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等家人的精心照料下,晴子又漸漸恢複到了以往的樣子,但還是有些細微的變化,少了一些跳脫,多了一些沉穩。趁她在養病期間,阿绫又進了一次宮,觐見建春門院,希望女兒能在家多住一些日子,順便提了讓她出宮嫁人的事情。
“這是真的打算嫁女兒了?我還想多留一些日子呢。晴子那麽好的一個姑娘。”滋子微微一笑。
阿绫心中冷笑數聲,面上不顯,為建春門院倒了一杯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現在不定下來,将來就成老姑娘了,您說呢。”
建春門院看着她,彎彎唇角,“你說的很對,倒是我考慮不周。”
“哪裏,”阿绫攏攏頭發,“您和法皇大人已經頗為照顧我女兒了,我們感激不盡。”
與建春門院打了一會兒太極,阿绫告辭離開,出了殿門,她回頭看了一眼巍峨的殿宇,眸如冰雪。
就在這時,高倉帝的随從找到她,說今上想與她見上一面。阿绫本不想去,但随即又想,對方不過是一個孩子,他有什麽錯呢?嘆了口氣,跟那人走了。
因為有竹簾遮掩,阿绫看不清高倉帝的表情,但他沙啞的聲音,還是忍不住讓她心中生了幾分憐憫。
“晴子,還好嗎?”他低聲問道。
阿绫猶豫一下,“病是好了,心裏面……”她嘆口氣,“恐怕要有一陣子才能恢複。”
高倉帝沉默了,半晌,說了一句:“對不起。”
阿绫無奈地笑笑,“陛下何必自責?這件事,沒有人是錯的。只是我們每個人,都不能随心所欲罷了。晴子是這樣,您也是這樣。對晴子而言,與您共度的這幾天是她值得去珍藏一生的美好,雖然不是天長地久,但也足夠了。這是她親口說的。”
“朕貴為九五之尊,就連守護自己心愛的姑娘都做不到。”憲仁聲音哽咽,“晴子臨走時,希望我善待中宮,朕知道中宮賢良淑德,可朕實在不太想看到她。朕知道晴子為什麽不能留下來,如果德子不是中宮的話……”
“德子是中宮,世上也沒有如果。”阿绫擡起頭看着蔚藍的天,“如果真的有如果,妾身倒希望,那天晴子沒有迷路,沒有碰到您,以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聽到她說話,憲仁的面上浮現出迷離的表情,他沉浸在回憶中,“那天,呵呵,她就那樣,抱着妹妹跳到朕的面前。”他凄然一笑,“與朕在一起的那幾天是美好?她才是朕的美好。她是上天派下來的,是朕沒有福分。”
阿绫忍不住流下淚來,她深吸一口氣,“陛下,珍重。晴子那裏,妾身也會讓她好好的,她也必須好好的。不只是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您。”
從宮裏出來,阿绫的心情不是很好,可即使再不好,她也要打起精神去一條長城家,看望已接近崩潰的常盤夫人。
前段時間,鞍馬寺的住持慌慌張張派人送信,說遮那王,即牛若不見了。阿绫當時眉心一跳,心中頓時有了不祥的預感。住持說,那幾日,有一名宋商經常出入該寺,出手闊綽,住持猶豫一下,小心地問阿绫,是否知道此事?
阿绫面色鐵青,住持的言外之意是懷疑她是始作俑者,要說人家懷疑也很正常,畢竟日本的宋商要做些什麽大動作必須要經過她,但這件事她完全沒有頭緒。如果那人真的是宋商的話,除她之外,還有誰能支使這些商人?
等一下,有一個人,以他的地位是可以做到的,那人不是平清盛,而是……
就在她要寫信問個究竟的時候,今早從陸奧那邊來了一封信,她還沒看完,就一種想殺人的沖動。
信是藤原秀衡寫的,他說聽說鞍馬寺裏有一位少年天賦異禀,是個難得的人才,如果這樣的人真的做了沙彌真是明珠暗投,所以他便叫阿绫手下經常來往京城和陸奧之間的一名宋商将人帶了過來,讓她不必擔心。
阿绫火冒三丈,立刻叫那個倒黴的宋商來見她,劈頭蓋臉一頓臭罵。那位仁兄也很委屈,原來當初秀衡大人只說鞍馬寺裏面那個孩子是他的遠房親戚,年幼失怙,讓他多照顧,但不要說出自己的名字,就說是绫夫人派去就好。又說這種事沒必要驚動绫夫人,雖然绫夫人有時候也會去看他,但畢竟事情太多,難免顧及不過來,如果讓她知道怕她多想。他一想也是這麽一回事,加上秀衡大人對他們這些商人一直照顧有加,便也就照辦了。後來秀衡大人讓他偷偷把這個孩子帶出來,說這件事他們绫夫人知道,但如果去問,因為情況錯綜複雜,她肯定會說不知道,免得給自己惹麻煩,他也就聽了。誰知道绫夫人壓根就被蒙在鼓裏呢?
阿绫氣得渾身發抖,如果這件事傳到平清盛耳朵裏,她是百口莫辯。沒有辦法,她硬着頭皮給平清盛寫信請罪,說是自己管教無方,讓手下人參與到不該參與的事情裏。然後從宮裏一回來,就去安慰已經淚流成河的閨中密友。
看着已經憔悴不堪的常盤夫人,阿绫十分愧疚,安慰的話卻實在是說不出口,因為實在沒什麽資格,猶豫半天,只吐出一句幹巴巴的“對不起。”
“這跟你有什麽關系呢?那個孩子,本來心就不在這裏。”常盤眼睛腫的像蜜桃,“我只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過一生罷了,可是,為什麽他就那麽不聽話呢……”
“每個當母親的都希望子女平安喜樂,可子女所想要的,不一定就是我們希望的,我家那個,不也是這樣?”阿绫苦笑一下,想到了牛若袖子裏掉出來那本《孫子兵法》,不由嘆口氣,“牛若那個孩子,怕是心裏有大志向,不甘于碌碌無為過一生呢。”
常盤流着淚,默默搖頭。
“你也不要想太多,我知道他現在哪裏,我去看看他,好不好?”阿绫柔聲勸慰。
“你能不能帶他回來?”常盤握住她的手,哀求道。
“常盤,你兒子,看似柔弱,其實脾氣倔強的很,”阿绫苦笑,“我只能盡力,但是……”
常盤絕望地松開她,頹然坐到一邊,“我真是,不希望他走他父親的老路……”
“我又何嘗希望?”阿绫嘆口氣,“那個孩子,我也是看着長大的啊。”
說來說去,藤原秀衡!你真給我惹麻煩!阿绫心中暗罵。
回到家中,阿绫簡單收拾行裝,告訴在家休養的女兒晴子也收拾東西,連帶着弟弟妹妹的東西一起,準備過幾天去陸奧找一個老不死算賬。
“為什麽我也要去?”晴子搖搖頭,“您帶着弟弟妹妹去吧,我跟哥哥看家。”
阿绫還沒有說話,海盛開口道:“你就跟着娘出去走走吧,散散心也好,你看看你自己,都頹廢成了什麽樣子?”
“我才沒有……”晴子咬咬嘴唇,糾結片刻,轉身回房間收拾行李。
當晚,阿绫住在小松第,與重盛說了此事。
“你別生氣,”阿绫拽拽他的袖子,“我也沒想到那孩子膽子那麽大,竟然偷跑,而且陸奧那邊還插了一腳……”
“我生什麽氣?你又多想了。”重盛失笑,将她抱在懷裏,磨蹭着細膩的肌膚,“父親一開始也沒想趕盡殺絕,而且陸奧那邊參與此事,就算是我們也要掂量掂量,由他們去吧。”
“我是怕入道大人……”阿绫抱着他撒嬌,“如果清盛大人要罵我,你替我擋一陣子。”
“你啊,”重盛掐掐她的鼻子,“放心吧,有我呢。”
“我走這段時間,你要好好照顧自己,這幾天你又瘦了。”阿绫抱怨道:“你也是死心眼,知道你勤于公務,但事情那麽多,又不是要一天做完,你就不能給自己放個小假?”
“今天的事情不做完,又要推到明天,明天還有明天的事情。這不是你經常教導孩子們說的話嗎?”見阿绫要發脾氣,重盛忙說:“好好,我一定照顧好自己,你就放心忙你的去。”
“要養胖一點,我不在的話你也一樣可以去我住的地方,想吃什麽讓那裏的廚子給你做就是了。這話我跟你說過很多遍,你卻總也不聽。”
重盛笑了一下,沒有她在的宅子,看到什麽都是睹物思人,讓人心亂如麻,更別說吃飯了。
“不提那個,”重盛将她壓到身下,“你過幾天走了,難道不要趁此機會好好陪陪我嗎?”
“每次都用這個不讓我說話,讨厭……”
五月的奧州,海風中還夾雜着些許寒意,與京城的繁花似錦好似兩個季節。一身繡着金絲花紋直衣的藤原秀衡坐在屋裏,身上披着一件大麾,坐在柔軟的獸皮墊子上,面前擺着幾道精致的小菜,手拿鎏金黑陶酒壺,悠哉地自斟自飲。
阿绫本來就憋着一口氣,一進門就看到他小日子過的滋潤,差點沒吐血,她幾步跨到那男人面前,質問道:“是你支使我手下的商人給你帶人?你換別人用啊,幹什麽非要用我的人我現在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說不清就不說,怎麽那麽大脾氣?來來,好久不見,陪我喝兩杯。”秀衡連眼皮都沒擡一下,擡手給她倒了一杯酒。
“少打哈哈!”阿绫哼了一聲,一甩袖子坐了下來,“說吧,你怎麽知道那孩子的?什麽企圖?”
“那孩子的養父一條長城,算是我的一個親戚,我也是很偶爾聽到他說起自己的這個養子天資聰穎;至于我想做什麽,也很簡單,”他放下酒杯,看着阿绫,“我得為我這片江山,找一個好主人。”
“什麽意思?”阿绫皺皺眉,“你不打算讓你兒子來接手?”
“我那幾個兒子,有幾個成氣候的?”秀衡冷笑,“泰衡有些才華,但過于陰骘,心胸狹窄;忠衡倒是個好孩子,但做事太沖動,有勇無謀。就這兩個,還是最出類拔萃的兩個。”秀衡苦笑道:“你等着吧,我百年之後,這幾個兒子,能有好下場的,有一個就不錯了。我和父輩辛辛苦苦打下的基業,就要交付他人了。與其被別人搶走,還不如先找一個可靠的人托付。我本很中意你兒子,但他是你的接班人;晴子又是個女孩子,也沒有辦法。只能另找他人了。或者,你讓小松接我的班還是幹脆跟我生一個兒子?”
“又來!”阿绫嗔怪地看他一眼,嘆口氣,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的苦衷,但天下才俊那麽多,為什麽非要找他?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孩子是……”
“我知道他是你公公老對手的兒子,但于我何幹?”秀衡冷笑,“我藤原家盤踞奧州數代,京城的恩恩怨怨,于我沒有一點幹系!”
“那你至少跟我說一聲啊。”阿绫無奈了。
“跟你說,你會同意嗎?”秀衡看她一眼。
“那……”阿绫語塞,這件事确實難辦。
“跟你說,你肯定不會同意;就算不會不同意,也肯定會為難,你丈夫畢竟是平家人,兩人都是,還是親兄弟,我是為你好,就讓你不知道,你公公有什麽火,就讓他沖我發——啧啧!”秀衡一把摟住阿绫,大手在女子身上摩挲,“這纖纖細腰,哪裏像是生過四個孩子的母親?”
“你又來!”阿绫掙紮了幾下,見實在掙不過他,只能由他動手動腳,“還有一件事,你怎麽知道,那孩子一定會留下來幫你呢?”
秀衡頓了一下,良久嘆口氣,“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上天要收了這塊福地吧。”
見他面上出現少有的頹色,阿绫于心不忍,她說:“別這樣,咱們約好,如果将來你這邊真沒有能堪大任的人,我就來接手,怎麽樣?”
秀衡一愣,看着她,眼睛裏又浮現出光彩,“一言為定。”
阿绫笑笑,俯下身,躺在他腿上,“對我而言,你是我的恩人,忘年交,長輩,你如果有了什麽事,我是絕不會坐視不理的。”
秀衡撫摸着她的秀發,嘆口氣,“真是羨慕小松殿啊,能有你在身邊。”
“羨慕他做什麽?他都要累死了;倒是你,與京城分庭抗禮,活得逍遙自在,快樂似神仙,我都羨慕。”她握着他的手,幽幽說道:“下輩子吧,如果只能做單純的某個人,看看你是否會得到我。”
秀衡笑笑,“好啊,下輩子。”
阿绫閉上眼睛,貌似要睡了,就聽頭頂上那人說:“那孩子,嗯,他給自己行了元服之禮,加了冠,改名叫義經了。”
“源-義-經嗎?”阿绫微微睜開眼,“這樣啊。”
“那孩子知道你要來,很想來見你,又怕你生氣,很是擔心。你去看看他,可好?”
阿绫面色一冷,“不見!有膽子跑沒膽子見面這麽慫包我才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