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這才收回戀戀不舍的目光,向錦繡跪拜道:“民女紅袖叩見大人。”
錦繡接着問:“臘月十三夜,你是不是行刺了當朝太子?”
“是。”紅袖依舊伏地,朗聲答道。
“可是受人指使行刺太子的?”
“民女是受廉親王指使刺殺太子的。”
這答得絲毫不含糊,仿佛剛才的一片癡心都是幻象,錦繡禁不住猜想,太子允諾給這位性情剛烈的江湖俠女的是什麽樣的條件,讓她甘願誣陷自己的心上人。
一旁的劉琰不禁苦笑,這答案在他看來是意料之中的。太子面露得意之色,勝券在握的樣子,顯出當前局面的難堪。
錦繡神色沒有絲毫改變,仍舊語氣淡然,接着往下問道:“廉親王納你為妾時,你可是自願?那時你知不知道他是布衣神教的首領?”
紅袖聲如珠玉,口齒清晰答道:“小女子原是江湖賣藝為生的,那日不慎堕入洪水中,幸得廉親王獲救。當日因為嗆水,已是半迷瞪狀态,只得聽從王爺安排,去他府上休養。”
“之後王爺又說,若我沒有其他去處,願意收留我在府中。我當時想着等水患過後再謀其他出路,就答應了他。誰知他心中早就對我有謀圖,不久就騙奸了我的身子。我一個無親無故的江湖女子,失身于人,無奈之下,只得同意嫁他為妾。在那之前,原不知他是布衣神教的首領。”
紅袖嗓音若黃莺出谷,雖不悲不喜,也讓在座的男子不得不同情她的遭遇。
錦繡接着問道:“照此說來,你既非自願,又不知布衣神教中的事務,嚴格來說,是算不得教中人的。那你為何聽命于他刺殺太子?”
紅袖仍舊低着頭道:“小女子薄命飄萍已數年,既已失身于他,他也承諾給我一個家。我既然已經成了他的妾室,自是丈夫大過天,任何事情都應當聽從夫君。”
“況且王爺只是給我看了太子畫像讓我去行刺,小女子并不知曉刺殺的人是太子。請大人饒我一命……”雖是求饒,卻不凄哀,聲音脆而柔,惹人生憐。
錦繡也溫言道:“紅袖,你方才所言可都屬實?”
紅袖擡頭望着錦繡,在看清她容顏那一刻,眼中閃過一絲驚疑,緊接着是恍然,再接着是堅定。
她換上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答道:“小女子雖人微言輕,但所言句句屬實,實不敢欺瞞大人。”
錦繡面有倦色,扶着額,嘆了一口氣,聲音平靜無波道:“那你可知道守宮有何用處?”
紅袖聽到守宮二字,一直沒有什麽情緒起伏的臉上,突然變了顏色。她一轉頭,看向身後的七惜。
七惜在路上的時候,借着試探她的功夫,曾捉住了手腕順着脈門劃向她的肩井,擄起她的衣袖,清清楚楚看到了她的右臂。那一刻,揭穿她謊言的證據,清清楚楚地呈現在他眼前。
只聽錦繡略顯低弱的聲音響起:“守宮者,別稱壁虎。取七月七守宮,陰幹之,以井花水和,混丹砂塗于處女之身,守宮在者不淫,去者有奸。”
此時聲音威嚴不可抗拒道:“紅袖,方才聶徐大人已看清你右臂上一點守宮砂還在,你卻口口聲聲說廉親王強占了你的身子,又說失身于他只能聽命于他,盡是一派胡言!”
她說話間,兩旁已有衙役上前去拉起紅袖的衣袖,果然雪藕似的胳膊彎處,一點朱紅分明。
錦繡嘆道:“本官勸你還是老實招供罷,到底是誰令你刺殺太子?“
紅袖定定地看着錦繡,纖柔的身子抖得如風中落葉,卻不是因為恐懼所致,而是說不出的羞恥難堪。
審問到此處,此案案情已水落石出,一時間在座衆人臉上,五顏六色,似打翻了布坊的染缸。
太子此刻心中的恨意,似翻江倒海般狂湧,看向錦繡的眼中都含着利刃,恨不得将她戳死在座位上。
是啊,這一出謀逆案他費了不少心思,多方運作讨論,與連華樓、靈州知府謀劃運作得自以為天衣無縫。不想就這短短的兩個時辰,就在眼前這位弱書生的一審之下,竟是破綻百出。
只見錦繡正懶洋洋地翻着劉琰的那份供詞,唇角一個近乎嘲諷的微笑,太子直覺當下彷徨無計。
劉琰的口供雖有指印,但他拇指已失,本案關鍵證人均已被翻供,擺明劉琰的指印是他們惡意為之。紅袖正待開口說些什麽,只聽糖外馬蹄聲驟響,目光到處,一騎已風馳電掣而來,直奔到殿前。
騎者下馬入殿,一身紅色短打,卻是瑜原八百裏加急來的特使。
見他手裏拿着聖旨,衆人都在殿上跪倒,特使打開聖旨,念道:“宣大理寺右丞慕容錦即刻回都。廉親王謀逆案依靈州知府原審為準,大理寺速速結案,抄報六部,明發天下。欽此。”
錦繡脊背一僵,她擔心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她原本是大病初愈即接掌這宗謀逆大案的複審權限,一刻不肯耽擱,即從京城起身遠赴靈州。數日來一路風塵,殚精竭慮,生怕夜長夢多,才到靈州第三日便趕着開堂審案。
整個審案過程不到兩個時辰,眼看着要結案了,不想還是慢了一步,被宸帝改了主意,翻不得這樁冤案。她伸出手去接過聖旨,看見太子滿眼嘲笑,只覺得跪在地上膝蓋冰涼。
心中怒極,血氣上湧,猛地站起,只覺得頭暈目眩,眼前一黑,身子往後便倒。然而卻未載倒在堅硬的石地上,七惜一直看着她,見錦繡搖搖欲墜時,早已身形閃動,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劉琰也動了,只是稍慢一步,雙手縮骨,從手枷中脫出,只扶住了錦繡的肩。兩人眼神一撞劉琰微微一笑,七惜面無表情,卻都不放開手。
錦繡阖着眼定了定神,緩過氣來,不自覺的往七惜身上靠了靠,不着痕跡地避開了劉琰的手。劉琰極低的嘆口氣,默默退開幾步。
一旁的太子看得目瞪口呆,不禁後怕他低估了劉琰的實力。但看見賀錦繡落座,頭暈得幾乎坐不住,臉色慘白若紙,以及放在案前的那一卷明黃的聖旨,太子目露喜色。
只是吩咐獄卒即刻給劉琰換上十三斤半的鐵枷,押回靈州獄中嚴加看守。
錦繡雖心頭突突亂跳,恨得牙癢,蹙着眉,轉瞬間卻已想到了對策。只是一雙眼還有些躊躇不定,畢竟此事天命難違,禦心難測,逆了龍鱗,再多的皇恩浩蕩肯定也成了雷霆震怒。
在這鋪天蓋地而來的天威之下,無處可藏的自己會不會粉身碎骨?仰頭看向身側立着的七惜,卻見他眼神是極冷靜的堅定純粹,毫無猶豫不定之色。
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只聽他輕聲直言道:“你說過,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要活的坦坦蕩蕩,一清二白。既然凡事都要誠于己心,那你就不要受外力困惑摧折。”
凝視她有些憂慮、蒼白的面容,又是心疼又是驕傲,決然道:“你想怎麽做就怎麽去做。萬一皇帝降罪,我能護你周全。就算不能,我還是那句話,一生一世一雙人。”
錦繡心中一定,眼神濯然,揚聲道:“慢着!太子殿下,這聖旨已下,既由大理寺結案,諸人犯也應由本官帶回大理寺侯決。”
轉眼瞧着太子,目光絲毫不畏懼道:“太子殿下可有異議?”
太子見局勢瞬間挽回,心中欣喜,笑道:“那就辛苦慕容大人了。慕容大人素來慧眼明斷,望你盡快返回京城,父皇還等着這樁謀刺重案的結案文書呢。
錦繡微微俯首,淡淡道:“微臣不敢怠慢,太子大可放心。”
聽到這決斷後,睿親王劉珩一直半閉的眼睛突然睜開,大聲道:“太子賢侄,你謀逆的九弟現在腳底也被燙爛了,手指也被生生拔斷了,渾身都是傷,十七皇叔讨您個恩典,讓你九弟且在我車上将養幾天,回了瑜原再把他塞到大理寺重獄可勁兒折騰吧!”
這話說得又刁又惡,一口一個“賢侄”、一口一個“你皇叔”、再一口一個“你九弟”,分明就是躺在地上耍無賴了。
這差不多是在指着太子的鼻子說,你這是在手足相殘,只氣得太子面紅耳赤,卻發作不得。
劉珩對他視若無睹,起身跪在劉琰身側,含淚笑道:“老九,你也知道,全京城就數你皇叔最沒用了,只能做到這些。”
套在劉琰身上那副特制的鐵枷,邊緣甚是粗糙,毛刺已将手腕磨出了些微血跡。但劉琰毫不在意,笑道:“十七皇書的情分,老九我銘刻在心,永世不忘。”
即便是在大笑,也絲毫不見張狂跋扈,聽起來盡是愉快雍容之意。又對着就想一拱手,笑道:“也謝過阿錦費心。”
錦繡看向他,淡淡道:“王爺不用客氣,你也不必覺得冤枉,哪個廟裏沒有屈死鬼呢?想開些罷。”
劉琰聽了,目光閃動,終凝成了一個全然信賴的溫暖眼神。
一行人風餐露宿,馬不停蹄,連換了好幾撥沿途驿站的好馬,終于在十五日後返回瑜原。錦繡回到大理寺當日,便着好官服,頗為端正嚴肅地坐在案前,拟好了結案文書,交與文書,一同抄送六部,明發各府。
這文書一出,一時間滿城風雨,朝野俱驚。街頭巷尾,朝堂官府幾乎都在議論此事。
錦繡那封結案文書中批道:廉親王劉琰謀刺案疑點纰漏甚多,未能定罪。然而他蓄意**民女,并強納為妾,逼死正妻之事證據确鑿,依律可處斬首之刑。
這文書的結論,堪稱是大原刑官史上最為匪夷所思不倫不類的批文,把一樁謀刺重案翻得幹幹淨淨,硬生生判成了逼娶小妾謀殺正妻的案子。
那日錦繡在靈州府衙複審此案時的經過,早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了大江南北。這結案文書一出,整個大原的百姓都在盯着這件事,幾乎人人都罵慕容錦昏聩至極。
宸帝拿到文書,只寥寥數語,他卻盯着文書看了足足半個時辰。一時間氣得怔住了,半晌拍案怒道:“好個慕容錦!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甚好!”
宸帝之所以反悔,是因為近日來身體狀況已呈江河日下之态勢。
一連咳了幾夜都未曾合眼,禦醫跑着來看了三四回,進了湯藥,這夜終于小睡了片刻,清早上朝。
早朝時,監察禦史果然就文書內容群起而攻之。這本就是劉琰在京城經營多年的成果。他在衆人心中是雄才大略,足堪濟世之才。以往韬光養晦間偶一露之,已讓朝中重臣頗為推崇,更兼人品謙和,一心為民,本就深得人心。
這樁案子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太子一手構陷,朝堂中人人憋着心寒不服。如今再一看,竟被大理寺判得如此胡攪蠻纏,登時暗裏的不忿都炸到了明裏。
禦史趁機連夜寫了折子,彈劾大理寺丞慕容錦倒行逆施,昏聩胡為,并請另行擇人,重審此案。
宸帝原因着近日常感神困體乏,咳嗽帶血,心知病勢已成,怕萬一病重,太子無法轄制劉琰,便改了讓錦繡翻案主意。
想着皇家之争,原是如此,他身為帝王,必須維護社稷安穩。太子已立,他劉琰還存有野心,就應當承受這樣的結果。
他原本想着讓錦繡速速結案,在民怨未起時先殺劉琰。不想錦繡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僅憑一個結案文書,沒有引水滅火不說,還偏偏在火上澆了一勺滾熱的油。
她一向愛惜在大理寺拼下的這名聲,不曾想這次竟是拼着被千夫所指,也要将這樁案子判得人神共憤,捅得盡人皆知,掀起滔天巨浪,定要查個水落石出青天白日來。
眼下的大原,正是躬逢盛世,民敢直言,臣敢死谏,這一樁重案,終于鬧到了不可收場的地步。
數日來,參慕容錦的折子雪片似的紛紛而至,堆滿了宸帝案頭。
江南諸州、靈州封地民怨沸騰不說,連瑜原城的百姓都傳着太子設計陷害,廉親王含冤受屈的閑話。更是對那個胡亂定案的慕容大人更是污言穢語,百般咒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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