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啪嗒。
血滴在地上,震耳欲聾,把柳靈均吓了一跳。
她低頭去看,才發現這血是從她自己手上滴下來的。
她看着已經被染成鮮紅色的手掌,猛烈的血腥氣湧入鼻腔,讓她一陣反胃。她往後退了兩步,撞在方才掉落在地的牌匾上。
柳靈均從來沒有這麽害怕過,即便是在花魁比賽上被劃傷了臉,她也沒有這樣害怕過。
她原本只是覺得青鹽今日不大對勁,最近朝中局勢大變,她害怕青鹽路上遇到什麽危險,出了什麽差錯,這才跟着她進了陳府。
原只是想着在門口靜靜等一會兒便離開,卻沒想到裏面竟傳出了打鬥聲。
她當機立斷走了進來,眼看許榴花抄着刀向他們沖過去,柳靈均根本來不及思考,當即抽出匕首給了她一刀。
許榴花方才拿着的那把刀此刻就落在她手邊,刀刃鋒利,寒光凜凜。柳靈均相信,只要自己挨上一下,定是要豁出半條命去的。
正在柳靈均後怕的時候,當啷一聲,顧憐的長劍從門框墜落在地,發出聲響,讓她回了神。
顧憐也聽到了響動,站起身來向那裏走,原是想拿起劍來的。他剛走了兩步,耳邊猛地傳來一陣轟鳴,吵得他無法思考,腳步變得沉重而又虛浮,殷紅的血順着他的動作滴落在地,留下朵朵紅蓮。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臉上沒有半點血色,雙手已經沒有多少力氣,可他仍然撐着自己的身體沒有倒下去。
“顧憐!”青鹽當即扶住他。
顧憐抿起嘴唇,強撐着搖搖頭,原本沉穩的聲音沙啞得聽不清:“沒事。”
他一直念叨着“沒事”,可眼前青鹽的臉不受控制地變得越來越模糊。他努力保持清醒,變着法地說着話安慰青鹽。一開始,他的話還算有條理,可随着時間一點點流逝,他的話逐漸變成胡言亂語,身體也漸漸撐不住了。
他仍舊念叨着“沒事”,一直到青鹽和柳靈均将他拖回顧府。
“顧憐,你有事瞞着我。”青鹽坐在顧憐床榻邊,看着他像是枯萎的花草躺在那裏,強壓哭腔對他說道,“我已經知道你的秘密了,你必須要給我說個清楚!”
話音剛落,青鹽眼淚就奪眶而出,滴在他手背上。
濃重的血腥氣幾乎要将房間熏成紅色,數位郎中忙得不可開交,房間裏一時間血腥味和中藥味互相糾纏,在空中彌散開來。
顧濯和顧烑站在門口,一言不發看着房間裏傷痕累累的兩個人,心也跟着揪起來。
“別告訴她……”顧憐閉着眼睛,額前碎發配合地垂下來,被汗打濕粘在臉頰,他啞着嗓子嘀咕着,像是在說夢話。
“什麽?”青鹽咬住嘴唇,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穩鎮定,可她搭在顧憐身側無措的雙手早就将她內心的恐懼暴露無遺。
“你別……告訴她。”顧憐眉頭擰緊,輕聲細語,言辭懇切而堅定,“我……我很愛她,但是……與她無關,她……不需要……知道。”
那些仿佛被詛咒一般的循環往複,她不需要感同身受。與其用這輩子去賭一個明天,不如就将這些痛苦細碎的過往留給他一個人,只要青鹽平安活着就好。
她什麽都不需要知道,如同他沒有臨時起意在赴死前去宴春樓,就當過去的事情沒有發生過。
眼下,陳家已除,顧家上下都很喜歡自己的這位顧夫人,她能在顧家活得很好。
這就夠了。
他從來就沒奢望過什麽歲歲長安,只要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就夠了。
他這樣想着,逐漸墜入深淵。
下墜……下墜……
他耳邊什麽都聽不到,變得一片安靜。
就停在這裏,好好睡一覺吧。他這樣想着,剛要合眼,卻發現自己面前多了很多身影,正從四面八方向他走來,将他團團圍住。
他看不清那些人都是誰,為什麽從一片漆黑中向他走來。
直到他們走到面前,顧憐眼前迷霧漸漸散開,他這才看清了,那是一個個自己。
數了數,剛好十二個。
他們默契地圍成一個剛剛好的圓圈,将顧憐困在中央,默默盯着他不說話。
顧憐有些慌亂,覺得他們的目光像是一根根刺紮在身體上。他壯着膽子對上那些與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孔,仔細看了看,才發現他們眼睛裏滿是哀怨和羨慕。
羨慕?
是啊,除了他以外,在場所有人都經歷過痛失所愛。而他就像是見證了無數個過去的自己死在面前,才有了如今的日子可過。
就這一世,只活這一世,要活得酣暢淋漓。
不管還有沒有來生,這一世,他不想留下任何遺憾。
就算是告別,他也要做得十全十美。就當是每一個過去的執念,他也要盡力圓滿。
他似乎和那十二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兄弟聊了很久,久到天邊一道光劃破黑暗,他掙紮着睜開眼。
已經是三天後了。
他永遠沒辦法忘記,當青鹽一瘸一拐走進來看到他的時候,是何等欣喜若狂。拐杖被她胡亂丢在身後,她一個箭步沖到床榻邊,喜極而泣。
顧憐拍了拍她的頭,從未覺得如此心安。
眼看青鹽已經将重生之事猜得柒柒捌捌,他沉下心,講起了過去的故事,将那十二個黑影的故事和盤托出。
顧憐講起自己買下扇子,是因為自己第二世在花魁比賽看到了那把扇子,他以為只要買下那把扇子,青鹽就可以躲開花魁比賽,躲避被陳金粟買下的厄運。
可是沒有。
即便沒有,他每次重生仍然會去買下這把扇子,時間久了,習慣也成了執念。
他們的故事,講了很久很久。
久到青鹽已經不記得那天他們都說了什麽,她只記得……
他們講到太陽升了又落,講到冰雪消融,講到牆邊的樹枝發出嫩芽,講到山茶花枝葉肆意瘋長——
他們的故事,遲遲沒有結局。
–
顧烑和陸星房成親的那天,顧家上下熱熱鬧鬧,一片歡騰。
顧憐傷好了就被顧烑指使着上蹿下跳地挂綢緞,顧烑給出的理由很簡單:“你有經驗,幫幫二哥。”
顧憐很受用,每每聽到這話就挑着眉毛滿臉得意地點點頭,随後飛上房梁把綢緞抖成波浪。
“嫂嫂~”
“往後可是要改口了。”顧濯嗓音溫和,提醒陸星房。
“嗯?那要叫什麽?”陸星房眨了眨眼睛,不解問道。
“按理說,你應當同我一起叫弟媳。”顧烑嘴角勾起一個笑容,看起來有點不懷好意。
“不要。”陸星房努了努嘴,“那便各論各,你叫弟媳,我叫嫂嫂。”
“哎呦,小祖宗,那可真是亂了套了。”顧烑無奈扶額,面對陸星房,他那些精巧的小心思全都沒了作用,一點辦法都沒有。
“那我去問母親。”陸星房急匆匆往羅觀雲那處去了。
“哎!又要告狀是吧!你什麽時候能改改總找母親告狀的毛病!”顧烑念叨不停,寸步不離,緊随其後。
青鹽笑着目送他們離開,目光轉向正廳的時候,她緩緩收了笑容。
陸尚和顧中明在裏面談了很久,神色雖然凝重,但在這一片歡聲笑語中,不知道為什麽竟讓人有種釋然而溫暖的錯覺。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們那天在房間裏究竟談了什麽,他們只知道,在那不久之後,陸家的當鋪重新翻修,轉而做起了珠寶文玩生意。
燈火通明一片喜慶的顧府門外,站着一個姿态曼妙的女子。青鹽不用想也知道,是柳靈均來了。
兩人眼神剛剛相遇,柳靈均便脫口而出:“又長胖了。”
“少管。”青鹽輕哼一聲,接過柳靈均的賀禮,将她引進門。
那天晚上他們喝了很多酒,每個人臉上都笑容滿溢。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燭光搖曳,與溫暖的晚風纏綿悱恻。
春天就要來了。
宴席走入尾聲,青鹽和顧憐互相攙扶着晃晃悠悠回了房間。他們臉上都暈開一層紅暈,像是傍晚時分被太陽燒紅的晚霞。
他們坐在床邊,互相依偎着,酒香在他們的溫暖中升騰,愈發濃烈。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天。
“其實每晚快要睡着的時候,我都很害怕。害怕醒來發現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我回到了小時候,或者回到花魁比賽以前,又或者回到那個雪天……”
“那樣也好,你就不用走那麽多彎路,直接來找到我。”
“萬一那時候,你是沒有前世記憶的那個呢?你又不認識我。”
“那……那你就念我的名字,念……三次,我就認識你了。”
“顧憐。”
“嗯?”
“顧憐。”
“我在。”
“顧憐。”
“我愛你。”
不知道明天會以什麽方式出現在面前,将盡未盡的雪天,幹幹淨淨的月亮,灼灼目光點亮黎明。
痛苦墜入深淵,赤誠沖鋒陷陣,愛意直沖雲霄。
如果死亡和悲痛注定無法避免,那我希望,我最後留給你的,是我平庸的愛。
–
“所以我有哪一世唱曲兒是好聽的嗎?”
“……”
“一輩子都沒有嗎!”
“別灰心……”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