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這幾天也不知道薛黎陷蹿哪兒去了,但飯點卻記得回來,還有一個同薛黎陷一樣蹭飯的,就是辰皓了。
蘇提燈一開始以為雲姨是叫他來有甚麽事要傳達給自己的,或者順道叫他留下做個幫手。
但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辰皓來這兒不幫倒忙便好了,自己也不需要這麽一個時時刻刻監視自己的吧,有他正淵盟一個薛黎陷還不夠麽?
因此這幾天便在空閑的時候尋思着把辰皓怎麽趕回南疆。
那日正午剛吃了飯,蘇提燈便又杵在月娘房間門口當門神,這幾天了,他有事沒事會閑着往這邊溜達溜達,卻遲遲沒那個勇氣推門進去。
起先沒勇氣,是不想看到那張一直沉睡的臉。
現在沒勇氣,是一推開門好像瞬間能看到許多『以後的事』——月娘不理他,月娘生他的氣,月娘面容冷清的問他,「你怎麽成這樣了?」
再細思下去便瞬間延續了萬千道墜壑于心底,千瘡百孔亂石交錯一樣堵在咽喉連呼吸都變得奢侈。
可是又可憐兮兮的站在這兒,好像覺得,能離她近一些也是好的。
如果你醒後不願認我,那我現在倒是還可以再多陪你一會兒的。
剛分神想了想事情,一掃眼正好瞧見那邊偏廳裏沉瑟出來了,身後跟的竟然就是辰皓。一路走,辰皓好像還一路在說甚麽,沉瑟只是聽着,間或點點頭。
這時候薛黎陷也從廚房那邊閃出來了,手裏還拿着一蘋果,嘴裏還叼着一鴨梨,本來與沉瑟他們并不同路的,誰知道那鬼市的鬥篷叫薛黎陷走的風風火火的給咧到了肩上,後頭便拖了地,又走的急,一不小心自己踩着絆了下,接着便是驚天動地一聲摔。
沉瑟和辰皓雙雙回頭,就瞧見薛掌櫃淡定的起來扭了扭身子,然後接着叼着鴨梨和蘋果往前走。
那大步邁的那叫一個飒踏,風風火火恍恍惚惚的,簡直把沉瑟都看醉了。
沉瑟心裏就可勁糟心呢,自己萬一不在了,薛黎陷不被蘇提燈玩死才怪呢。
你說中原好不容易出了這麽個了不得的奇才,人長得也是張聰明相,怎麽心腔上少開一竅呢。
沉瑟不知道,自從他帶薛黎陷去看了那地城之後,薛掌櫃回來這幾天一直沒吃的下飯,只吃的下水果,又着急暗地裏反糾察正淵盟的事,忙的要死,此刻也懶得管周圍人怎麽看他了,反正他孤家寡人一個,糙漢子一條,草莽慣了也過不來他們那麽精細的生活。
同樣覺得無比糟心的就是在樓臺上看景的蘇提燈,幾乎是空張了半天嘴還是難以發出一個音節,索性嘆了口氣連陪月娘的心思都沒有了,繼續回去辦公。
早一點了了這裏的事,早一天帶着月娘走,就可以早一天不再看見他不想見到的人。
沉瑟有意想讓自己留薛黎陷一命,那麽最後起蠱的時候大不了別把他放幹了便是了,也算得把十幾年前的江湖舊賬恩怨算個幹淨,兩廂扯平便是了。
一步步艱難的往書房去了,蘇提燈又有點擔心,辰皓莫非這次不是來中原找自己的,而是找沉瑟?
雲姨……找沉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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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真那麽說的?所以,辰皓這次真不是來找我?」
「嗯,雲姨找的是沉公子,但是辰皓說只有找到你才能找到他。於是先來這裏了,後來沉公子身上有傷,別沒急着行路,而且雲姨似乎并不急着這事,只是讓沉瑟甚麽時候接到信甚麽時候回去便是了。」
「雲姨閑着沒事叫沉瑟回去一趟做甚麽。」蘇提燈捧了茶盞,看了看上身仍差不多做赤膊打扮的鴉敷肩膀上紅紅一片,「又叫他欺負着了?」
「沒有,剛才跟薛掌櫃玩摔跤不小心跌雪地裏去的。」頓了頓,又飛快補充道,「他最後拉了我一把,沒摔疼我。」
蘇提燈因為不太想和辰皓有正面接觸,所以打聽他口風又是叫鴉敷去的,南疆來的漢子本就血熱,又是練了內力的,因此鴉敷一年四季幾乎都是他初來那套短打的裝扮,腿部也永遠拴着那兩套銀飾,裏面藏着暗器。
又看了看那臉上确實還在冒着熱氣有點興奮勁沒退下去的少年,蘇提燈淡然的點點頭,「好,我知道了。我回頭自己去問沉瑟便行了。你先下去吧。」
「好。」鴉敷歡歡喜喜的應了,便準備走,剛行至門口又聽得他家先生冷聲道,「鴉敷,你去濟善堂吧。反正薛黎陷在這兒押了他一個人,我把你押過去也說的過去,這幾天薛掌櫃除了飯點定時會回來蹭飯,吃完飯消食能陪你玩一會兒,我看你大多時候都挺惆悵的。」
「先,先生哪裏的話……我,我……我是跟着先生您的。薛大哥他,他願意指點我武功……我……」鴉敷慌慌張張回過頭去就瞧見蘇提燈正眸光含笑的看着旁邊那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趴在地上的大型生物,薛小瓜一直很認真的幫他分揀着拜帖,一點也沒打馬虎眼,也不關注這外界的事。
「瞧瞧,人家多乖啊,我說甚麽都能記住了,哪像你們,是不是?嗯?」蘇提燈故意不把話說完,留給鴉敷去自己琢磨。
心思單純的南疆大漢想了半天,委委屈屈小聲嘟囔道,「先生,你怎麽還生薛大哥的氣呀……」
沉公子那麽欺負你你都不去跟沉公子怄氣,薛大哥對你那麽好你還老挑人家的刺兒,真是,真是沒天理呀!
「是啊,你老欺負人家薛黎陷幹甚麽?」沉瑟這幾天傷徹底痊愈了,此刻剛揪着還沒出去辦事的薛黎陷交代了幾句日後事,便打算過來道個別,沒想着進來就聽見蘇提燈搞敵對政策了,他自己一人敵對不算完,搞得周邊人全敵對,少年郎,年紀輕輕就這樣有政治傾向可不好呀。
揮揮手示意鴉敷退下,沉瑟關了門,這還是他第一次瞧見薛小瓜,剛一擡腳驚得頓了下步子,「蘇提燈,你又弄出來甚麽不人不鬼的東西了?這是拿甚麽蠱練得,怎麽比你上次弄出來那體格賽過狼狗的兔子都惡心人?」
「你胡亂說些甚麽,這是個小孩子。」蘇提燈起了身,安慰似的拍了拍薛小瓜的頭,然後扯着沉瑟出來站走廊上了。
只不過看着沉公子仍舊那一身潇灑出塵的白,是真沒想到他現在就是已經打算走的了,因此有些不解道,「怎麽了?」
「你年前還有沒有我要辦的事了?」
「嗯?沒有了吧,年後會客的時候可能會接幾筆單子,忙起來些,近些年又不是不知道鬼市的規矩,這時候一般不接活了,大過年的,弄出些命案來搞得大家心裏都不愉快我也是不想的。」
「啧,」沉瑟不屑的搖搖頭,剛準備走,又想起一件事,回頭道,「你那個……上次想找我談的就是那些了?」
蘇提燈笑了笑,若說想談的,沉瑟那天揍他的時候差不多先跟他招了的,因此也只是簡短道,「對。我可以算計很多人,但是我不想算計你。但有些事我是必須要做不可,也不想再瞞着你。但你又同意陪我胡鬧下去了,這麽一想,倒是我賺了個便宜。」
沉瑟恍然大悟,「倒是我那天嘴快了,悶聲不吭只把你往死裏打便是了,不用想着甚麽安撫你心靈的話。領教了,下次我再忍忍,不說話只揍你便是了。」
這次換蘇提燈無奈搖頭,剛搖了幾下又想起剛才那檔子事了,於是開口道,「那個,雲姨找你?」
「嗯,是挺莫名其妙的。大概有甚麽棘手的事需要我去辦吧,不過也好,你在南疆受她照顧那麽久,我這個做長輩的怎麽也應謝她一謝。巴不得她有甚麽事能需要我幫忙的,這般也算是替你還了這人情。」
蘇提燈心下一愣,第一反應是,他并不想相信真是這樣,定是有隐情的,只不過沉瑟既然說他也不知道,那他權且當大家都不知道好了,也不去多問。
「何時走?」
「現在。」
「現,現在?」
「嗯,本身就是來看你一眼就準備走的,怎麽了?要不我剛才問你近期有沒有事是需要我幫忙的。不過十七也在這裏,你有事找她也可……怎,怎麽了?」沉瑟叫蘇提燈突然嚴肅起來的表情詐的有點恍惚,因此說到這兒便吶吶的住了嘴,心說剛才哪一句又不小心觸碰到他那顆敏感脆弱幼小的心靈了?
蘇提燈的恍惚也只是一瞬,收拾了心情便又換出一副冷清刻薄的嘴臉,強撐着笑顏道,「是麽,沉公子走的如此之急。小生本想着,難得你修羅門沒了,今次過年我鬼市大不了大發慈悲收一條喪家之犬好了……咳咳……」
沉瑟一把掐着蘇提燈的脖子就叫他按廊柱上了,被他氣的哭笑不得,又看他實在憋得難受,松了手再也不看那個弓着腰大聲咳嗽着的瘦削男子,輕笑道,「你啊你,甚麽時候把心底話不拐彎的說出來是能叫你少活一天啊,還是少一兩肉?」頓了頓,又道,「你這身上也沒幾兩肉可少的了。」
蘇提燈緩過這陣咳嗽的時候以為沉瑟已經走了,沒想到他還在。
沉瑟一側眼面瞧見蘇提燈那張蒼白的臉上眼眶竟然是紅了的,只當他是剛才咳得狠了,也并未往心裏去,還好心情的留了會兒道,「你到底想說甚麽?」
「走的路上看到點好東西順道捎回去給雲姨,也替我敬個做小輩的禮數。」
沉瑟點頭,擡腳佯裝要走了。
走了幾步發現蘇提燈并沒留他說出他之前那段詞不達意的『遮掩話』,倒是白浪費他在旁側候過他咳嗽的時間了麽?因此心裏有些小貓抓似的又頓了身,「你剛才……是想讓我陪你守歲?」
這句話說出來沉瑟自己都想笑,二人雖然認識這麽久,卻也成了個忘年交,彼此再熟悉不過,自然是懂彼此都不論守歲過年那一講的。
他倆從來沒守過歲,不是指在一起守歲,而是他倆從來都不守歲。
很平常的一天,幾乎沒甚麽不同,沉瑟有時候大年三十的夜裏還在千裏之外行兇呢,幾乎跟所有工作的日子都沒甚麽不同。
「是啊,忽然想到,十多年了,我們竟然沒有一次是一起守過歲的。」蘇提燈又笑了笑,揉了揉胸口道,「你盡早滾吧,今年我鬼市還不知道會多忙,反正以往也是處理公務,今年只是忽然想到你修羅門沒了,大概能清閑點,我倒是可以稍微分出點時間來陪陪你。只不過千裏之外有佳人相邀,在下定是不能拂了這層美意的。古人有言,君子好成人之美。我自然是個君子。」
「你真是個小人吶,這番話你有本事在南疆說一說,這麽污蔑南疆的聖女,祭壇上第一個綁了烤的就是你。」
沉瑟笑了笑,揮了揮手道,「走了。守歲甚麽的,我要是能趕回來便回來,回不來大不了明年再一起守吧。反正後頭還有那麽多年不是嗎。古人也有言,禍害遺萬年。嗯,禍害?」
「嗯。」蘇提燈在不遠處靜默的立着,淺笑着答。
直到盯着那抹白徹底消了視線,蘇提燈才咽下喉頭梗咽,他……好像已經不是一個會有以後的人了。
起蠱的成功率雖高,但他那身經脈确實撐不起,縱使得相同血脈相助,真能活下來,也是個僥幸。
更何況,身已不歸啊。
及至沉瑟和辰皓一起踏上回南疆的路上了,沉瑟在馬車裏又尋思起這事了。
別看蘇提燈有時候挺矯情的,但絕對不是一個兒女情長的人,更何況他現在身邊有薛黎陷,更不可能還會把心思動到這種以往十年都不曾思索過的事情上。再說了,今年要是不能,大不了明年,他起蠱所需的那些個原料也得要個一兩年才能能湊齊全啊……
翻來覆去的想了半天,沉瑟忽然渾身一僵。
是不是,蘇提燈騙了自己,他的不歸,根本沒有他彙報上來所服用的那麽少的分量?
如果不是已經不歸的話……
他為甚麽會怕,沒有以後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