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鴉的眼中倒映出他提刀走來的身影,銀刃沾着微光,潔淨如雪,劃過地面時激起層層冰淩。
她傷口頗深,在原地動彈不得,警惕道:“青女說的是真的?你召我回來是為了契令?”
淮焰腳下頓步,劍刃慢悠悠擦過她的肩背,差之毫厘,險些留下劃痕,神鴉登時感覺到背後刺骨的涼意,忍不住低低的喘息,翻身趴倒的瞬間,骨翼大張。
“啊——”
淮焰湊近了些,輕慢道:“錯了,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你,但是要回到鬼域只有這一個辦法,讓容蘇變得同你一樣。”
神鴉失笑道:“所以,你便捏造了一個我的替身?”
淮焰面色有些凝重,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哈哈哈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可惜茯堤上神沒死,強行将師姐召了回來,就算你耗費再多神力去壓制,她也還是全都記起來了!”青女不可抑止的大笑,顫抖着站了起來:“孽緣至此,妖君你想躲也躲不掉啊……”
淮焰不無嘲弄道:“也許這冥冥中就是注定的,因為那顆草環心,她就開始有了你的記憶,直到完全成為了你。不過現在這樣也好,除了暫時有點麻煩,的确省得我費心去猜契令在哪了。”
神鴉一臉不可置信:“怎麽會,我從前交予你時,你分明是不願接受的……”
“令主不該這麽意外的,當年你放我離開這裏時,留下的唯一一個條件,就是接任鬼域令主,否則便封存我的仙骨和法力,像個廢物一樣從這裏爬出去。”淮焰垂眸看着,表情沉靜:“那時我對寒淵外的天地一無所知,不甘心就地困住。可我現在想通了,如果沒有足夠強的實力對外抗衡,走到哪裏都是牢籠。”
神鴉一針見血道:“所以你自始至終根本沒有打算守在寒淵,只是想恢複神力而已。”
淮焰有些無力的擡起雙手,仔細的打量着,眼底泛起絲絲冷意:“這樣才公平,不是嗎?”
神鴉從他的恍惚中,突然明白了一些她當年刻意忽略掉的事,當年十四的記憶是和他體內的妖丹一起被消解掉的,他在靈界掙紮的百餘年,連個半妖都比不上,能坐上妖君之位,怕是走得步步維艱,如履薄冰。
如今能讓他這麽大費周章的拿回神力,恐怕也是遇到了什麽棘手的磨難……
淮焰:“只要你答應離開我夫人的身體,待我恢複神力,我便将戰神的掌令符原物奉還,你還是鬼域的令主,一切和往常一樣。”
“和那些往常一樣,怎麽一樣?”
青女從旁冷笑一聲,道:“師姐你現在可看清了,他這是想一石二鳥,既舍不下那藤妖,也不願交出契令!”
“還以為我表現得夠明顯了,原來上仙現在才搞清楚狀況。”淮焰說着從袖口輕輕帶出一小段竹節來,兩指夾着遞到青女面前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給容蘇的密信上寫得也應該是帝喾之臺,指使你的人就在上面等着是嗎。多謝你指引我一步步借用藤妖的身體召回鬼域令主,不過這最後一條指令,我恐怕不能按你說的做了。”
青女怒目而視,情急道:“你敢違背指令——”
淮焰正要開口回應,正在此時,寒淵上空的光亮突然被遮蔽起來,密林間灑下的影子模糊直至消失,時不時有閃電劃過,整個鬼域都沉浸在灰白色的基調當中。
每個人的表情都如同白紙一般寡淡,貼地襲來的疾風揚起細塵,層層灑落,不斷從林子另一端湧來。
淮焰默默在心裏推測着,表情非比尋常的肅穆:“這天雷是在催雨,難道靈界那邊已經開始亂了……”
這是第一道雷符,靈界馬上就會有雨了,可印靈做的結界也會在雷擊下慢慢消解掉,時間來不及了!
淮焰向遠處看了一眼,突然覺得耳邊有風動,回過頭時,便看見神鴉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骨翼微微顫動,整個人不高不低的懸于空中。
“十四,過來。” 她臉色煞白向他招手,連豔麗的瞳光也有些暗淡,聲音低低道:“你不是想要解開封存的神力嗎?好,我答應你。”
當初狠心封印的是她,現在好意解印的也是她,淮焰雖然覺得諷刺,但還是随着神鴉一步步重新走到了石壁近側。
淮焰并不領情,直白道:“都到這個時候了,令主還是考慮好自己的安危吧。”
随着寒淵頂空電閃雷鳴,震耳欲聾的動亂,淮焰異常鎮定,雙手合十催出劍刃,直指向上方的出口。
青女向後瞥了一眼,立刻慌亂道:“師姐,不好!快攔住他!”
神鴉并沒有挪動半分,只是舉目四望着,這夜太詭異了,天雷加持,又有大亮的天光。
天時地利,一切都像是恰好安排的一樣,強光穿過石牆,是瓦解太息之壁唯一的辦法,她已經猜到了淮焰此刻在想什麽,卻沒有出手制止的念頭。
淮焰的束發被狂風吹拂的掙脫開,面色煞白如雪,幽綠的目光泛起森森寒意,竟然宛如神祗般俊美威嚴。
雷光引至劍刃的瞬間,如同千斤之力砸下來,他的雙臂劇烈晃動起來,随着一聲爆喝,一劍劈向石壁,裂開數道金痕——
他堪堪站穩,高舉着手中令牌,暢快地笑道:“太息之壁将破,上神們若不想淪為孤魂野鬼,便要認清了誰才是這掌令符的主人!。”
山催石崩就在眼前,牆壁上裂開的紋絡,漸漸将完整的石牆分割成無數碎塊,伫立了萬年之久的太息之壁就這樣頹然崩塌,畫上的戰魂剝離出來,無處寄身,皆受掌令符所引,躍入了淮焰的體內,連同他封存的神力一起爆發,幾乎要催出他的原身。
青女被強大的神力隔絕在外,險些站立不穩,極盡驚恐的看着眼前的境況,聲音已經完全嘶啞:“瘋了,簡直瘋了!他是想毀了這裏,師姐怎麽辦,怎麽辦啊……”
神鴉松開按在自己肩胛骨的手,不顧傷勢,振翅沖到淮焰近前,拼力與他釋放出來的力量抗衡,艱難道:“十四,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不守契令的約定,他們是不會聽你的,快把契令打開! ”
“我當然……知道,若這些戰魂……不能為我所用,就會成為天境的馬前卒,到時候即便我恢複了神力……也控制不了他們,只有現在……才是最好的時機。”
淮焰身處漩渦之中跪倒,艱難地維持着人形,手裏握着契令中那封卷軸,微微勾起唇角:“這個東西不過是一張破紙而已,居然能困的住你那麽多年,不過我可不用守天境的規矩,正好現在就可以毀了這個東西……”
“住手。”神鴉眼底裏漫起失望之色,手起棍落,掃過他的臉頰,飛逸出的鮮血落在卷軸上,立刻被上面的字符吸幹,重新組合一般,排列成了新的順序。
“你做了什麽?”
淮焰擦過臉上的血跡,瞬間清醒了,身體內叫嚣的戰魂也平靜了下來,像是與他的靈魂融合在了一起,達成了某種共識。
“你若不簽這永生契,不做鬼域的令主,他們是不會臣服于你的。”神鴉淡淡的笑着看向他,聲音有些飄渺:“凡是有得必有失,誰也不能不守規矩。”
淮焰漠然地看着手中的卷軸,目光靜止如水:“如果我偏不呢?”
神鴉深以為然,認真道:“你當然可以離開寒淵,不過你體內的戰魂之力也随時可能會反噬,只要你能承擔起這個後果便可。我要提醒你的是,不論你在哪,要用多長時間,它最終都會指引你回到這裏。不過你放心,我就留在這裏等你的。”
淮焰冷笑了一聲,收回了掌令符:“不用了,令主,我們的交換也可以到此為止了。”
“唔……”
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神鴉木然的低頭看向自己的胸膛,一只鮮血淋漓的手貫穿而過,取出了那棵殘破的草環心,它脫身落地的那一刻,她也癱倒在地,面如死灰。
淮焰還保持着那個站立的姿勢,如同她還在對面一般,說完了剩下的話:“師父,你我終于緣盡了,一切都結束了。”
“師姐!”
青女尖叫着飛撲過來,兩腮顯出原形,整張臉都漸漸猙獰起來,可是還沒近前,就被淮焰輕輕一拂手擊退倒地。
“你師姐已經死了。”
淮焰冷冷的瞥了青女一眼,走到那癱倒的女子身畔,握起她的手源源不斷的渡入生氣,她身上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愈合起來。
良久,一雙晶亮的眼眸漸漸睜開,卻蓄滿了淚水。
淮焰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唯恐錯過任何一個細節,沉聲道:“容蘇,你回來了。”
她張了張口,想說什麽但卻氣若游絲,根本發不出聲來。
淮焰将她攬到懷裏,附耳近前,仔細聽着,只是短短幾個字,他臉上的笑意完全褪掉,僵了在原地。
她說:“小十四,原來你心裏從未有過我。”
這話不該是容蘇會說的,淮焰當下便似乎預料到了什麽,聲音不可抑止地發抖:“你是……?!”
“十四啊……其實你喜歡的那只藤妖在強渡天劫的時候就已經死了,後來的容蘇,一直都是我。”她淺淺的笑着,說話斷斷續續的,透着幾分哀涼。
淮焰久久都沒有緩過來,沾着鮮血的手頓在半空中,進退皆兩難:“怎麽會,我都已經把它取出來了。 ”
她閉上了眼睛,眼角的淚緩緩滑落:“我從前不知道活物的心是什麽樣的,所以只能用草環結心,直到成了妖才感受到那種心髒會跳動的感覺。後來去了獻都,從找回草環心開始,我的記憶就慢慢恢複了起來…… ”
淮焰看着她,根本無法把這張臉和鬼域令主猙獰可怖的面容聯系起來,心裏鬥争了許久,最後淡淡道:“你現在不清醒,這裏不能久留,我們回靈界再說。”
話音剛落,第二道雷符已經緊追慢趕的砸落了下來,照得密林一片大亮。
她平靜道:“我不會跟你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