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妻子,大舅哥和妻舅的異樣眼光,藤原季能要說心裏不驚訝,那還真是假的。畢竟除了他之外,在座幾人都是他岳母的至親,他不過是個外姓人。不過這是不是也說明,岳母大人對他還是很信任的?
“咳咳。”阿绫清清嗓子,收起眉眼中的疲憊,“今天我把你們都叫來,是有事情要說。按理說,你妻子也應該來,但畢竟她現在語言還不太懂,又身子不方便,等你回去說給她聽。”她對兒子說。
“是。”
“自從你伯父去世後,我想了很久,現任當家雖是你們的叔父,但畢竟跟你父親和伯父都隔了一層,我們在平家,已不能像以往一樣如魚得水。還是識相一點,早點離開為好。而且我雖然身為宋國通商使,但近十年來除了海盛大婚那次,就從未回去過。雖說有海盛替我履行職責,但我心裏一直想在母親家鄉為她祭拜一次,這麽多年,卻一直沒有成行。”她笑笑,“所以我想,回宋國。雖不能将母親帶回去,但好歹将她的遺物帶回她的家鄉,也是我們做兒女唯一能做的事了。”
衆人默然,坐在姐姐一旁的茂松低着頭,眼裏流露出幾分傷感,“那,姐姐您何時走呢?”
“就最近吧,先去伊豆看看朋友,然後去陸奧,從那邊走。”
“那,母親您還回來嗎?”晴子拉着母親的袖子,眼中含淚,“您不能不要我,您如果不回來,我就沒有母親了。”
“傻丫頭,你在這裏,母親怎能不回來?”阿绫溫柔地點點女兒的鼻子,“母親一定會回來看你,只是,不想再回平家罷了。”
“晴子何必傷感?如果思念岳母,大不了我們收拾包裹也跟着一起去宋國找母親好了。”季能安慰妻子,笑着說道。
“你?你舍得你的殿上人身份和你的家業?”晴子懷疑地看着他。她的丈夫雖然解了官,但很快又官複原職,并被允許出入後白河被軟禁的內宮,可見深受清盛信任。
“殿上人的身份松殿基房當初何等風光,現在不也是只圖自保?家業?自己有手有腳,什麽掙不下來呢?”季能灑脫一笑,說道。
“說的容易。”晴子呸了他一下,心裏卻還是甜滋滋的。
阿绫贊賞地看着女婿,“季能,今天把你叫來,是因為還有一件事。我所掙下的這些家業,到了最後還是要給這些兒女,你已經和我女兒成親,自然也是我的家人,如果我要處理這些東西,多多少少,還是和你有關系。所以你也要聽一下。你是個聰明人,晴子也告訴過我,你,很早就察覺了我和晴子伯父,即小松殿的關系。”
季能笑笑,不能不說,小松殿掩藏得很好,但自己也是男人,在小松殿生前兩人交談時,他能看到對方在談及岳母時候,眼裏流露出的愛意和溫柔。
“如今他去世,他的知行國卻沒有交到他的後代手裏,我,不能坐視不理。”阿绫看着他們,“他曾有話,将小松第的房産田宅都留給我兒小松。但小松年紀還小,他将來可以憑着自己去掙家業,小松第的東西,我想轉交給經子夫人。另外,我在去年便在京城外置辦良田莊園,原本是打算帶着他去那裏住一段時間,可惜,他到最後都沒住上……”她凄然一笑,“那些,也一并交給經子夫人吧;還有城南十間鋪子的收益,除了各位商家的分紅,我們自己那部分,每年也都交給他們吧,這些對我們來說不算什麽,對于你伯父被沒收的知行國,也相差甚遠,但至少,能解燃眉之急。你們說呢”
海盛剛想說好,話到嘴邊卻轉了一個彎,他拿起茶杯,輕輕拉了一下要說話的妹妹,眼神不經意且細微地向妹夫那邊掃了一下。
這時只聽季能說:“晴子一直在說,小松殿對她而言就如父親一般,就是對我也是頗多照拂。如今他的家人生活艱難,我們幫他們也是應當應分,岳母大人您這麽做是對的,何必過問我們這些小輩?”
“是嗎?”阿绫看着其他人,“你們說呢?”
衆人自是贊同,茂松說:“我與小松殿相交次數不多,但也深知他是一個溫和善良的人,心中早已将他視為姐夫。您可以跟經子夫人說:如果有什麽事需要西城家幫忙,我們一定幫。”
“那好,海盛,你與維盛交情不錯,就由你将地契等物交與他,不過,要在我走之後。”阿绫說:“明天,我就帶着小楓,去向時子夫人辭行。這裏,就交給你們了。”
茂松,海盛等人連忙行禮:“謹遵家姐(母親)吩咐!”
“要回宋國?”時子愣住了,“這,什麽時候走呢?什麽時候回來呢?”
“我先回陸奧,向秀衡大人辭行後就走。如果宋國那邊沒什麽事,我就會回來的。”阿绫笑笑。
宗盛坐在一旁,低着頭,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那你,跟大人說了嗎?”時子問。
“去的路上會經過福原,我會去向父親辭行的。”
時子一時無言。她雖然不怎麽管事,但家中的大事小情還是瞞不住她的,對于兒子和阿绫之間那天的争執,她多少知道一些。但她不打算過問,兒女大了,有些事情管也是管不了的。所以到最後只能點點頭,“那也罷,你要路上小心。晴子那邊,我們會經常去照顧的,你不要擔心。”
“多謝母親大人。”阿绫笑笑,“那麽,告辭了。”
帶着女兒走了出來,沒走幾步,就聽到後面有一個童稚的聲音喊道:“伯母!伯母!”她回頭一看,原來是宗盛的兒子清宗。只見他一頭紮進阿绫懷裏,擡起頭,無辜地看着她,大眼睛含着淚,“伯母,聽說你要回宋國,是不是因為清宗不乖,你不要我了?”
“怎麽會?”阿绫連忙抱着他,“大将丸,你這麽可愛,伯母很喜歡你呢,怎麽可能不要你?伯母是因為有事,所以才要回宋國,結束了就會回來看你的。”
“那,”清宗嘟着嘴,“小楓也走嗎?”
“嗯?”阿绫有了玩笑的心思,掐掐他的臉,“你是因為舍不得伯母,還是舍不得小楓啊?”
“我,我都舍不得。”清宗扭捏地把頭埋在伯母懷裏,偷眼看了一下小楓,“伯母,您一定要回來。”
“哦,那帶不帶小楓啊?”她好笑地看着他。
“嗯,能帶,就帶回來嘛。”清宗小聲地說。
“撲哧!”阿绫笑了出啦,心中的陰霾因為這個可愛的孩子消散了大半,她抱着他親了又親,“好,把小楓給你帶回來!”
“嗯!”
就在兩人親昵時,偏有人不解風情的來打斷。
“清宗,回來。”不遠處,一身月白色直衣的宗盛看着兒子,“你伯母還有事情要忙,不要打擾她。”
清宗嘟着嘴,依依不舍地松開阿绫的手,“伯母,那您要早點回來。”
“會的。”阿绫笑笑。
清宗一步三回頭地回到父親身邊,宗盛摸摸兒子的頭,沖阿绫微微行禮,轉身離開,沒有跟她說一句話。
阿绫看着他們父子遠去的背影,苦澀地笑笑。
其實,早就應該想到會有這個結果,自她決定嫁到平家的那一天起,一起,都已注定。
第二天,阿绫帶着小楓踏上旅途,平賴盛一路相随,直到阿绫已經第無數次跟他說:“回去吧,太遠了。”他才勉強止住腳步。
“上一次我送你,是快二十年前了吧。”賴盛擡起頭,看看一望無際的藍天,“下一次,是什麽時候回來呢?”他看着阿绫的眼睛,低聲問道。
“不知道呢。”阿绫笑笑,“但是,我一定會回來的,晴子在這裏,你,也在這裏。”她看看女兒,“小楓也舍不得你呢。”
平賴盛勉強笑笑,“我還是不行,”他說:“還是重盛厲害,他,留得住你。”
阿绫頓了一下,“是,也不是,那時的平家可以給我一個安心留下的理由,而現在,物是人非。”
賴盛沉默了,良久,他摸摸女兒的頭,“好好照顧自己,也別虧待我女兒。”
“嗯,你也一樣,保重。”阿绫撫摸着他的兩鬓,“都有白頭發了。有些事情,随遇而安吧,但求問心無愧,不要,像他一樣。”
賴盛看着她,一把将她抱在懷中,低聲說:“回來,一定要回來。”他緊緊抱着她,“在這裏,我等你回來。”
阿绫走後,依照約定,海盛将地契等物交給重盛的長子維盛,維盛吓了一跳,連忙去告訴母親經子。經子看到這些,拿着東西去找阿绫,卻遇到了早就在門口等他們的保盛。
“經子夫人,绫夫人已經走了。她知道您一定會來,讓我在這裏等您,就跟您說一句話:什麽都比不上好好過日子,你們安然無恙,某人在天之靈,也會心安。”
“可是,保盛大人,這些東西,妾身不能要……”經子含着淚說。
“我不知道裏面是什麽,但是經子夫人,聽我一句勸,收下吧。”保盛嘆了一聲,“不僅為了你們,也為了她的一番心意。重盛兄長,也會欣慰吧。”
經子拿着手中的盒子,淚如雨下。
看着面色如常的賴朝,和與他截然相反,神情尴尬的政子,阿绫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早就聽說政子小姐結了親事,沒想到,她的夫君竟然是你。”阿绫有些頭疼,怪不得剛才見到北條時政時候,他老人家面帶愁容。自己女兒嫁了個囚犯,連孩子都生了,當爹的能不愁嗎!
“绫夫人,請您不要怪大人,是,是政子不好,政子心儀大人已久,一直在纏着他,所以……”政子放下懷中的女兒,連忙解釋。
“政子小姐你何苦替他開脫?”阿绫切了一聲,“也是他自己有了心思。你的夫君,絕對繼承了他們源家男人的優良品德,他要是能把持的住,我這名字就倒着寫!”
政子臉一紅,偷偷看了一眼丈夫,賴朝手裏把玩着茶杯,不知在想些什麽。
“嗚嗚——”剛出生不久的女嬰小聲哭着,政子抱歉地看看他們,連忙帶着女兒出去了。
阿绫白了賴朝一眼,喝茶不理他。
見阿绫不說話,賴朝咳了兩聲,“你清減了不少,是不是身體不大舒服?”他低着頭,“就算小松殿去世,你也不該折磨自己。”
“我,你不用擔心。”阿绫看着他,“倒是你,你想怎麽辦呢?千鶴丸的事情,你應該還記得吧。”
賴朝沉默良久,說了一句,“我當然記得。”
坐在他對面,阿绫沒有錯過他眼中的變幻,她有些心驚,連忙轉移了話題,“我要回宋國了,下次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見上面,要我給你帶點什麽嗎?”
賴朝擡起頭,“你把你自己帶回來,就好。”
“當然,我女兒在這裏嘛。”
“你一定會回來的,”賴朝笑了,看着她,“不管你女兒在哪裏,你都一定會來找我的。”
阿绫眉頭微蹙,看着他,不語。
晚上,阿绫問豆葉要不要留下來,貼身侍女當即面無人色,跪在地上大哭,說夫人不要她了,是不是哪裏做得不好?
“不是,”阿绫嘆口氣,“我見你和藤九郎相處甚好,你也老大不小了……”
“不要!”豆葉哭着說:“豆葉不走,除了夫人這裏,豆葉哪裏都不去!”
“莫不是你要成老姑娘”
“老姑娘就老姑娘,豆葉就跟着夫人。”她咬咬嘴唇,“至于其他,豆葉不作他想!”
“你,唉,算了,你起來吧,想留就留下吧。”這丫頭,以後得找個好人家啊。
“謝夫人。”聽說不趕她走了,豆葉破涕為笑,過來繼續幫阿绫更衣,一邊跟阿绫說話:“下午政子小姐,不是,夫人,政子夫人幫奴婢一起做飯,跟奴婢說,賴朝公子跟他們家一個叫小龜的姑娘不清不楚的。”
“小龜?”阿绫樂了,“這什麽名字啊——啊,那個姑娘我有印象,很秀氣溫柔的一個姑娘,怎麽,賴朝對她有好感”
“不知道,”豆葉努努嘴,“政子夫人說,有一次曾撞見賴朝公子和小龜姑娘在一起,雖然沒做什麽,但是,她看着也不對勁,那姑娘忙着整理衣服,臉都紅了。”
“這小王八蛋!”阿绫恨恨地暗罵一聲,“政子那脾氣,能饒她嗎?”
“當然不能了,”豆葉嘿嘿一笑,“當時政子夫人快要臨盆,到底還是沒發作,事後找個理由,把那個姑娘打了一頓。”
“打了一頓?”阿绫一皺眉,“當着賴朝的面?”
“對啊,不過據說賴朝公子什麽都沒說,看着政子夫人懲罰小龜,求情什麽的都沒有。”
阿绫心中一冷,“這一對,真是!等着瞧吧,”她冷冷一笑,“源賴朝,他不算個壞人,但也絕對不是什麽善人。”
“可不是八重小姐那麽求他,都沒見人家一面。”
“八重小姐?”聽着這個陌生的名字,阿绫微微一愣,在腦海裏搜尋了很久,才找到這個名字,“哦,伊東佑親大人的女兒?她不是嫁人了嗎?”
“嫁人了,但前不久又來找過賴朝公子,據說是私逃出來的。”豆葉一陣唏噓,“藤九郎說,她哭着想見賴朝公子一面,但賴朝公子就是不見。真是可憐。”
阿绫心中竄起一陣寒意,直到熄燈,都沒有說話。
第二天,賴朝送她離開,臨行前,趁着藤九郎在一邊跟豆葉起膩,阿绫終于忍不住問:“聽說八重小姐找過你?”
賴朝頓了一下,點點頭,“嗯。”
“她,還好嗎?”
“應該,不好。”
“應該?”阿绫看着他,“你沒見她。”
賴朝看向她,“見了,又有什麽意義?”他說:“一切都回不去了,見了只會徒增傷心罷了。”
阿绫默然,良久問道:“後來呢?她怎麽樣了呢?”
“不知道,回去了吧。”他苦笑一下:“就如你以前說我一般,我的心腸,比我想象的要硬的多。”
阿绫笑了一下,不說話。
不知道……
不知道……
為你生兒育女,看着親生骨肉被溺死,又被逼着遠嫁他人,千裏迢迢來尋找你的女人,最後得到的就是緊閉的大門,和事後這個人與他人聊起的一句不知道。
僅此而已……
回到陸奧,阿绫遠遠便看到義經來接,心中一暖。還好,這個孩子,還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
“绫姨!”義經很高興,跑過來挽着她的手臂,“您終于回陸奧了,我好想您。”
“傻孩子。”阿绫刮刮他的鼻子,溫柔地看着他,“你愈發出衆了呢。”
“嘿嘿。”義經笑得燦爛,将她接回住的地方,阿绫看着他忙裏忙外,很是欣慰。
事後,趁着沒人,已經快十九歲的義經如孩子一般枕在她的膝上撒嬌,阿绫捏捏他的耳朵,輕輕拍着他。
“牛若,來之前,你母親跟我說,你很少往家裏寫信,是嗎?”阿绫輕聲問道。
義經身子一僵,悶悶地說:“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母親大人,在怨我吧。”
“怎麽會?你母親很擔心你。你在這裏過得好不好,吃的怎麽樣,長高沒有,作為母親,她想知道太多太多,即使你犯了什麽錯誤,她也會無條件原諒你,因為你是她的兒子。只是,我們也不能讓她傷心,對不對?”阿绫替他将碎發挽在耳後,“多給你母親寫寫信,她很想你。”
義經緊緊握着她的手,“嗯。”
“牛若是個好孩子,一直都是。”阿绫輕輕親了他一下,像母親寵愛孩子一般。
義經臉紅紅的,“其實在我心底,您才是我的母親。”
“胡說,母親還能換的?”阿绫點點他的額頭。
“绫姨,您這次,要多久才能回來?”
“绫姨也不知道。”
“绫姨,您一定要回來。”義經坐了起來,鄭重說:“牛若想像海盛他們一般,能在您身邊盡孝,想報答你的恩德。您要不回來,我報答給誰去?您一定要回來,牛若想您!”
阿绫看着面前這個年輕人,強忍住淚,“好,為了牛若,绫姨也一定會回來。”
“嗯!”義經高興了,突然想到什麽,“對了绫姨,您有沒有見到賴朝兄長?”
阿绫心中一跳,“嗯,見到了。”
“那,您有沒有說起我?”他不安且興奮地搓搓手。
阿绫張張嘴,實在不忍心看着孩子傷心,便道:“嗯,說了,但是牛若啊,”她決定,有些話還是提前說為好,“你賴朝兄長,不太知道你,畢竟你出生的時候不太好,有戰亂,他當時顧不上這些,現在,他娶了妻子,很多事情要忙,所以……”
“是嗎?”義經很失望,沮喪了一會兒,又笑了:“绫姨,沒事,兄長不記得我沒關系,我可以做的很出色,讓他能夠認同我!”
阿绫看着義經,勉強笑笑,點點頭,心中卻一緊。
牛若啊,你知道嗎?绫姨真的不希望你去見他,你的賴朝兄長,真不見得是你的好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卷,結束鳥。。。我要歇歇開第三卷。。。就算沒什麽人看,但自己要寫的故事,哭着也要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