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外國留學生要來這件事, 沒幾天就鬧得沸沸揚揚,各系選出的都是成績好、外語好的學生, 名額只有幾個。
首選還得是家住滬市的人,熟門熟路,能帶人到處轉悠,體驗當地人的生活。
新聞系是李教授的一言堂,直接定下人,不過很快學生們就鬧意見,最後校方決定統一考試, 按期末的外語筆試成績和口試成績定。
口語,大家其實都不太會, 沒什麽交流機會,學校裏頓時湧起張嘴說外語的風氣,有時候你從樓梯口走到廁所, 能聽見好幾種。
還別說,挺有效果的,起碼大家膽子大不少。
趙秀雲覺得有用,在家裏也跟孩子說英語。
禾兒還能說幾句, 苗苗磕磕巴巴有點跟不上,不過她往外蹦一個單詞,媽媽就面帶鼓勵看着她,最後也能成話。
這樣就苦了方海, 他是一個單詞都不知道, 臉皺巴巴,發揮不恥下問的精神,倒也勉強認識幾個。
一時之間,整個家的英語水平遠超滬市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
方海有時候說:“一屋子中國人, 這是叽裏呱啦幹嘛呢。”
趙秀雲給他看報紙,說:“改革開放了,你等着瞧,會外語的人,将來一定更有路子走。”
将來不将來的,方海是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不進步,家裏人的腳步都快跟不上,他給自己定的一天五個單詞的進度,每天早上就起來苦讀。
每當這種時候,他都覺得自己腦筋笨,哪怕是小女兒,讀三遍也就背下來,到他這,那真是自以為背好了,合上書又忘記。
翻一下背一下,累哦。
趙秀雲怕冷,是躲在被窩裏背的,看得好笑,說:“較什麽勁呢。”
方海是跟自己較勁,問:“你說,我是不是有蠢啊?”
趙秀雲不愛聽這個,她有時候罵“方海你蠢死了”,實際別人真這麽說,她是最不高興的,本人也不行啊。
她滿臉不贊同說:“學習本來就有人快有人慢。”
那這也是說好聽,方海明白,自己就是沒有讀書的筋,哀嚎一聲道:“日子沒法過了。”
苦是苦一點,可要上進是好事啊,趙秀雲只得哄他道:“你背吧,背下五個有獎。”
方海陡然精神起來,問:“獎什麽?”
趙秀雲也沒想好,略有些縱容說:“你想什麽就什麽。”
過完年三十五的人了,常年鍛煉,每塊肉都是硬邦邦的,夜裏總是纏人。
方海“嘿嘿”笑,也不知道琢磨什麽,可惜胡蘿蔔吊着,人天資有限就是有限,他的學習還是進展緩慢,只是沒有放棄的意思,很快連苗苗都可以給爸爸做老師。
正趕上放假後鄭大會來家裏“喝茶”的日子,一進屋就看到小孩子教大人,覺得有趣,說:“喲,苗苗都是小老師啦?”
苗苗不像姐姐那樣對着長輩有許多話說,但還是乖巧可愛地叫道:“伯伯好。”
鄭大會今兒出門還特意打扮過,嘆口氣說:“我比你爸可小好幾歲啊,叫叔叔。”
苗苗改口,把桌上的東西收進小書包,拿到樓上去。
鄭大會不是一個人來的,時下相親都這樣,頭一面雙方父母就得見面,結婚不單是一個人的事,鄭母鄭父是第一次上門,對着院子誇了又誇,說:“你這花種得好啊。”
趙秀雲請客人坐,說:”方海瞎收拾的,我弄不來。“
她脫離勞動太久,挖點土都累得夠嗆,哪有功夫拾掇,倒是方海,按時按點的澆花。
鄭母說:“這還能叫瞎收拾啊,我那兒簡直是一團亂。”
男方的人一般都來得比女方早,還有點時間,趙秀雲不妨多說幾句道:“燕燕是我同學,人長得漂亮,尤其性格好、肯吃苦,當年跟父母去改造的時候才十來歲,硬咬着牙不肯登報脫離關系。”
她說這話也是有原因的,鄭家當年沒少在運動中受波及,最讨厭那些落井下石的人。
這種場合,都是婦女們在說話。
鄭母道:“不瞞你說,我就看中人家是書香世家,老鄭家真是三代,就我這一個學歷高些的,大會是老大,長媳嘛,我也想找個能挑大梁的。”
“那真是再适合不過,別的我不敢說,燕燕的脾氣是一等一的好。”
….
說着話,翟燕也帶着父母進門,雙方人落座,趙秀雲介紹後,又起一個雙方都能搭腔的話題,主要是大人聊。
翟燕自己坐在趙秀雲的右手邊,落落大方看一眼鄭大會。
她是個漂亮姑娘,鄭大會一張黑臉臊紅,眼睛平視前方,背挺得直直的,他人本身不差。
就這麽兩下子,趙秀雲覺得事情能成。
方海也是個陪聊的,注意到小女兒從樓梯那兒探出半個腦袋,招手叫她說:“在那幹嘛?”
苗苗看客人多,沒打算出來,不過有人叫她叫來,老老實實坐在爸爸旁邊,手悄悄探到待客的堅果點心上。
孩子自以為是偷偷的,其實大人都看在眼裏。
頭回見面,反正缺話題。
鄭母忍不住說:“苗苗長得真好。”
有人誇,苗苗就露出小酒窩來,生怕人家看不出來高興,其實她脾氣裏也有像姐姐的地方。
都看到小的,鄭母當然得問問大的,說:“禾兒怎麽不在家啊?”
說起這個,趙秀雲就無奈道:”不知道,一大早就出門,說午飯也不回來吃。“
反正主意大得很,壓根你都摸不清在幹嘛。
就着孩子,大家又聊起來,很快要吃午飯,趙秀雲建議說:“燕燕,要不你跟大會去飯店占個座吧。”
哪怕飯店裏一天沒仨人,那也是個年輕人能說上幾句的借口,不過孤男寡女到底不合适,兩個人牽上苗苗出門去。
剩下幾個又耽誤一會才出門。
今天吃飯這間店有包間,一張大圓桌,趙秀雲走在後面,但已經聽見熟悉的聲音,一進去就搖搖頭說:“不是說中午不回家吃飯,你從哪鑽出來的?”
禾兒大大方方笑道:“我聽見喜鵲叫,當然得趕來吃飯。”
小丫頭片子,還笑話起大人了,翟燕親昵捏捏她的臉說:“敢不敢跟媽媽說你剛剛在幹嘛?”
有什麽不敢的,禾兒知道媽媽跟其他家長不一樣,說:“在買小人書。”
她說的小人書可不是新華書店那些,是從香江流傳過來的,一水的武俠小說。
小攤小販們都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生怕被糾察隊逮住,禾兒就天天追在後面跑,逮着能買哪本買哪本,最近沉迷得很,夜裏點着燈看。
也就是她這次期末考第一,不然趙秀雲早就收拾她了。
有的家長格外忌諱這些,不過在座的都不是,順勢坐下來。
中午這頓飯,默認是男方掏腰包,當然要是見過面覺得不行,大家不會來吃,誰家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但看情形,兩家是聊得不錯,尤其是大人們,覺得再沒有比這門當戶對的人家。
幫人結親,不是結仇,不是方方面面都合适,趙秀雲都不好意思張着個嘴。
她熱絡張羅着,人情就是這樣,有來有往會更緊密,有人好辦事嘛。
方海也不全是傻的,可以說是賓主盡歡。
等客人都走,一家子才回自己家。
禾兒給爸爸看自己新買的書,父女兩個湊在一塊叽裏呱啦,趙秀雲忍不住說:“叫你們學習都沒這麽積極。”
方海自知理虧,孩子們的閑書,他其實是看得最多的,尤其是畫多字少的,看得更是津津有味。
禾兒吐吐舌頭不接話,大馬路上手撐地翻過去說:“我是丐幫幫主。”
丐幫?
哦,乞丐啊。
職業不分高低貴賤也沒有這個不分法的吧,趙秀雲無奈搖搖頭,心想這個是永遠長不大了,老師今年放假前還特意強調,孩子們私下在傳閱瓊瑤、亦舒的書的手抄本,這種情情愛愛的書,家長們要警惕。
老大倒好,想做丐幫幫主?
說她出息吧,是丐幫,說她沒出息吧,人家還想着的是幫主。
趙秀雲拍拍孩子的膝蓋說:“別跳來跳去,糟蹋衣服。”
禾兒也拍拍自己手上的灰,流露出一絲向往說:“媽媽,我們能去華山玩嗎?”
趙秀雲有點嚴肅說:“方青禾我跟你說啊,下學期是你關鍵的一學期,要是為這些成績掉下來,你看我扒不扒你的皮。”
禾兒豎着手發誓道:”絕對不會,你都不知道王老師看我考年級第一的時候臉色多難看。“
小丫頭還記仇,是特意到辦公室晃悠過一圈,這會挺起胸脯說:“等着瞧,我今年一定是中考狀元。”
考個年級第一,就惦記上狀元,不怕風大閃了腰。
趙秀雲也不潑冷水,索性說:“你要是能考上,咱們就去華山玩。”
禾兒興奮得連連保證,雖然沒把閑書丢下,但前陣子的松懈煙消雲散,每天的時間自己都安排妥當。
什麽時候讀書,什麽時候玩,井井有條,叫大人看了自愧不如。
方海心想,他這輩子恐怕都要扯家庭文化水平的後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