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薄霧熹微中錯落有致的高宇城樓和漸寬漸稀的大小城道,遠處,連着天地一線的遼闊河道在水霧朦胧之中忽現起縷縷緋紅色的霞光來,水浪微微翻湧起河面上的金波玉縷。
那是天光在龍爍河上破曉而出。
“那個人終于回來了呢。”九十九層高的墜月塔媲美商都皇宮那座即将在日光中金輝奪目的玄天聖塔。銀袍黑發的男子靜靜伫立在墜月塔之上眺望着遠處那條巨龍一般蜿蜒在兩座巨大城市之間的河流,緩緩地低語。
高處微涼的晨風裹着淡薄而飄渺的霧氣,輕輕地拂動着男子眼際的縷縷黑發,他的唇角微微上揚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忽而,他把目光投向了此刻身下碧波萬頃的湖。
墜月塔之下這個天然呈現出月牙狀的大湖幾乎占去了半邊天爍聖宮的地皮,它就像是一雙在深淵中睜開的眼睛,在明亮的碧水浮蕩間深藏着如黑夜一般的深邃和神秘。
潋月湖——這是天爍教的聖湖,一如龍爍國河之于西爍一般。而正是在這片看似平靜的湖面之下卻寂居着天爍教最神聖的覆月教宮和溟光祭場。
那個只手在西爍教黨之間翻雲覆雨,也是在西爍唯一能對萬俟皇族造成威脅的人——天爍教王,此刻正要在那一片深沉的湖水之中緩緩醒來了吧。
教王啊,真希望您像這樣永遠得沉睡下去呢。
墜月塔上的銀袍男子緩緩地收斂起了唇邊的笑意,他的眼就宛若身下這片看似沒有底的深淵之湖一樣深不可測。教王叛變,遼淵将死,聖女俯首,鏡戒竊失,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是的,從今天起,他将代替那個“慈愛”的教王,統領起整個西爍的教黨。
“主祭。”有黑袍的年輕教徒從塔下上來恭恭敬敬停在了弧形的樓道口,黑衣黑帽間漸露蒼白卻寒意冷冽的臉頰。
銀袍的祭司忽的笑了。
“我們該啓程去商都了呢,宿望。”
“部下都已安排妥當了,但——主祭,您真的要這樣做嗎?”年輕的教徒眼中閃過一絲憂慮。陰晴不定的主祭,他的眼中竟閃爍着那樣殷切的期盼,就像是從囚禁已久的牢籠中重獲了新生一般,跳躍而危險。
銀袍的祭司在晨光熹微之中緩緩回過了頭,胸口那一枚十字懸月的玉石忽的閃動起了淡淡的光澤。
“宿望,這是一條無法回頭的路,現在,你我唯有前行。”
西爍的國都——商都。
玄天聖塔之上的天鐘被緩緩敲響,遼遠而渾厚的鐘聲随着日出的光芒落向了這片龐大而明亮的城土。水浪聲濤濤的河岸碼頭邊無數渺小的人群擁擠在巨大船只投下的陰影之中,鱗次栉比的高房樓宇大門漸開,寬敞而錯落的道路間來自各國的通商商販的叫賣聲與車馬行駛的機械聲一起喧擾着開元商道的清晨。
就在這尋常早晨的鬧聲中,忽的傳來一聲嘹亮的呼喊聲,一下子讓這片喧嘩的集市沉寂了下來。
“大皇子——是萬俟的大皇子商殿回來了!”
在片刻的沉寂之後,人群忽的暴動了起來。大批大批起早的商都人紛紛向東面的皇城碼頭飛擁了過去,想要親眼見見那個久別西爍的未來帝君的面容。
“商殿親自帶隊出使紫缭竟在回來的路上遇襲失蹤,他失蹤了這麽久,生死未蔔,現在現在商殿他終于回來了啊!”
“商殿他一去不返,叫西爍人心惶惶啊!現在好了,現在好了!缭爍間的這一腔熱火也該消停了!”
擁擠間卻有人低斥,“什麽缭爍!商殿失蹤大有隐情呢,昨天晚上據說有大隊西爍士兵帶隊包圍了冀二皇子的府邸,可是翻遍了整座府也找不到冀二皇子的人呢。有人說,商殿失蹤都是冀二皇子搞的鬼呢!”
“噓,小聲點,這些事情可不能亂說啊。不過畢竟商殿回來了,對于這所有的事,萬俟皇族總會給出個交代的。”
在喧喧擾擾議論紛紛的商都人間,那些剛到商都、外來經商的異國人卻是一臉怪異而驚恐地望着眼前這一幕幕暴動的景象。
“商店?莫不是這路上又開出了什麽新的古怪鋪子,引得這麽多人去湊熱鬧?”
有擦肩而過的商都人輕蔑地睥睨了一眼這個來自遠國的商人,低低道:“是萬俟宇商殿下,未來西爍的國君。愚昧無知的異國人,你再胡說,小心性命不保!”
與此同時,那個商都人口中議論紛紛的主角人物卻早已黑發高束玉袍修身,靜靜地跪拜在了萬俟皇宮的長生殿上。
這是萬俟皇宮最大的一座宮殿,是帝君與衆臣朝日會事之所。但此時,這座華麗而瑰麗的大殿上竟然空蕩得只有兩個人。
“父王。”萬俟宇商微微低頭。漸盛的明亮日光從大開的高大殿門外緩緩地灑落了進來,映着金碧輝煌的大殿珠壁而為他鍍上了耀眼而虛幻的光芒。他低着頭,鋒宇微揚,雖是低身跪拜着,但身間卻透着一股平靜卻脅迫的冷厲之氣。
沉默了許久,大殿之上那位龍袍軒宇的王依舊是陰翳着雙眼,冷冷地将目光投落。
“你可知你犯下的是什麽罪?”
萬俟宇商微微擡眉,思慮片刻,緩緩道:“大約是欺君之罪吧。”
龍袍的王一個氣急,狠狠一拳砸在了身旁的金座之上。
“是啊,”旻帝高喝一聲,冷着眼望他,“不僅是欺君之罪,更是棄君之罪!”
棄君?萬俟宇商忍不住擡了擡頭,待明白過來便也又緩緩地低下了頭。
旻帝指着這個他最在意的皇子,破口怒斥道:“你欺瞞紫缭帝君闖入雲陵這已是對紫缭皇族的大不敬,他們迫于顏面還不敢宣告說是我們萬俟皇族的人闖入了他們神聖而莊嚴的祭典!但自此,他們紫缭便會對我們嚴加提防處處警惕。不過這欺君之罪我尚可原諒,但是這棄君之罪我是決不可輕饒你了!”
說到這裏,旻帝不由地又把聲音擡高了幾分。
“你知不知道你差一點就回不來了!那個所謂的傳說值得你這樣做嗎?值得你抛棄這整個國家抛棄你的父王,讓你舍命追尋嗎?!”旻帝這樣說着,便又忍不住搖着頭指着他嘀咕了一句,“你真是瘋了,從五年前那場天淵原的大戰後就開始瘋了。”
萬俟宇商低頭,微微斂眸。
是啊,五年前,那場天淵原的大戰,遼國船只跨越茫茫墜海從兵力薄弱的西爍北界入侵,年少的他率十萬鐵冀迎戰遼國。寒冬的雪下在屍首遍野的蒼白荒原之上,他坐在高高的天藏戰馬之上看到了終身難以忘懷的景象——在那樣巨大的冰天雪地之下,竟然埋葬着千軍萬馬!隔着冰凍草原的透明冰層,他分明看到有無數鐵冀銀甲的騎軍從天淵原遼闊的盡頭氣勢洶洶地奔騰而來,那鐵馬踏地的轟轟聲震耳欲聾幾乎就要将他從馬上震落。少年皇子怔怔地回過頭,卻發現自己身後的軍人們都顧自沉浸在戰勝敵軍的喜悅之中。冰層下的浩大軍隊動作迅速,頃刻間便從他們的腳下奔騰而去消失在了身後望不到頭的茫茫冰雪之中。失神間,少年皇子一個踉跄竟然跌下了馬去,身後人紛紛圍上來笑——大戰告捷皇子竟然激動地墜下了馬。誰也無法理解他那時空茫而無措的神情,竟然竟然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那浩大而奇詭的場面!惟有親眼看都親身感受過,才不會把它當做是一個幻想。而後來,他也曾在無數個雪天奔赴天淵原,但是卻再也看不到那樣的千軍萬馬了。
這些年來,他便一直暗暗在派人尋找一些線索,從一卷失落了的古書中他了解到了一個遠古的傳說,說是在這遼闊的冥爍大地之上存在着一扇通往平行世界的天境大門。而開啓天境的其中一把鑰匙據說就藏在紫缭人的帝山之中。他計劃了半年之久想要潛入進紫缭的帝山裏去,也是差不多那時候竟然适逢西爍使臣出使紫缭為新任帝君送上大婚國禮,于是他也便借機有了一次行動的機會。但是——
想到這裏,萬俟宇商忽而擡起了頭,迎上了旻帝此刻陰翳的雙眼,淡淡道:“父王,我看到了。它并不是一個傳說,那個世界就在我們的下面。”
旻帝的眼中忽然出現了不可思議的光彩來,他放開了緊握着金座的手,喃喃的走近他。
“不,不可能?你在紫缭的帝山下究竟看到了什麽?”
萬俟宇商微微揚唇,目光之中有了一絲奇異的色彩。
“那是一個無可比拟的地方啊。”
望着他身前這個年輕的皇子露出如此凝重卻蘊含着希望的眼色來,旻帝沉默了半晌,終還是低低地嘆了口氣。
“商兒啊,也罷也罷,這皇位終歸是你的,你想要什麽只要你有能力便去要吧。”
下一刻,旻帝微微擡手便将他緩緩地扶了起來,語重心長道:“商兒,并不是我不肯定你的想法。只是離我退位已經不久,很多人都對皇位虎視眈眈,你卻在如此緊要的關頭執意要出使紫缭,你看看你,你是不是差一點就要把命都丢在紫缭了。”
萬俟宇商聽罷,卻是淡淡一笑。
“父王,其實你也并不是完全反對我出使紫缭吧。”
旻帝一怔,眼中略有詫異,但很快又平靜了下來,聽身前人繼續道:“其實父王你也早就知道了宇冀同天爍教王勾結的事了吧,天爍教勢力遍布西爍對于皇族來說是個不小的威脅,但天爍又是西爍國教、信徒無數,一直以來你也苦無找不到機會削弱教王勢力。若是我出使紫缭,宇冀他年輕氣盛雄心勃勃定不會放過把我除掉的好機會,而作為同黨的教王又怎麽會沒有了行動呢。我的這次出使可謂一箭雙雕,父王你和我各得所利。”
“哈哈——”旻帝忽而拂袖微笑了起來,他看着身前這個一臉平靜的皇子滿意地點了點頭,“商兒,你果然聰明。這也的确是我的用意。不過——”旻帝微微嘆息,“不過我再怎麽得利也是為了你啊,也是為了未來的西爍啊。”
萬俟宇商沉默着點了點頭。
“這樣,缭爍兩國的矛盾也該是緩了下來,我們也該還他們紫缭一個清白了。”旻帝淡淡道,“生死付賭,強者為王。宇冀他始終還是敵不過你啊。昨夜護衛軍團圍他府邸的時候,他也早已畏罪潛逃。不過我想,這也是你早已料到的事了吧——”
萬俟宇商微微颔首,低低道:“兒臣自有安排。”
“也好也好,”帶着皇心龍鑽的大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旻帝微微一笑,像是漫不經心卻又像是預謀已久,淡淡道:“這幾天準備一下即位大典的事吧,過了大典,便将這些事都收收尾吧。”旻帝頓了頓,“冀兒雖軟弱但畢竟也是我的骨肉,就給他賜了毒藥死吧。”
殿外的陽光灑在這個龍袍帝君的身上,将他臉上的歲月滄桑毫無保留地暴露在了金燦燦的珠光玉彩之下。他微眯着眼,眸中帶着溫和的笑意,從他口中出來的這些關乎皇權事關乎生死的話卻是如此的平淡。
萬俟宇商久久地凝望着這個西爍的帝君——他的父親萬俟旻空,他的眼中露出崇敬,露出了順服,露出了一個孩子對于父親的關切。
“是的,父親。”他低下頭以禮示意。
或許是聽到了那一聲“父親”,背對着他離去的旻帝忽而緩緩地停下了腳步。萬俟宇商自然是看不到此刻旻帝眼中的又驚又喜的神彩。停頓了片刻,旻帝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又回過了頭來。
“對了,聽說你這次回來還帶了個女人?”
萬俟宇商靜靜地對上了旻帝略含笑意的眸子,他點頭,面色沉靜。
“是的,她為救兒臣受了重傷,兒臣已将她安置在了東闕宮。”
“她是什麽人?”
“禀父王,是紫缭女子。”萬俟宇商低低道。
是紫缭人啊。旻帝聽此,像是遺憾又像是無奈地笑着點了點頭。“罷了,原本我還親自替你選好了幾個等你回來,沒想到你倒好——诶。”此刻身前帝君這般憂慮又無奈的口氣像極了一個尋常父親。
萬俟宇商忍不住微微扯唇一笑,笑意微斂間他低頭,認真道:“父王的好意兒臣心領了。只是那個人,那個女子,我希望是和她一起打開天境之門。”是啊,他想起那個此刻正靜靜躺在東闕宮的女子——那是同他一起歷經時間奇妙的女子,是命中注定将與他一起尋找天境的女子。
“商兒,我相信你。”濃眉舒展間,旻帝最後望了一眼身後這個目光堅定而淩厲的年輕皇子,微微一笑便斂袖而去。
而這個時候的東闕宮。
沉睡女子的雙眉忽的微微抽動,只是微弱而模糊的一聲低喃便将守護在床側的小侍女驚得慌慌忙忙奪門而出。
“啊,醒了醒了!殿下帶回來的美人姐姐要醒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雖然天境一說似乎才剛開始,但所幸咱這文文是在慢慢收尾了
本想虐一虐,但——還是大團圓吧一定大團圓o(╯□╰)o
簡介寫得很渣,但是也沒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