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阿绫踏入正廳,只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屋子裏坐了一屋子人,除了時子之外都是男人。他們的表情也和她一樣,看到她出現,臉上露出驚詫的表情,除了上座面沉似水的平清盛,旁邊略帶擔憂的時子,和把玩腰間配飾的平時忠。
這是議事的時候,她來做什麽?男人們想。
基盛也很驚訝,但看到妻子巴掌大的小臉,不覺心疼起來。這段時間流言蜚語不斷,阿绫一直都是強裝笑顏,一個人獨處時卻是愁眉緊鎖,有時夜裏還會聽她嘆息,原來明媚的雙眸,現在卻有了一絲陰霾。
到底是誰在嚼舌頭?讓我抓到他肯定……他恨恨地想。
“基盛。”坐在一旁的兄長提醒他注意。
“是。”
“阿绫來了,坐。”平清盛擡擡手,臉上分不清喜怒。
“謝父親。”阿绫坐了下來,“不知父親找我來,有何吩咐?”
“也沒什麽,只不過最近為了怎麽處置源家幾個孩子的事,比較頭疼,大家也沒有個主意。你這孩子素來有主意,想聽聽你的意見。”平清盛狀似無意說着,表情仿佛在說今天天氣不錯一樣,但所說的內容卻如同向平靜的湖水中投下一塊巨石,砸暈了圍觀衆人,更砸在阿绫心上。
男人們面面相觑,議論紛紛,“兄長,這不妥吧,”一貫厚道的平經盛強笑着,“這绫子夫人畢竟是源家嫡女的老師,與源家幾個孩子關系都不錯,您讓她說……”
“父親,”看着一時看不清表情的妻子,基盛又心疼又心焦,哀求父親:“這個不是阿绫該參與的事情,她這幾天都沒有好好休息,您讓她回去吧。”
“是嗎?”清盛看了一眼兒媳,“阿绫,如果你覺得不舒服,這個話就當我沒問,你回去吧。”
平賴盛一言不發,眼睛甚至都不向下面看,袖子裏卻握緊了雙拳。
“不必,阿绫沒那麽嬌氣。”阿绫擡起頭,沉靜的面容中透出一絲哀婉,“我想今天這個問題,不僅父親要問,平家很多人都要問,也罷,索性阿绫就痛快作答。”她看向平清盛,毫不畏懼,“這幾個孩子,包括禦曹司,都是我看大的,由良夫人對我很好,我希望這幾個孩子都好好活着;但是,”見平清盛眼睛微眯,阿绫繼續說:“阿绫不是簡簡單單的阿绫,身為平家女人,阿绫無法做出讓夫家為難的請求,更何況阿绫也知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個道理,所以阿绫無法說請他們活下去,但是由良夫人囑托言猶在耳,阿绫也無法說讓他們死。阿绫什麽都不會說,因為決定他們生死的不是我,阿绫只會祈禱,僅此而已。”她深吸一口氣,“只是,阿绫有一個請求,如果幾個孩子難逃一死,請看在他們年紀幼小的份上,賜他們全屍。”阿绫眼圈有些發紅。
衆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是滋味,平清盛心中也是五味陳雜,這個回複,真是堂堂正正。我承認我對幾個孩子有感情,但我也不會因此為難夫家,尤其是那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更顯得公私分明。而她唯一要求的,就是請求孩子們一個全屍。如此相比,反倒是他們小人了。
“由良夫人當初托你照顧她的孩子,你就算求情了,也是理所當然。”平清盛語氣緩和了很多。
“阿绫無法兌現對由良夫人的承諾,阿绫自己會在九泉之下向她贖罪,與平家無關。”她看着平清盛,“父親,阿绫的想法,就是這樣。您還有其他要問的嗎?”
平清盛看了她一會兒,嘆口氣,“阿绫,你是個好孩子。基盛,帶你妻子回去休息吧,她臉色不太好。”
“是。”基盛連忙扶起妻子向外走去。他們剛走,平時子站了起來,面上浮現怒意,狠狠瞪了一眼丈夫,拂袖而去。平清盛自知理虧,只能尴尬地摸摸鼻子。
随着丈夫往住的地方走,阿绫只覺心中無限悲涼,但更多的是委屈。流言蜚語,無端揣測,懷疑,這幾天她已經飽受折磨。看着院中荒涼的景色,鼻中一酸,淚如泉湧,卻又不敢大聲哭泣,只能咬緊下唇,無聲地抽噎着。
“阿绫,噓——”基盛抱緊妻子,輕聲安慰,“回到我們自己那裏,我讓你在我懷裏哭個夠,這裏,”他神色黯然,“不行。”
“我知道。”她拼命點頭,捂住嘴。
“阿绫,不管別人說什麽,我都會一直在你身邊,你相信我,好嗎?”基盛在她耳邊說道。
阿绫靠在他懷裏,輕輕點點頭,淚水滑下臉頰。
平清盛叫阿绫過去問話沒多久,他們夫妻就被池禪尼叫了過去,整整一個時辰,劈頭蓋臉一頓訓斥,直罵得他汗流浃背,時子更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前任主母的意思很簡單:因為幾句風言風語就拿刀戳你兒媳婦的心,你們夫妻好本事啊!
時子很委屈,心中暗暗叫苦:婆婆,懷疑兒媳的沒有我,全是您兒子啊!
“我倒要看看這個源家公子長什麽樣,能讓你們這麽撲風捉影!”池禪尼冷冷說完這一句,就毫不客氣下了逐客令。
夫妻二人出來後,抹抹頭上的汗,時子看了丈夫一眼,強忍住心裏的埋怨,問道:“如果母親真要去看源家公子,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讓她去看吧。”平清盛吐了口濁氣,“如果真要去的話你就跟着,別出什麽事。”
“大人,”平盛國走了過來,“下面來報,他們抓到了一名老婦人,經旁人指證,她就是源義朝愛妾常盤夫人的母親,您看……”
“這種事情以後不用問我!”剛挨了罵的平清盛沒好氣地說:“放出話去,如果常盤不帶着她和源義朝的孩子現身,我們就處置她的母親!”
“小姐,小公子在哭。”
“交給我吧。”阿绫接過孩子,輕聲哄着。聽到母親的聲音,小嬰兒安靜下來,對着母親傻兮兮地笑着。看到兒子的笑容,阿绫的心情也好了很多。“這個小東西,笑什麽呢?”她點點兒子的肥下巴。
“咯咯咯!”小嬰兒笑得更開心了,口水流了出來。
基盛剛回來,就聽到兒子的笑聲,偷偷看了一眼,妻子抱着兒子笑得溫柔,不由松了一口氣。自從那次問話回來,阿绫就終日深居簡出,每日只與書本和花草為伴,眉眼間總有化不開的愁緒。為此他想了很多方法希望讓她恢複往日的明媚,而妻子也很配合他,但正是這種配合讓他更加心疼。一個男人,竟無法守護妻子的笑容,他痛恨這種無能為力。
“我該怎麽辦,兄長大人?”某一日,實在無法忍受的他向兄長求援。
平重盛嘆口氣,“謠言不過三五天。對這些事情,你越去辯駁就越容易惹火上身,就這麽随它去吧,總有風平浪靜的時候。對于绫子夫人來說,你只要陪在她身邊就夠了。”
自從那天起,謠言确實少了很多,但不是沒有,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再次卷頭重來,将阿绫吞噬。那個時候,自己還能心安理得的陪在她身邊嗎?
“基盛兄長,你在外面做什麽?”
基盛回過神來,回頭看到異母弟弟宗盛,四郎還有五郎正好奇地看着他。
“是你們啊,”基盛笑笑,“你們怎麽來了?”
“我們來看阿绫姐姐——不是,嫂子,我們來看嫂子。”宗盛說道,手裏還提着禮物。
“那你們随我進來吧。”基盛拍拍三弟的肩,帶他們走了進去。剛進門,年紀最小的五郎就跑到阿绫身邊撒嬌,吵着要阿绫姐姐抱,要跟小侄子玩,阿绫親親他,便叫阿菊帶着他們到院子裏玩耍。
“嫂子這幾天好些了嗎?”宗盛問道。
“好多了。”阿绫笑笑。
“那些無憑無據的話,嫂子不必放在心上,大家都不會信的。”他安慰道。
“但願如此吧。”阿绫看着外面的孩子,幽幽地說道。
“嫂子這幾天都沒有出門嗎?”宗盛猶豫一下,“這樣也好,否則,可能又會被別人說什麽……”
“什麽意思?”基盛覺得不對,“宗盛,出了什麽事嗎?”
“也許是我想得太嚴重,其實也沒什麽事。”宗盛故作輕松,“基盛兄長這幾天一直忙于公務可能不知道,祖母大人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為源家公子求情。”
“哎?!”夫妻二人俱驚,“這是為何?!祖母從來不管這些事的。”
“說來也怪,那天祖母突然要去看源家那兩個公子,回來之後就有些不對勁,到父親那邊要他留源家賴朝公子一條性命,說是,說是很像去世的家盛叔父。”宗盛撓撓頭,“基盛兄長,家盛叔父長什麽樣子?您還記得嗎?”
“家盛叔父?”基盛愣住了,仔細想了一會兒,嘆了一口氣,“家盛叔父堪稱青年才俊,他去世的時候,你剛出生沒多久,不記得也很正常。對我和重盛兄長而言,他是一個親切的叔父,對祖母和祖父而言,是一個優秀的兒子。他走得太突然,大家都很難過,祖母病倒了,祖父,雖勉力維持,但是……”
“原來如此。”宗盛點點頭,怪不得祖母會那樣激動。那天,她緊緊抓住父親的手臂,全身都在顫抖,臉色蒼白無一點血色,淚水就在眼框裏打轉:
“你不能殺了他,那不是什麽源家公子,那是家盛,我的兒子啊!清盛,清盛你仔細看看他,難道他不是你弟弟嗎,他不是在你後面喊了二十多年兄長的弟弟嗎?!”
宗盛搖搖頭,“真的很像嗎?”他問道。
“這個嘛,”基盛咂咂嘴,“我沒仔細看過源家賴朝,所以也不清楚,等一下——”他回過神來,“祖母去求情,跟阿绫有什麽關系?”
“其實,是母親叫我來的,祖母一求情,很有可能就會被人說:是嫂子求祖母去求情。畢竟祖母很疼嫂子嘛。”
“一派胡言!”基盛怒不可遏。
“算了,香王,”阿绫為兩兄弟斟茶,面容沉靜,“嘴長在他們身上,你能把他們怎麽樣?由他們去吧。反正我已經習慣了。”
“嫂子不必太過悲觀,大家不是傻子,只要一看祖母那個樣子,肯定知道不是演戲。你知道嗎?”他低聲說:“我剛剛聽說,祖母竟然一天不進水米,就是為了源家賴朝!”
“這個……”基盛看看阿绫,對方跟他一樣震驚,“看樣子是真的很像啊!”
“所以嫂子你不必擔心,将養幾日也無妨。”宗盛信心滿滿,“等風平浪靜,我跟基盛兄長一起,把說你壞話的人找出來,拔掉他的舌頭!”
又說了一會兒話,宗盛起身告辭,兩個弟弟圍了過來,可憐巴巴地看着兄長,“我們可不可以再待一會兒,就一會兒,我們好久沒見阿绫姐姐了。”四郎小心地看着哥哥,五郎拼命點頭。
基盛宗盛失笑,基盛摸摸年幼弟弟的頭,“好吧,再玩一會兒。”
孩子們高興了,跑到阿绫身邊起膩。基盛看了妻子一會兒,回頭對弟弟說:“你也行元服之禮了,這幾天你就多幫幫重盛兄長,我要多陪陪阿绫。”
“兄長放心,只是我還年輕,不知道能不能做好。”宗盛有些擔心。
“你啊,上過戰場的人,打起精神來啊!”基盛拍了弟弟一下,開玩笑似的說。
“戰場?”宗盛一瞬間面孔有些蒼白,“基盛兄長,其實我不喜歡戰場。人,為什麽一定要奪取他人性命才可以生存呢?”
平家這幾天不太平,先是平清盛拿言語考驗兒媳,讓對方險些一病不起;然後是池禪尼絕食要求他兒子留源家賴朝一條性命;再然後,就是傳說中千裏挑一的美人,源義朝的愛妾常盤夫人帶着三個兒子來到平家,請平家首領高擡貴手,放過她的母親和兒子。一直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平清盛見到她後,發現竟比傳說中的還要美,粗布衣服也難掩該她的美麗,便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你做我的女人,我放了他們。這一句,再次引起軒然大波,後院起火一發不可收拾,時子連續幾天都不讓他進她的房間。但也因為這一句話,解決了一個棘手問題:既然你都留常盤夫人的兒子一條生路,那由良夫人的孩子,也不能趕盡殺絕吧。
不久,源家嫡出兩位公子也迎來了他們的命運:流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