔開一道潔白的屏障。模糊中,青鹽看到他緩緩站起身,走到一旁。淺緋色的官袍将他襯得比雪還要涼薄,他的身影逐漸在青鹽眼中變得模糊。

她永遠不會知道那個答案了。

這一刻,她終于明白自己錯得有多荒唐。她竟然将自己一生的希望寄托在陳金粟身上,她竟然指望着他能夠讓自己幸福。事實證明,她用自己絢麗的愛換來的只是一點沉默和輕蔑。

他期望得到她,卻不舍得給她愛。

真後悔啊,燒了一年又一年的火焰,終究是抵不過鋪天蓋地的雪。

死算什麽。

死是解脫。

陳金粟偏過頭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風突然變得猛烈起來,雪花在空中不由自主地飄散開來,像是青鹽飄零的一生。

一個高挑的身影走到青鹽面前,她擡起頭去看,只見他身後背着弓箭。

青鹽認得他。

在青鹽得知自己要被送進宮中的前一天晚上,她逃出了陳家,那是她被送進宮之前的最後一線生機。

就在她走到一條昏暗的巷子前,這個男人攔住了她。他對青鹽厲聲呵斥,讓她迫不得已回到陳家。逃跑計劃的失敗讓陳家對她嚴加看管,直到将她獻到皇帝面前。

如果說陳金粟是葬送她一生的兇手,那麽眼前這個男人就是幫兇。

眼前的男人皺了皺眉,青鹽從他陰冷冷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絲憐憫。

“很好,”青鹽想着,“就用他這最後的憐憫,給自己個痛快。”

青鹽用盡全力抓住他的袍子,仰頭看他,扯出一個笑容。她睫毛落滿雪花,眸子顯得更冷。

他像是讀懂了青鹽的眼神,利落蹲下身,将散落在她身後的披帛搭在她肩上,遮住她因為大風而裸露在外的皮膚,随後輕輕在青鹽耳邊說了一句:“很快就好了。”

青鹽點了點頭,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的身影。他邁開兩步,猛地舉起弓箭。青鹽看着他手中對準自己的箭簇,粲然一笑。

咻。

冰涼的箭貫穿心口,青鹽甚至沒有感受到疼。也許流淚和流血是一樣的,所以她早就習慣了。她松了口氣,倒在軟綿綿的白雪上,鮮紅的血逐漸融化了她身下的雪。

原來血還是滾燙的。

這是她意識消散前想的最後一件事。

她不知道陳金粟有沒有轉過身看她,她也不在乎了。

“嘶……”想起雪中的那一箭,青鹽不由得捂住胸口,那裏仍然完好無損,沒有受過傷的痕跡,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太真切。

看着沖進門來的香塵,青鹽恍然大悟——她,重生了。

她既興奮又激動,急忙掀開被子試探着用腳尖觸碰地面,站起身來。

香塵看着她的動作疑惑起來,她不知道青鹽為什麽變得如此小心翼翼又如此欣喜若狂。她試探着上前兩步。

“我漂亮嗎?”青鹽看着香塵認真問道。

“漂亮!”香塵用力點頭,她打心眼裏認可自己所說的話,“姑娘是宴春樓最漂亮的!”

青鹽笑起來,眼角瞬間噙了淚。

“姑娘?你……”香塵跟着皺起眉頭。

話還沒完,她就被青鹽一把抱在懷裏。香塵先是有些慌亂,而後輕輕拍青鹽的背,心裏想着,許是方才夢魇了吧。

青鹽抱得很緊,像是用盡畢生勇氣,攜一身跨過千山萬水的風,既滿身污濁,又清澈無垢。

過了很久,青鹽終于放開手,香塵看着她濕漉漉的眼睛,輕聲提醒道:“姑娘,該上妝了,母親已經催了好幾次。雖說你貪睡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但今兒可是大日子,一會兒陳公子就到了。”

“陳公子?”青鹽準确地抓住重點,警覺起來,方才眼中的溫暖瞬間消散。

香塵怯生生地點頭,心裏想着青鹽是不是睡了一覺睡出了什麽病來,接着興沖沖說道:“是啊,陳金粟,陳公子,點了名今兒要見您呢。這樣好的福氣,也只有姑娘才能享,旁人可是求都求不來。”

青鹽只覺得耳邊嗡地一聲,死前的那副光景還沒有在她眼前消散,她似乎能聽到時間從她身邊流過的聲音。

她攥緊拳頭,暗暗打定了主意,既然上天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她斷然不會再讓這一切重演。

她向窗外看去,夜色如墨,繁星點點,月亮高高懸在天上。鏡子裏的她,仍舊面容姣好。

一切都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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