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千機伏變

三天後,紫缭山宮。

風雨銷匿已久,灼灼日光熱氣宛若一張無形翻湧着的大網将這一座巨大而巍峨的帝山輕巧地納入了網中。而即便日光逼人,坐落在半山腰的山中樂園卻仍是被籠罩在一片重重疊疊的山蔭之中,幽靜如常。

有紫袍人靜駐于那一座靠近懸崖的園亭之中,身後是光影浮動的密密山林,身前卻是傾瀉而下的高山瀑布,紫袍人雙手負背穩然立定,有清寒的水汽自崖壁水瀑間緩緩地彌散開來,他睿利的眸光中映着身前奔騰直下的水浪卻在漆黑的眸底終歸于寂靜。

身後精裝的侍衛小步而至,恭恭敬敬地持劍叩立。

“禀缭帝,楚将軍和琴大人已經到了。”

宣晔這才緩緩地轉過了身來,他向侍衛微微一笑,但很快便又恢複了平靜。

“讓他們過來,你先退下吧。”

戎裝精簡的軍人率先一步走進了這落崖臨水亭,不知是怎麽樣重要的事情讓他連君臣之禮都疏忽了過去,只是睜着眼定定地向那紫袍人喊了出來,“缭帝,萬俟宇商還活着?!”

身後琴風歌小步并走得趕了上來,一邊向宣晔微微颔首示意一邊又輕輕地扳住了楚南忌的肩膀,低聲道:“南忌,缭帝面前不可無禮。”

而宣晔卻是毫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示意琴風歌放開了楚南忌,他微微一笑向楚南忌點了點頭。

“南忌,”缭帝宣晔緩緩道,“我也已經知道了。”

“缭帝,冒充您進入天頂神宮的分明就是萬俟宇商啊,為什麽他此刻竟然會出現在西爍南部的山城?期間雲陵上也是戒備森嚴,沒有任何的動靜。一南一北,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說——”楚南忌有些抑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所幸還是琴風歌緊緊地壓着他的肩才讓他冷靜了些許。

“難道說帝山之中其實有別的出口!”

宣晔緩緩地嘆了口氣,他搖搖頭。

“神宮之下通往冥宮的禁忌之門數百年來未曾被紫缭帝君開啓過,就算有也無人知曉啊。”

“老統帝呢,他與萬俟宇商在神宮中有過周旋,統帝怎麽說?”楚南忌追問道。

宣晔卻是苦笑着擺了擺手。

“父皇還不知道這個消息,若是他知道有人竟然可以從地極冥宮中出來,恐怕即便是深居古幽深宮也是要日日難眠的了。”宣晔眸光微斂,頓了頓,又道:“或許真的有出口吧,帝山雖大卻不獨立,你們看這缭都也不是紫缭極北,邊上那條騰淵大龍游走而過向北遠去,雖然帝山與騰淵山脈雖在陸路上并不是連在一起的,但是這缭都的水源都是從極北之外的北海而來,它們的地下水的源頭是一樣的。既然環繞帝山的缭都邊衛守關不曾有他們的消息,那麽我想他們會不會不是從帝山中出來的呢?”

“天——”楚南忌的眼中露出了幾分難以置信。那些天然龐大而複雜交錯的地下水源系統已遠遠超出人的想象。這巨大的帝山之下究竟還隐藏着什麽樣的世界呢?忽而像是意識到了什麽,楚南忌眸光微閃:“那麽,那麽上任帝後是否也還活着呢?”

下一刻只聽撲騰一聲這個年輕的将軍持劍半跪,低低道:“缭帝,請您下令對騰淵一帶各山城進行搜查,如果能找到上任缭後,那麽這帝山之下發生的一切事情就可被揭曉了!”是啊,紫歌,若是那萬俟宇商還活着,那麽是不是也一定有希望找到你了呢。年輕的将軍眼中忽的閃爍過一絲奇異的色彩但很快便又被冷厲之意所覆蓋。

琴風歌久久地沉默着,他一襲深色的藍絲褂袍被山風吹動在水汽邊沿随着零星濺落的水珠而隐隐發亮,他微微低着頭,将一切心間波瀾都靜靜藏匿。其實他早就知道那兩個落入帝山之中的人已經逃出來了。但是紫歌,為了紫歌,他必須将這個秘密深埋在心。想到這裏,他收斂起眸中的隐忍之色,擡眼向缭帝宣晔,道:“陛下,我認為決不可大張旗鼓在紫缭境內搜尋上任缭後的下落。”

楚南忌一怔而宣晔卻是眼眸微微一擡,示意他繼續。

于是琴風歌頓了頓,又繼續道:“萬俟宇商假冒帝君闖入雲陵已是大大觸犯了紫缭,他此行又必定是經過周密計劃的,他不是那麽輕率的人,既然他還活着,所以如果在帝山之下真的發生了什麽,他怎麽會輕易放過紫歌呢。我們這樣大張旗鼓,說不定還會驚擾了他,所以要我說,我覺得我們還是暗中派隊伍搜尋前缭後下落,而且紫歌,如果紫歌真的出來了以她的性子,她勢必是會回到缭都的。”

楚南忌此時聽完這一番話倒也是冷靜了下來。是啊,貿然出動既引起山城百姓的擾動又會引來西爍人的注目,若是昭告天下那西爍大皇子與紫缭的上任國後是一齊落下了帝山,那麽兩國必定民言鼎沸。細細想罷,楚南忌低頭嘆息了一聲。因為太沖動,差一點就要做出錯誤的決定來。

宣晔緩緩地側身向外,目光游離過激蕩的瀑布,靜靜道:“這些日子我一邊私下派謀士進入民間四處探聽,一邊又移居山宮書塔想要從史籍古說中試圖探尋一些關于帝山的秘密。只有在一頁殘缺的天機書上,看到了一個遠古天神時期的一個傳說,說那根雲陵玉柱通天入地,在天境大門被開啓之時便會連接起這浩瀚星辰間的平行世界。只言片語又是古字,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拼湊出了那些意思。”

“雲陵玉柱?天境大門?難道那萬俟宇商涉險進入帝山就是為了找尋那天境大門?”楚南忌不由地蹙眉,片刻卻又忽的扯唇一笑,“這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琴風歌只得搖搖頭。他對這些光怪陸離的傳說倒是不怎麽研究過,緩緩道:“西爍異教盛行,對于日月星辰本來就迷信得多了。不過傳說畢竟是傳說啊,現在距離遠古天神時期也已經有上萬年的時間了,沒有太大的根據是不可信的。”

宣晔微微扯唇一笑,點頭,望了望琴風歌又望了望楚南忌。

“也是,琴卿說的是。南忌他果然是習慣了疆場馳騁的軍人,銳氣太強,反應也不可太靈敏啊。”

宣晔這一番話說的委婉,但楚南忌一聽便是知道了身前這個年輕帝王是在指責他的沖動,便不由地低了低頭。

“缭帝說的是,所以南忌身邊怎可少了琴卿這等謀臣。”

楚南忌的話倒也讓宣晔忍俊不禁。雖外敵暗伏,曾輔佐父王的老臣琴相已逝,幾個老內臣也有蠢蠢欲動的跡象,但所幸自己身邊的這幾個年輕的親信卻還是如此團結,往後這兩人一起輔佐他定是內外清平。想罷,宣晔微微伸手将楚南忌扶了起來。

“雖然雲陵上的事我們還無力解決,但是萬俟宇商還活着的話那麽他回去必定會借機誅滅萬俟宇冀一黨,這樣一來,先前缭爍之間的矛盾也該是緩了緩。畢竟他還沒有正式接手西爍旻帝成為新一任帝君,即便是知道了帝山的一些秘密也還是不會對紫缭怎麽樣的,所以此前我們的追查和部署更要抓緊時間啊。”宣晔的眸光深邃而暗斂起伏的波瀾。

“是,缭帝!”楚南忌和琴風歌齊齊低頭叩立。

“好了,南忌你先退下吧,黃昏時分再來帝宮,我還有些事想同琴卿交代。”宣晔緩緩地轉向楚南忌。

楚南忌也多少自知于是緩緩向缭帝宣晔行了個禮,轉身拍了拍琴風歌便走出園亭揚長而去。

待臨水亭一片寂靜之時,宣晔才緩緩開口。

“琴卿,我在宮中多少也聽說了你和新缭後的一些事。”

琴風歌一怔,但随即彎膝便半跪了下去。

“缭帝放心,微臣對缭後絕沒有非分之想。”宣晔眸中含着溫和的笑意,卻也不急,只是聽着琴風歌這麽緩緩地道來。

“只是缭後與家妹年齡相仿,自幼在女學中一起長大,微臣也是因此才與缭後有了些交集,說這樣的話對缭後多有冒犯,微臣也不是為了高攀,只是幼時我便将新缭後同家妹一樣看待。那些流傳在缭都市井的蜚語皆是小人為挑撥微臣同缭帝之間的君臣關系而散播出去的。”琴風歌低着頭,微微有些恍惚,這樣的話竟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的。

宣晔聽完卻是淡淡一笑,他伸手。“琴卿請起來吧。”

“我也并沒有責怪琴卿的意思啊。只是想起久前琴相離世,這前缭後也是蹤跡全無,日後這琴家只有靠你了啊,你和南忌是我最親近的兩個愛臣,我也并不想因為這些風月之事而破壞了我們君臣間的關系。”

琴風歌擡眼望向缭帝,眸光之中有淡淡的詫異,但複又被平靜所深斂。

“臣惶恐。”

“只是——”宣晔的眸光忽而轉冷,“從前父王在位之時,我便知道琴相與墨首老君有些不和,我也看得出父王偏愛琴相,但是這墨老夫人卻是與我母後走得很近。我想,那替換缭後一事勢必是給琴府施加了些壓力吧。”

“帝後大婚之前,缭後卻生死未蔔。況且雲陵祭典的事情實在複雜,就算家妹出來了,這缭後人選恐怕也是得重新考慮了吧。身為人臣,這一點自然是清楚的。”琴風歌微微斂眸,一字一頓道。

“好,”宣晔微微一笑,“我知道墨老一直在想方設法要推倒琴家,但是風歌啊,只要有你在我身邊,我雖給他面子,但他也是不會再對你輕舉妄動的了。那些流言蜚語我們就過了吧。”

似乎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年輕的君王這樣叫出自己的名字,琴風歌感到內心忽的一陣顫動,他低頭恭敬道,“君王之心,厚納百川。微臣懇謝缭帝包容!微臣定當同楚将軍一起,輔佐晔帝平外安內。”是啊,琴家就靠他了,他不可辜負了亡父的期望啊。

宣晔擡手拍了拍琴風歌的肩膀,便也微微一笑拂袖揚長而去了。

等琴風歌再度擡眼,這幽幽然的園亭俨然獨剩他一人了。

沿孤竹山道出了山中樂園,琴風歌在光影綽約的山蔭之下忽的停了停腳步,他緩緩擡頭,眸色漸深。再往上去便是後宮了。那個任性倔強的女子就要在那裏度過漫長的歲月了呢。

時光無情,任歲月滄桑花開花落。他苦苦一笑,想——總會忘記的。總會忘記的,未來的路還那麽長,他和她注定背向而行,他想或許遠到某一天他會連她的樣貌都記不起了吧。

忽然間身前山林裏傳來男子無奈的低笑聲,像是諷刺又像是自嘲。

“風歌,你還對她念念不忘?”楚南忌抱着劍搖了搖頭,“果然我就知道缭帝留你下來是和你說這些事的。”

琴風歌轉過頭來向他淡淡一笑,便緩緩向前擦過了他的肩。

“總會忘記的。”

丫頭,就讓我們放過彼此吧。琴風歌兀自扯唇一笑便頭也不回地向前而去。那一道修逸的藍影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重重山林翠色之間。

楚南忌低頭輕輕地擺弄了一會手中的光劍,對着這偌大的山林伸了個腰。其實,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夜色漸深,月明星稀。

遼闊而漆黑的龍爍河河道上卻忽現一隊龐大而浩蕩的船隊,呼嘯而過的寒冷夜風将船只上的軍旗鼓動得獵獵作響。明亮的探燈緩緩地照亮了船隊四方漆黑的河面。

夜行的漁船在船隊明亮的燈火輝映下黯然失色,船夫似是從未見到過龍爍河上行進過如此聲勢浩大的船隊而瞪大了眼驚詫不已,但是眼見自己的小船就要被大船的漩渦給掀沒,他也只好一邊喃喃一邊使勁了力氣搖動船槳将自己的小船緩緩地駛離。

船夫恐怕想不到,就是這麽一個尋常的夜晚在尋常的河道,他的漁船竟然就這樣和九死一生回歸王權的未來帝君的護衛團擦身而過!

一間寬敞而明亮的船艙內,白衣勁裝的女子跪坐在床邊,細細地替躺在床上的傷者處理傷口。

那是一個面目清麗的女子,細眉櫻唇,白瓷玉肌,即便是昏迷着,但是她平淡而自然的面容依舊給人一種極其安靜而舒緩的感覺。可往下看她身上的傷口卻是觸目驚心,左邊胸口上方接近肩胛骨的地方竟然赫然是一個不規則的血洞,不知是被什麽尖銳的武器給刺穿了身體而留下了那樣猙獰、血跡斑斑的傷口。身體的其餘各處,從頭部、手臂到腰腹再到腿,幾乎每個地方都大大小小留下了包紮上藥的痕跡。

每一次來給她處理傷口,明玥都忍不住想,躺着的這個女子究竟那個時候究竟承受了多大的傷痛啊。但是——竟然是她救了殿下。

明玥忍不住微微咬唇,她與殿下之間到底是有什麽關系。那一日在他們的救援隊伍趕到之時,混戰似乎已經結束了。很難想象,殿下和盾雷兩個人能獨擋那麽多暗殺者堅持到了最後。

偌大的密林裏,無數的銅箭和血跡的混雜間遍布傷亡者殘缺的屍首,甚至還有數十頭綠眼蒼狼的屍體,以猙獰而詭異的姿勢張大了血盆撲倒在地,密密麻麻吸引了大片大片的嗜血細蟻。

而他們的少主,那個冷厲而威嚴的皇子,在他身邊十多年來,她從未見到過他露出那樣的表情。像是悲傷卻又像是憤怒,像是絕望又像是不甘心。鮮血将他的黑絲勁裝上的銀光都收斂進了深紅,他緩緩地抱起了一具血跡涔涔的“屍體”獨自向山下走去,不發一語。路過時,她看清楚了,那竟然是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女子,而且她後來知道那還是一個紫缭女子。

這個女子究竟和殿下發生過什麽樣的事?明玥在閃爍的燭光下再一次緩緩地瑣眉。

“咚咚”艙外響起了一陣清脆而有力的敲門聲。

明玥起身輕輕應道:“殿下,好了。”

萬俟宇商緩緩地推門而入,對白衣勁裝的女子微微點頭,道:“你休息去吧,今夜我來照看她。”

明玥整理起了各式各樣的藥瓶和綁帶,緩緩向他低頭躬了躬身便沉默着退了出去。

等船艙內一片寂靜之時,萬俟宇商輕輕熄去了團圍的燭火,只留下床邊燭臺上一盞微弱的長頸燭燈。他就背靠着長長的床沿就地坐了下來,微微側頭便看到了那個女子安靜的側臉。

這個女人已經昏迷三天了,或許她會昏迷得更久。真是個肆意妄為的女人,就算他救過她幾次,她也不必一次還清。萬俟宇商想到這裏便不由地扯唇苦笑了笑。這船沿着龍爍河走,明天就可以到達商都了。原本想在商都找一處隐秘的地方先将她安置起來,但如今看他真的是連一會都離不開她。就把她帶入自己的東闕宮去好了。

“真的是讓人操心啊。”一聲輕輕的嘆息後,艙內便又寂靜了下來。

他忽地擡了擡劍,悠悠蕩蕩的劍氣掃過那長頸燭燈便嘩地熄滅了這艙內的最後一盞燈。萬俟宇商在黑暗中凝望了她一眼,便也靠着她的床緩緩地閉上了眼。

燈火漸稀,船艙外的甲板上卻還有人迎風而立。

偌大的龍爍河上空,明亮而遼闊的月光如此刻寧靜流淌的河水一般傾瀉而下,幽幽地照亮白衣女子飄散在空中的柔軟長發。

有身影修長的武士緩緩地走近。

“那個女人說不定永遠也不會醒,殿下還是要把她帶回商都嗎?”

武士緩緩地一笑,瞭望這一方漆黑看似沒有盡頭的河水,淡淡道:“會醒的,殿下一定會讓她醒過來的。”

作者有話要說: 喵嗚,好想寫後面的,但慢慢收尾可不是一般的難o(╯□╰)o

嗚,某些方面,男主變得像個尋常人起來了。。。

手癢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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