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賴朝靠在平家囚牢的牆壁上,表情木然。
自從跟父親走散,他的身邊除了侍從藤九郎就只有父親八名侍衛,本來是想帶着他們回到源家老本營東國休整,卻在半路被平家賴盛的家臣平宗清抓住,八名侍衛皆戰死,他和藤九郎則被五花大綁送到六波羅。然後他就知道,他的父親被殺,大哥被斬首,二哥也戰死,聽到這些,他只覺得天旋地轉,傷口在流血,他卻感覺不到疼;想哭,胸中好似一塊大石堵在那裏,讓他發不了聲。母親病逝,父親兄長皆戰死,他還剩下什麽?
對了,他還有弟妹,開戰前他讓人把這兩個孩子送到舅舅家了,他們應該沒事,還好,他還有家人,就算真的死了,也了無遺憾。
這時,只聽門口響起腳步聲,然後房門被打開,突然照進來的陽光讓他想要流淚,淡淡幽香傳來,很熟悉。
“……绫子夫人嗎?”雖然很想像以前一樣叫她阿绫,但他知道,她的身邊有其他人。
一身素色小挂的阿绫站在他面前,幽幽嘆口氣,她何嘗不知道,這個少年是在保護自己?她垂首說道:“我帶來了換洗的衣服和藥,讓阿菊她們服侍你沐浴吧,聽說你昨天發燒,這幾天也沒有好好吃東西,這樣不行。”
“不必了,”他慘然一笑,“我還不知道能活幾天呢。”
阿绫擡眼看他,目光清冷,“就算你明天就要死了,今天也給我好好活着。由良夫人的兒子,就這麽一個德性嗎?”
源賴朝面容一僵,神色黯然。
阿绫轉過身,“我先出去,她們會照顧你。”
待源賴朝被人帶着去沐浴,阿羅小心地看着阿绫,“绫子夫人,還有什麽事需要奴婢去做?”
阿绫看她一眼,“不必了,叫阿玉去把平太郎抱來。”
“绫子夫人,叫小公子見源家公子……不合适吧。”她猶豫一下說道。
“我不是讓他見源家禦曹司。”阿绫閉上眼睛,“讓阿玉去吧。”
“……是。”
沐浴過後的源賴朝被人押送回牢房,見阿绫在裏面坐着,看見他回來,便把食盒裏面的飯菜一樣樣拿出來,端的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這是要送我上路嗎?”他勉強笑笑,坐在她對面。
阿绫看他一眼。“現在還沒有任何關于怎麽處置你的定論,不過有些話,雖然很難受,但還是要告訴你。”她為他盛了一碗湯,“雖然我很想為你求情,但我做不到。”
阿菊眉心一跳,餘光瞥過坐在旁邊的阿羅,只見她依舊謙卑地低着頭,手指卻微微動了一下。
賴朝手一頓,擡頭看着阿绫,只見一雙清澈的眼眸,一絲悲恸若隐若現。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走到今天這一步,一切都只能聽天由命。”
阿绫低下頭,“由良夫人的囑托我完成不了,但我還是可以為你收屍。”
“呵呵,”賴朝笑着看向屋頂,“這也很好。”然後他低頭看向阿绫,“孩子還好嗎?”
“還好,很健壯。”阿绫笑笑。
“本來打算你生孩子我去喝喜酒,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我本來也打算你升官時候給你送賀禮,禮物準備好了,卻送不出去了。”
“你這是諷刺我啊。”他嘆了一口氣。
“不是,”阿绫低下頭,“憑女院大人對由良夫人的信任,你升遷是早晚的事,只是,”她笑笑,“不是這種方式。”
“還記得你以前說過,”他擡起頭,“有些事情,只要做了,就沒有辦法回頭。”
裝作沒有看到他眼角的淚,阿绫說道:“吃飯吧,菜都涼了,就算要死,也不能餓肚子。”
“……好。”
他是真的餓了,所有的菜被一掃而光,只剩下光溜溜的盤底。阿绫笑笑,收拾餐具準備離開。臨走時,賴朝突然問:“你還會來嗎?”
阿绫回頭,“會啊,”她說:“不過下次我再來,就是送你上路的時候了,你最好,不要盼望那麽快就能見到我。”
“哦,”他笑笑,“那是什麽時候呢?”
“什麽時候?”阿绫也笑了,“也許明天,也許永不,反正,不會是今天。”
“小姐,小公子我帶來了。”阿玉懷裏抱着平太郎,後面跟着小家夥的乳母。
阿绫點點頭,“走吧,去看另外一個人。”
“原來夫人是想……”阿羅恍然大悟,“您剛才為什麽不告訴源家禦曹司,他的弟弟已經……”
阿绫停下腳步,擡頭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他是一個過了今天可能就沒有明天的人,難道還要我告訴他,他的弟弟被他的嫡親舅舅親手送給了平家?”她嘆口氣,“讓他走得安生一點吧。”
阿羅也是心有不忍,“是。”
源賴朝的嫡親弟弟,源家五郎的牢房在另一頭,與哥哥關押的地方相距甚遠。阿绫命看守打開牢門,看到角落裏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瑟縮着動了一下,阿绫鼻子一酸,“五郎公子?”
小家夥怯怯地擡起頭,看到門口熟悉的面孔,眼圈一紅,“阿绫姐姐。”想要跑過去,但又怕弄髒了阿绫的衣服,只能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傻孩子,”阿绫笑着,眼淚卻流了下來,“還不過來?”
“嗚嗚——”五郎奔進她的懷裏,放聲大哭。哥哥把他和妹妹托付給了範雅舅舅,卻被範忠舅舅找上門要把他們抓走。範雅舅舅被刀架在脖子上,只能答應,他為了保護妹妹,就把妹妹藏了起來,自己在家人的護送下逃跑,卻還是被抓住了。
“來,五郎,別哭了,你看他是誰?”阿绫強裝笑顏,把兒子抱在他面前。
五郎揉揉紅紅的眼睛,看看小嬰兒,再看看阿绫,“……小弟弟?”
“嗯。”阿绫親親他,“姐姐還給你帶來了新衣服和好吃的,咱們穿的暖暖活活,吃得飽飽的,跟小弟弟一起玩好不好?”她摟着孩子瘦弱的肩頭,心中一痛。一路逃亡,這孩子已經不複往日的活潑,小臉瘦成了尖,臉色蒼白不見一點血色;天氣雖然寒冷,但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衫,手腳已經生了凍瘡。
五郎抽泣着點點頭,讓阿绫她們幫他洗了澡換衣服,偎依在阿绫懷裏吃飯。
這還是個孩子啊,一個不到九歲的孩子,他可能還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可能覺得過不了多久就會像以前一樣,有父親有哥哥,還有妹妹。
“阿绫姐姐,”拉着平太郎的小手,五郎看着阿绫,“我會不會死?”
阿绫心中一震,“誰告訴你的啊,不會的。”
“阿绫姐姐,你不用瞞我,”五郎咬咬嘴唇,“範忠舅舅說我父親他們是,反賊,我們則是反賊的兒子,所以……”他抓緊阿绫的衣服,悲傷和恐懼寫滿他的眼睛,“阿绫姐姐,我害怕,我還沒有舉行成人禮,我想跟小弟弟玩,我還要找妹妹!”
“好孩子,到姐姐這裏來。”阿菊她們已潸然淚下,阿绫緊緊抱着他,努力不讓眼淚流下來,悄悄問他:“你是故意逃走,想要保護妹妹,對不對?”
五郎看着她,半晌,流着淚點頭。
“好孩子,你已經是出色的大人了,即使沒有成人禮。”阿绫抱着他晃着,輕聲告訴他,“涼子很好。”
五郎猛地擡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卻見她豎起手指,在唇上壓了一壓,微微一笑。五郎撲在她的懷裏,眼淚奪眶而出。
“好孩子,聽姐姐跟你說,姐姐無法保證你是否能活下去,但是有一件事,姐姐要你記住:無論是生是死,我們都要坦然面對。如果可以活下去,那就好好活下去;如果生命真的要走到盡頭,也不要害怕,因為,你母親在等你。”
“嗚嗚——姐姐——嗚嗚——”
“乖孩子,姐姐這幾天會每天都帶弟弟跟你玩,好不好?”她愛憐地撫摸着他。
“不要,這裏有老鼠,而且好冷,姐姐不要來,小弟弟也不要來,我可以忍耐的——嗚嗚——”
眼淚一滴滴滴在衣服上,看着這個懂事的孩子,阿绫真的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她很想讓他活下去,但是她卻什麽都做不了,所做的承諾都是那麽蒼白無力,只因為,她現在是平家的女人。
哄着五郎入睡,阿绫将他帶到幹淨的被褥上,嘆了口氣,緩緩退了出去。剛走沒幾步,身子晃了兩晃,好似要暈倒。
“绫子夫人,您沒事吧?”阿羅紅着眼睛說道,嗚嗚,小孩子真是太可憐了!
“我沒事,”阿绫勉強笑笑,“只是有些脫力,看來要好好休息一下。”
“夫人您的臉色真的不好看,奴婢這就去命人給您鋪床。”阿羅連忙說道。
看到阿羅離開,阿菊湊到身邊,小聲說:“小姐,涼子小姐……”
阿绫看她一眼,目光冰冷,“記住,以後沒有源家嫡女涼子,只有後藤家的養女坊門小姐。”
“是。”阿菊神色一凜,“沒有想到義平公子的手下竟然會答應照顧坊門小姐。”
“後藤基實是源家的勇士,不是單單源義平的勇士,這個人忠心耿耿,為人厚道,但是也很機靈,能在戰場上撿回一條命,自然也能照顧好坊門小姐。而且我還曾救過他,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是啊,如果那年不是小姐及時用刀子清除他腿上的蛇毒,估計他就沒命了。”阿菊笑笑,眼中卻有一絲擔心,“以後源家的事,您還是少管吧小姐,否則流言蜚語就更多了。”
“少管?”阿绫冷笑,“你覺得即使我不管,流言蜚語就沒有了嗎?”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平家就有“家中某貴女與源家某公子有染”的傳聞。剛開始阿绫根本就沒在意,後來發現愈演愈烈,基盛處置了一批嚼舌頭的下人還不能阻止的時候,阿绫知道,她的日子太平不了了。
“有人不讓我過好日子呢,阿菊。”阿绫冷笑着說:“這裏面如果沒有人推波助瀾,那就奇怪了。”
“小姐,沒那麽嚴重吧,”阿菊勉強安慰,“清盛大人不也什麽也沒說……”
“他既然當初能因為一個香袋來查我,現在可能無動于衷嗎?暴風雨前的寧靜更可怕。”阿绫拂袖而去,“等着吧,很快那邊就會來找我了。”
“她真是這麽說的?”
“奴婢當時就在場,千真萬确。”阿羅說道:“绫子夫人确實對源家禦曹司說了,無法為他求情。”
“好,下去吧。”
“是。”
時子看看丈夫,“大人,您也應該相信了吧,阿绫素來坦蕩,不是流言裏的那種人。”
“我也沒有懷疑什麽。”平清盛咳了兩聲。
沒有懷疑你問阿羅這麽仔細?時子忍住沒說話。
坐在下面的平時忠轉轉眼珠,“姐夫,源家幾個孩子,究竟該怎麽處置?不僅是禦曹司兄弟二人,還有現在不知所蹤的常盤夫人,她和源義朝也有三個孩子。”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清盛很信任這個小舅子,腦子靈活辦事利落,“他們都是反賊,理應斬首,如同保元之亂我叔父那樣。”他神色一暗。
“何不問問家中衆人的意見?”平時忠狀似無意說:“包括绫子夫人的?”
“什麽?”清盛一愣。
“時忠,你又胡說了!”時子忙說:“阿绫是一女眷,怎麽能參與這種事情的讨論?”
“姐姐,你的兒媳可不是一般人,胸襟和見識早已超過我們常見的閨閣女子。而且,信西入道是她養父,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吧。”平時忠擺弄着酒杯,嬉笑着說,暗地裏眼中精光一閃而過。
“這怎麽行……”
“就這樣吧,把阿绫叫來。”平清盛一錘定音。
“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