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危樯
仙嶺縣城的高鐵站人并不算多。空曠的等候大廳裏, 兩位高個男子的身影格外顯眼。
那兩人都不開口說話。一人在座位前來回踱步，另一人則是垂頭坐着。
高鐵站的座位對後者來說略顯擁擠，他有些委屈地收着自己的兩條長腿, 手肘支于膝前, 用掌心托着額頭, 死死盯着地面，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幾分鐘後, 踱步的那人看了眼遠處的顯示屏, 終是搖了搖頭, 在另一人面前停下了腳步。
他嘆道：“狄哥，真不能等了，該走了。”
狄夜舟終于有了點反應, 慢慢地起身, 單手拽過行李箱的手柄。
他用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畢得鹿的肩膀：“謝了。”
“狄哥，一路順風。過兩星期我去順京找你。”畢得鹿簡短道。
他将雙肩包往身後一甩，對畢得鹿微微颔首, 走出了車站。
仙嶺的夏風帶着熱意無所顧忌地向狄夜舟卷來。上車的那剎, 他看着軌道旁發出飒飒聲響的香樟樹葉, 唇線抿得筆直。
攥得極緊的雙手經絡畢現。
那個人從前總說, 她的家鄉仙嶺，山好水好, 空氣也甘甜。
可為什麽他卻覺得, 稀稀落落的車站上, 明明連風也苦澀得緊。
狄夜舟終是極輕極輕地嘆了口氣，擡起步子上了車。
他踏回了屬于他自己的那片無人的喧嚣中。
–
直播終于結束。
一關掉攝像頭, 晏微風就無力地癱倒在了座位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這是繼上次合作直播後, 她第一次開直播帶貨。
怎麽會這麽累？
明明需要帶貨的商品并沒有以前多，直播的時長也不如之前長，但卻有種深深的疲憊感自骨髓深處襲來，讓她覺得渾身酸軟。
由奢入儉難。
晏微風的腦中突然閃現過了這個詞。
許是因為嘗過了合作直播的快意，再回到獨自直播，便感到有些吃力。
時隔多日，當她今日懷揣不安但保持着期待地打開了直播，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滿屏的彈幕。
【什麽時候才能和少爺一起進行下一次直播？】
【我想看少爺！不是說以後會多多合作直播的嗎？下一次時間定了嗎？】
【急急急！求合作！】
雖然事前就料想到再開直播時粉絲肯定會有比較大的反應，但看到如此多的同類問題，晏微風一時還是感到有些錯愕。
她先是閑扯了些別的話題，待彈幕的浪潮過去，再不經意地随口提道：“合作直播的時間還沒有定，但應該不會安排在近期。大家不用着急。”
此言一出，彈幕上又熱鬧了起來。
粉絲們的不甘簡直要溢出屏幕。
【啊？為什麽近期沒有啊，傷心！】
【求求你們了，多多合作吧！cp粉要餓死了！】
【最近你們倆的微博互動都好少啊！少爺這幾天都沒有發過微博耶！】
晏微風咬了咬牙，直接當做看不見，開始介紹産品。
她總不可能指着跟狄夜舟合作直播過日子吧。
狄夜舟不在，她也得繼續直播才行。
大概是cp粉的提問讓她難以招架，所以此刻才會如此地疲憊。
晏微風伏在了桌面上，将頭埋進了胳膊裏，放松了全身。
這個熟悉的姿勢讓她的腦中迅速浮現過某些熟悉的場景。
“怎麽看上去這麽頹廢。和我營業就這麽累嗎？”
也許是因為直播時講了太多的話，男人的聲音微啞，音色卻依舊清亮。
漸暗的天色下，夕陽的餘晖依舊溫暖。
那人坐在她的身旁，微眯着眼，可含着笑意的汁源都在摳摳峮四兒珥二巫酒一泗戚目光卻格外清醒：“你有我‘危樯’這麽個大粉不就好了，你要那麽多的粉絲幹什麽？”
回憶戛然而止的那一刻，心仿佛被狠狠地掐了一下。
晏微風全身一震，坐起了身。
她迅速地解鎖了手機，打開了‘危樯’的個人主頁。
“楊梅小姐超話粉絲大咖”、“毒舌少爺與楊梅小姐超話創作官”、“超話小主持人（毒舌少爺與楊梅小姐超話）”……
一整排的頭銜占據了他的介紹欄。
晏微風突然想起自己曾問過樓西畔，花那麽多精力弄這些“黃V”之類的頭銜到底有什麽用。
“你弄錯了因果。不是為了弄這些頭銜而花了打量的精力，而是為了喜歡的東西花了大量的精力後，順便摘得了頭銜。”樓西畔解釋道，“如果非要說有什麽用，那證明自己的喜歡就是最大的作用。”
這不是她第一次點開狄夜舟的主頁。可此時，她突然意識到了一些之前沒有深究到的細節。
眼前的頭銜印證着某些她未曾細想卻始終存在的真實。
晏微風往下劃着屏幕，一條一條地看着狄夜舟發過的博客。
直播截屏、直播內容評價、商品介紹技巧……明明是不帶語調的平淡黑字，可洶湧的情感卻朝她不斷而來。她盯着那一條條博客，在那字裏行間分明看見了“在意”二字。
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已經忘記了時間。不知不覺間，她已經劃到了最下面的地方。
這個號的第一條微博，只有寥寥的幾個點贊。
晏微風突然發現，有一個點贊者的頭像很是眼熟。
和狄夜舟那萬年不變的微信頭像一模一樣。
她點進了那人的主頁，卻發現對方的上一條博客的發出時間是昨天——
狄夜舟離開仙嶺的那天。
“因為某些虛無的瞬間愛上一座城。遺憾的是沒能實現那個瞬間，無憾的是我曾愛過這裏。”
配圖是一座山。
餘晖仍在，斜陽冉冉。霞染遠山，如夢如幻。
照片背光，圖中央是一個人的剪影。
晏微風當然認得——
那山，是楊梅山。
那人，是她自己。
她也冷靜到近乎冷酷地反應了過來——
沒能實現的瞬間，是表白成功的那刻。
說着曾愛過，意味着如今已經放下。
這肯定是狄夜舟的小號！肯定到她不需要懷疑！
晏微風調整時間線，翻到了這個號的第一條微博。
第一條微博發布于三年前。
“好喜歡小百合呀，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追到她。沒關系的，相信在我的窮追不舍下，她會和我在一起的。這個號就拿來做記錄吧。”
“小百合”？
晏微風不用細想，就知道這指的是她自己。
“今天幫室友寫了三門功課的作業，他終于把小百合的聯系方式給我了。激動！”
“嘿嘿，我就知道教她高數這招有用！終于把人約出來了！追人也分段位，本少果然是上上層！”
“我今天差點又嘴賤了，真想扇自己一巴掌。那道高數題對我來說确實很簡單，但那種場合下怎麽能說出來呢！幸好我忍住了。希望小百合沒有因為注意到我轉了話頭而生氣。我真的很願意給她講題的，講一百道也沒關系！”
“嘿嘿，她同意我表白了。小百合和百合花果然是最配的！今天很幸福，幸福到不想寫博文！”
……
看着這些文字，晏微風幾乎要笑出聲來。
行吧，別看狄夜舟嘴上愛犯賤，開口就是難聽的話。其實內心戲還挺足，挺可愛的。
她往下翻了翻，切換了日期。
“煩死了！為什麽老狄就是不能理解我要讀水利呢！誰家苦逼大學生沒有生活費啊氣死我了！我簡直就是H大最窮男友！我發瘋！”
“談戀愛好費錢。我再多打幾份工吧，想給小百合買好一點的禮物。”
“小百合從來不花我的親密付，傷心了。好想要錢！今天小百合好奇我家是幹什麽的，沒好意思和她說我家條件還可以，看我這副窮樣，誰能信啊！想去跟老狄服軟，讓他給點錢了。但我不能放棄水利。”
晏微風輕哼一聲，再次更換了時間線。
“想和小百合一起去D大讀研！嘿嘿嘿，我們要做最讓人羨慕的學霸情侶！等上了D大，老狄對我的态度應該也會好一點了吧，這學校的水利雖然不是王牌專業，但說出去還是比H大好聽點。到時候再和他說說我跟小百合的事兒嘿嘿嘿！D大研究生女友，他會同意的吧！”
“小百合好像不太喜歡讀專業課？這可不行！讓我來好好教她！有我在，她一定能考上D大的！到時候她一定會很感謝我！”
……
“和小百合吵架了。她好像要和我分手了……為什麽呀？一起去D大讀研不好嗎？為什麽要去種楊梅啊我不能理解嗚嗚嗚！”
“她怎麽真的和我分手了！！！我不該和她說重話的，我怎麽又說了難聽的話！真是管不住自己的這張嘴！我不能放棄水利，我必須讀研，但我不想跟她異地！她能不能去讀研啊別種楊梅了啊啊啊！”
晏微風的笑容消失在了嘴角。
別看了，事已至此，再糾結于狄夜舟是怎麽想的，也沒什麽意思。
可她沒忍住，還是看了下去。
“我拒絕保研了。理智告訴我這麽做太蠢了，但我真的很想去Z大，我想離她近一點。我大概是瘋了。阿鹿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她，我死攔才攔住。沒事的，我能考上的。”
下一條微博隔了好幾個月。
“她用了我的親密付！她用了我的親密付！雖然知道以小百合的性子，百分之一百不是故意的。但她第一次用我的親密付耶。沒準她還是忘不了我呢？一點點的可能那也是可能啊！”
“今天去見了小百合。她好像和之前不一樣了，感覺曬黑了一些。心疼。”
“女孩子種楊梅真的很辛苦，我之前就說過了。不過她自己倒是挺開心的。沒關系，幸好我現在也到仙嶺來了，還能幫忙搭把手。”
“小百合遇到山洪了！要是她和哥一樣……不可能不可能！老天爺保佑，求求你讓小百合別出事！我一般只相信科學，但為了她，我今天信你一回！”
“要是我能去救她就好了，要是我也在山上就好了！”
“我為什麽要和她吵架！她怎麽還不回來！我能不能去山上找她。小百合一定不能出事！”
“都怪我，我應該早點注意到最近的降水量有問題的！她要是出事了，我該怎麽辦！”
“我當年歲數小，沒有辦法救哥，可我現在已經去學水利了，難道我還是沒有辦法救自己想救的人嗎？那我學水利的意義是什麽？我這麽多年的努力都好像笑話！求求了，你一定要沒事！”
“她沒事，太好了，她沒事！吓死我了，我真的要瘋了。”
晏微風感覺眼睛發酸，她伸手揉了揉，驚覺手中一片濕潤。
狄夜舟，別這麽喜歡她了，再這樣下去，她也真的要瘋了。
晏微風捂住了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