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似乎被她驚世駭俗的言論吓到了,賴長一時語塞,猶豫半天,才張口結舌說道:“恩,也不能這麽說,總是有好的,女人嘛,相夫教子,應該的。”

“噗嗤!”小姑娘笑了起來,“賴長大人怎麽了?舌頭被貓叼走了嗎?”她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靠着,晃着兩條小腿,“這只是我現在的想法而已,誰知道我将來變不變?說不定真碰上一個如意郎君就天長地久,也未可知。”

“你這些都在哪裏看的?”賴長很頭疼,“小小年紀想得太多,不是什麽好事。”

“這些事情早晚都會想,早一點知道就會少受很多氣。”她翻了幾頁書,“而且這些事情,都是母親交給我的。”

“你母親?”賴長明顯不信,“宋國女子不都是賢良淑德,怎麽會有這般想法?”

“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的,在小弟弟沒了之後,母親的性子就冷了很多,也想明白了很多。有一次她以為自己快不行了,把我叫到跟前,說了兩句話:”她放下書,“一句是,長大後一定要離開這個家,另外一句是,絕不做小。”

賴長默然,輕輕攏了一下她的頭發,“說實話,你如果真的如一般女子居于閨閣之中,真是可惜了。小小年紀就有這般見識,将來絕非池中之物。”

“千萬別說将來,誰知道将來會怎樣?”小姑娘笑了,“如果将來我還是碌碌無為,莫非賴長大人要給我找一個好夫君嗎?”

“那如果你被我說中,是否會收留已經落魄的我呢?”他摸摸她的頭。

“落魄?”小姑娘眨眨眼睛。

藤原賴長苦笑,将她抱在肩頭,緩緩走向院中,口中低聲吟道:“此世即吾世,如月滿無缺*。”他擡頭看看夜幕上的月亮,“可惜,攝關家威名江河日下,更別說要恢複先祖道長那時的榮光了。”

一只小手撫上他的臉頰,小姑娘看着他,“難過嗎?”

賴長淡笑着搖頭,“月有陰晴月缺,這也是早晚的事,只是,”他笑容有些悲哀,“我只是有些傷心,畢竟,心裏是存了一絲希望。”

小姑娘低下頭沉默片刻後又擡首,露出一張燦爛的笑臉,“好,那我們說好了,如果将來你真的落魄了,我收留你。不過我那裏可沒有美少年,要是讀書品茶,随便你。”

賴長刮刮她的鼻子,“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賴長笑着勾勾她的手指,目光觸及她手中的書,笑臉瞬間變僵,書的封皮上寫了兩個字:臺記*。

“你!你從哪裏翻出來的!”賴長臉色大窘。

“這個?”小姑娘看看書,笑嘻嘻地說:“左大臣大人,文筆不錯哦。不枉我特意翻出來看。”

“你這個小丫頭!把它還給我!”賴長伸手欲奪回日記,無奈小姑娘死死護住。

“不要!你寫的不就是讓人看嗎?誰讓你自己沒藏好?我還沒看完呢!”小姑娘緊緊握住書,就是不給。

拉鋸扯據數十回合,成年人的力氣到底勝過一個幼童,賴長奪過書,大喊:“宮春!”

最受寵愛的侍從聞訊趕來,“大人,有何吩咐?”臉色如常,對在自己大人肩頭張牙舞爪的小女孩視而不見。

一下将小女娃扛在肩頭,“我去帶阿绫休息,這個,”将書扔到他手中,“把它鎖起來,一定不要再讓她找到!”

秦宮春接過書,看到封皮,俊美的臉上有了龜裂的跡象,他僵硬地将書揣在懷裏,轉身就走。

“宮春哥哥,我還沒看完呢!”小姑娘不依地大叫。

不叫還好,這一叫,秦宮春跑得更快,就跟後面有猛獸一般,幾下就不見了蹤影。

“下次再胡鬧,就給我抄一天的書!”賴長瞪她一眼。

“憑什麽?!你寫了為什麽不讓我看?我還想借鑒一下呢,如果将來我跟女子有了情愫——”

“西城绫!!!!再敢胡言亂語你試試!!!!”

春去秋來,轉眼間數年光陰已過,當年那個在藤原賴長肩頭聒噪的小丫頭已漸漸長大,性子日趨沉穩,只是依舊眉目如畫,依舊喜歡看書,喜歡美食;依舊時不時會有一個古靈精怪的想法吓人一跳,只是越來越會隐藏而已。在左大臣身邊呆久了,也時常聽一些朝堂之事,對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也是習以為常,用來對付嫡母一群人,也算是活學活用。小小年紀就有了近似成年人的成熟和老練,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至少此時的阿绫從未覺得不好,正在櫻花樹下看書的她看到落在書上的花瓣,就兜着書,讓那些落英集中在自己随身攜帶的小口袋裏。母親告訴她,花瓣收集起來曬幹,配上其他花草香料可以用來做香囊,味道清雅,勝過那些刺鼻的熏香百倍。

宋國女子阿柔,自小服侍與宮廷,對這些貴族常用的東西了如指掌,便一股腦傳授給自己的女兒,立志要讓女兒做一個清雅高貴之人,這與公卿世家的藤原賴長不謀而合。加上在公卿家裏日子甚久,久而久之,小姑娘身上自有一番氣派,卻不是矯揉造作的氣派。試想一個連自己與情人幽會都可以光明正大書寫的男人,他怎麽會是做作的人?

正好可以送給賴長大人一個。小姑娘滿意地看着滿滿的口袋。

“咳咳!”屋子裏傳來男人咳嗽的聲音,小姑娘收起書本,快步向裏屋走去。

年輕俊美的侍從從屋子裏走出來,手裏端着已經半涼的飯菜,見到她,連忙行禮,“绫小姐。”

“給我吧。辛苦你了,去歇着吧。”阿绫伸手接過漆木托盤,語氣不容置疑。

年輕侍從咬咬嘴唇,神色頗有不甘,吐出一個字:“是。”

原以為秦宮春死後自己就可以上位,沒想到來了個绫小姐,不離大人左右,他連親近左大臣的機會都沒有。

“嘿。”小姑娘禁不住笑了,“不要心急啊,他很早以前就答應我,只要我在這裏,他就不會親近任何美少年,就連秦宮春在世的時候也是這樣,因為我覺得這種嗜好,有些奇怪,而他也是君子,一直信守諾言。所以,你先歇幾天,如何?”

對待這種以色侍人的人,她沒有輕視,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存方式;當然,也不是很瞧得起就是了,尤其是男人。

侍從臉色大窘,連稱不敢,惶恐退去。

看都沒有再看他一眼,小姑娘拉開拉門,邁步進入,屋子裏充斥着刺鼻的藥味,讓她禁不住皺皺鼻子。

“我吃不下。”一男子低聲說道,形容憔悴,神情如喪考妣,正是藤原賴長。國事繁重,父親與他分道揚镳,寵愛的侍從秦宮春突然離世,無一不摧殘着他的神經,終于,他病倒了。

“我沒說要給你,是我自己要吃的,我吃,你看着。”小姑娘切了一聲,把木盤端在他面前,将飯菜一樣樣打開,“你就這麽憔悴下去吧,反正肯定有很多會開心死的,不知道那裏面包不包括你的哥哥和美福門院呢?”

“啰嗦,”賴長嘆口氣,“拿來。”

“非要刺激你一下你才會聽話嗎?”看着他拿着筷子的手一直在抖,小姑娘看不下去了,一把奪過來,“你靠在墊子上,我喂你。”

聽話地喝着湯水,藤原賴長突然說道:“也許,離你收留我的日子,不遠了。”

“好啊,什麽時候來?我給你準備屋子。”小姑娘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我說的是真的。”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小姑娘停下手,看着他。

驚訝地看了她一會兒,賴長笑了,眼淚卻流了下來,不久便失聲痛哭,阿绫沒有阻止他,只是靜靜地看着他悲鳴。

過了一會兒,他停止了哭泣,擦幹眼淚,神情怆然,目光卻堅定,“如果真到了那個時候,我絕對不會去找你。”

阿绫不說話,等着他給出答案。

“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定是身負重罪,甚至死無全屍。”他撫摸着她光滑的臉頰,“我已經老了,而你,還年輕,我去你那裏只會成為你的拖累,甚至還會連累你,如果這樣……”

“如果這樣,我就去找你吧,你在哪裏,我就給你找回來。如果你被流放,我會年年去看你;你死了,我給你收屍。”阿绫冷靜地說。

藤原賴長心頭一震,“阿绫,不得胡鬧!這不是兒戲!”

“你認識我也有四年,難道我是那種丢下朋友不管的人嗎?”她看着他,在他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賴長愣住了,良久,他緩緩擡起手,将她攬在懷中,“沒想到,我藤原賴長三十餘載光陰,竟然得到像你這般的知己,幸甚,幸甚!”他握起她的手,“你能為我做到這一步,就連我妻子也不能比及,如果我能度過此劫,死裏逃生,在你成人禮後,我娶你為妻,可好?”

阿绫擡起頭,眨眨眼睛,“你可想好,我很霸道的,如果你娶了我,你可不準再有其他人,不管是男是女,否則我就卷了你的全部家財離家出走。”

“呵呵,”賴長笑笑,“無妨,有你在我身邊,日子一定很精彩。”

她可愛地把頭一歪,“那我是不是該練着改口,叫你夫君?”

點點她的小鼻子,“又淘氣,等真到了那一天再說吧。”

阿绫到最後也沒有等到那一天。保元元年,鳥羽法皇逝世,圍繞皇位之争,崇德上皇與後白河天皇兵戎相見,保元之亂爆發,支持崇德上皇的賴長在戰争中身負重傷,投奔身在奈良的父親而不得,絕望之際咬舌自盡,年僅三十六歲。

這一年,阿绫十三歲。

作者有話要說: 《臺記》這本書是藤原賴長的私人日記,因為他好男風,所以日記中會有很多他與情人——性別為男——的細節描繪,內容據說很勁爆。他本人最後的死因,有咬舌自盡說還要傷重不治說,本文采用了咬舌自盡說。一句話總結這個人,就是一個才華橫溢,性格剛烈,癖好特殊,生錯了年代的理想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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