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又颠簸了一陣,蘇提燈雖然身上困頓,卻睡不着,只是戴好了面具,擁着被子和暖爐縮在角落裏,目光有些失焦的望着綠奴那個方向。
不知道又從抄了哪條僻靜小路,沉瑟突然停了馬,進來把薛黎陷揪出去了。
揪出去只一件事——麻溜滾去獵食物去。
薛黎陷也沒多大異議,沉瑟剛才那一席話讓他完全明白了這人身上就是帶了傷的,且不算輕,就算這樣也要手刃仇敵……呃,算仇敵吧……因此也不多說甚麽,麻溜的就滾了。
感受到薛黎陷徹底走遠了之後,沉瑟才進了馬車,瞬也不瞬的看起了蘇提燈。
綠奴很自覺的到一旁繼續沏茶去了。
「你師姐……」
「暫未找到。我回去的時候,修羅門幾乎空了。」
蘇提燈點點頭。這一切事發展的太出乎意料,他本以為沉瑟是會取了月娘的屍體藏起來而讓自己找不見的,那麽他也就同沉瑟撕破臉皮好了,告訴他你們修羅的人幾乎沒幾個是不讓我當初下了蠱的,逃到天涯海角去我也能找到供我驅使。
可現如今,沉瑟竟還是向着自己的。
蘇提燈強按下心中懷疑,是不是這麽多年了,他太習慣算計了,於是便不敢去徹徹底底的相信一回呢。
那麽月娘以後醒過來呢,自己連對她也無法做到坦誠相待……又該如何?
「很多名門俠士趁我這次被蠱化,去屠了修羅門,此刻還有些未來得及走的。」
蘇提燈一愣,一時沒反應過來沉瑟講這話是作何意思,又知道不能拆穿這個謊言,於是面上做出一派安慰之色,淡聲道,「你要是想去殺了他們方解心頭之恨,也不必同我說,我回鬼市了也有鴉敷和阿炎陪着,烏椤要是能趕回來便也來了,出不了甚麽大差錯的。」
沉瑟深深的看了蘇提燈一眼,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笑了,「我說這些,是希望你不要恨我。」
蘇提燈剛回了句,「怎麽會……」就止住了音,然後空張了張嘴,「啊」了一聲。
冥蠱在體內冬眠了,沉瑟這是殺人的大好時機,若是那群人也在江南有沒走的遠的,自己若是接着不想離開沉瑟這個理由,甩脫薛黎陷,那麽沉瑟殺人放火留下的屍體……有很大用啊!
只可惜冥蠱冬眠了……那些屍體又斷沒有理由可留至開春……
因了綠奴在場,蘇提燈了然了這一番道理,倒也無法真拿出臺面上埋怨沉瑟,因此只是再度憤憤的窩回了被子裏,想了想,不解氣,只咬牙切齒的來了一句,「沉瑟,你呀你!」
沉瑟又苦笑了一下,繼續在蘇提燈心窩子上戳針道,「更不巧的是,我還發現了一對雙子,你要的那個兵器。」
蘇提燈眼睛一亮,又笑了開,「這麽說,沉公子想要大開殺戒,一方面是想為了修羅門報仇,一方面,倒是想替我做了這靶子?」
沉瑟沒說話,有些失神的靠在壁上,冷聲道,「只要我還在,我又重出江湖,反殺江湖正義之士,鐵定有不少人看不下去來圍剿我,到時候,許不定你所要的剩下那幾把兵器的主人,全出現了。」
蘇提燈沒答話,只是眸光深沉的盯着床尾燈籠。
思索了半晌,剛想開口告訴沉瑟不必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的時候,就又見沉瑟冷漠道,「蘇提燈,我這些時日……」
「我懂,你要去殺人放火了,我便平平安安的藏回我的鬼市,也不再去叨擾薛掌櫃,只等着安心聽你凱旋的消息。」
沉瑟一愣,也止了自己的話音。
又沉默了半晌,寂靜馬車內只餘茶水自茶壺中流滑之聲作響時,又聽蘇提燈淡淡道,「沉瑟,你做這件事的目的,是更偏向于想讓我最後留薛黎陷一命呢,還是只是出自本意罷了。」
「本意。」
「噢~」蘇提燈挑了挑眉,「小生小時候聽過一句話,叫做……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薛黎陷帶着幾只被打中的飛鳥和兔子回來的時候就恰巧聽見這麽一句,馬車窗裏伸出一只蒼白如手骨般瘦削的手,蘇提燈沖他笑了笑,接着自顧自的卷着窗簾,繼續淡淡道,「可苦海都無涯了,回頭還怎麽有岸呢。」
沉瑟冷笑了一聲,掀簾子走了出去,一邊走一邊也壓低了嗓音道,「我沒聽過你那句謬論,但我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馬車裏轟然傳來一陣驚天地泣鬼神的笑聲,綠奴都怕他家先生從榻上笑下去了,忙過去扶住了他,蘇提燈索性圈住了綠奴,繼續笑的一抽一顫的,末了抓着綠奴問個不停,「你剛可是聽見那個殺人不眨眼的東西說了些甚麽?快重複與我聽聽,簡直要笑死我了!」
「先生……你,你快別笑了吧。」綠奴有些尴尬,他很少見着他家先生這麽大笑的樣子了,但莫名覺得,先生笑的有些太過詭異了。
馬車外沉瑟只一言不發的弄着柴火,薛黎陷在旁側看了看那公子範兒太足的架勢,實在受不了了,上前去軟聲道,「不然,放着我來吧。」
「你來你來。」沉瑟煩躁的将手中枯枝甩給了薛黎陷,就自顧自挑了個遠地方坐着了。
要不是荒郊野嶺前不着村後不着店,他調息充足的話,也不至于露宿在這種破地方。沉瑟單手撫了撫腹部,薛黎陷擡頭觑了一眼,只當他也是肚子餓了,便沒多留意,卻沒看到沉瑟突然像是凍得發白了一樣的嘴唇,又轉瞬紅潤了一些。
這就是烈日雪的威力麽……沉瑟眯了眯眼,将那穿了一身極其招搖的紅衣卻長着極其冷峻面容的男子出招動作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又一遍。
雖然蘇提燈勸過自己最好別取正淵盟裏面的人命,但,手誤了也算不得甚麽吧。
沉瑟垂下頭來,想着過幾天要怎麽趁着薛黎陷還沒回正淵盟的時候,把那個男人解決了,再把他的武器帶走。
而且自己帶着一身殺伐最好也別老出現在蘇提燈面前,萬一提前把他體內冥蠱激醒了該怎麽辦。
他倒是從來不害怕蘇提燈招了甚麽殺禍,畢竟,能殺的了蘇提燈的,這世上寥寥。
全看他想不想用蠱對付了。
他真動了蠱術,誰都別想跑,這是真的。
沉瑟又細細在內心思量了一把,得想個辦法,把薛黎陷和蘇提燈一起困在這個城鎮裏,他走的是詭域的另一個反方向,也就是說得繞一個大圈才能回得了祈安鎮去。
甚麽辦法好呢……
薛黎陷一開始想問問沉瑟想先吃甚麽,他就好先烤甚麽,誰知一擡頭就又抓到沉瑟在發愣了。
薛掌櫃有些抓狂,包括剛才那襲話就讓他很抓狂的,再怎麽熟也知道我是正淵盟的人好不好!好不好!你們去殺人放火還特意跟我說一下,雖然明知道錯不在你們,不,也不能說不在你們,只是在你們錯的成分少些,但,但那也……不妥……
嗳呀,怎麽講好呢,就是我們雖然是共患難過,但也……但也好像不能真做得了朋友,畢竟還是處在對立位置上的。
想到這兒薛黎陷一愣,是啊,他和蘇提燈注定了一開始就不能做成朋友,跟沉瑟也是同樣。
自己以前怎麽沒去想過這個問題呢……還是說,不願想通過?
內心正有些小哀傷之時,他就和沉瑟同時站了起來,二人皆聽到了不遠處那幾匹駿馬奔馳的踏蹄聲響。
來者大約只有三人,內力都不錯,當先那個尤甚。
會是誰呢?
當先一騎白馬最先而至,馬上那人一襲山水色天晴袍子,生的雖然很是儒雅,但也不乏硬朗之氣,看年紀大概也同沉瑟相近,但脾氣顯然比沉瑟好上許多。勒住馬後就先沖沉瑟和薛黎陷二人抱了抱拳,這才朗聲道,「敢問,蘇公子可也是在此?在下公孫坤清。」
呀,公孫家大公子。
薛黎陷其實早就識出來了,只不過表面上還是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
可能外面的人不知,他可是知道,公孫坤清是下一任,哦不,實際上就已經開始接任了公孫家的事,但他卻是個養子。
對,沒錯,是公孫老先生在街邊撿着養大的孩子。
文武皆是出衆,長相脾性也是他那一幹公孫家俊男美女裏最好的那一個,只可惜,無意江湖事。
若不是被公孫老先生逼着,他估計早就雲游四海去了,哪裏還會在這裏帶着公孫家的随從見着面。
薛黎陷是知道的,這人脾氣和個性都是一頂一的好,而且最大的喜好就是跟柳妙妙相同——愛天愛地愛自由。
誰真敢攔住了柳小喵把她關正淵盟裏,她就算是絕食,往死裏折騰自己,都是能幹得出來的,但是除開這件事之外,其他任何事都好商量。比如蘇提燈那病,薛黎陷都覺得徹底好起來沒戲了吧,柳小喵卻下定決心一定要治好他。
公孫坤清亦如此,所以薛黎陷一直很好奇,當初公孫家老爺子到底是開出了甚麽條件,能讓他那麽心甘情願的留下來替他爹分擔事務了。
「公孫大哥。」馬車內傳來蘇提燈笑意盈盈的聲音,哪還是剛才那個病怏怏又恹恹神色的人了,「馬車裏的蘇公子有一位,但可不是蘇家的蘇公子,不知……我這蘇公子,可是你要找的蘇公子?」
公孫坤清愣了一愣,心中對這句話已有了思量,大概是在場有甚麽不太知情的人,因此便止了這個話題,卻還是忍不住心下關切道,「你,你被……你傷勢如何了?」
「還好,你怎麽找到這兒來了?」
「有人給我送了一封信,叫我快點帶人來這裏,說是能見到你。」
在場幾人具是一愣,薛黎陷表情最為尴尬,他一路就害怕遇見正淵盟的人,爾後讓沉瑟誤以為自己沿途留下甚麽暗記之流……
沉瑟也一驚,心說這樣被攔下倒是最好不過了,但是誰搶在了自己動手之前呢?
蘇提燈反而是最先鎮定過來了,強自按下心中不愉快,有些無奈的反問,「敢問信上有甚麽特殊之處麽?」
「嗯,信上,有一朵雲。」
「哈。」沉瑟扇子一展,當先十分不給面子的笑了出來,這還不夠,索性走回了車轅處,拿扇子柄敲了敲,笑的無比暢快道,「瞧瞧,你在中原作的事兒,終于傳到正主耳朵裏了。」
「你也難脫幹系,她來了,你便以為你會好過?沉瑟,我們是好兄弟吧,罪是要一起當得。」
「不了,我這便啓程去殺我的仇人了,你們估計一時半會兒得在公孫家老宅歇息陣子,等着她來找你了。」
「也不一定是她。這麽點小事不至于把她也給驚動了。來的可能是……嗯……」蘇提燈低下頭思索了會,才想起不對來,音調都不由自主的拔高了些,「沉瑟,你要跑?」
說了許久不見有回應,車外傳來薛黎陷略帶尴尬的聲音:「呃……那個……沉瑟他已經……」
「我曉得了。」蘇提燈揉了揉頭,要是雲姨來了……這事還真是麻煩了。只是南疆那麽忙,叫她丢下事情跑來尋自己這還是不太可能。
早就知道當年受蛇魄之恩不是那麽好還的。
這下倒好,去詭域之前就故意把蛇魄扔外邊了不讓它跟着,到底還是一出詭域就被……啊!這樣話說回來,她已然到了江南了?!
就跟自己在修羅門的那群精英身上下了蠱一樣,蛇魄身上也定有她下的蠱,只不過她怎麽會這麽快就趕來了,為何趕來了,又先讓公孫家的人截住自己?
蘇提燈有些不解,還是更偏向于不是雲姨親自來了這一說。只要不是本尊駕到,他怎樣都不怕的。其實對雲姨,他也不怕,甚至他曉得,真論蠱術,雲姨也是及不上自己的。
但是……雲姨是蘇瞳的好朋友。
怎麽說呢,這種感情很怪。
雲姨是蘇瞳最悶悶不樂那幾年裏,唯一認識的好友。
蘇瞳最好的友人全是在正淵盟裏認識的,這雲姨倒算是……
嗳呀,煩死了!煩死了!
蘇提燈憤憤的扯掉臉上面具,想當年他當着雲姨的面,殺死了蘇景慕,殺死了這個愛慕了她近三十年的男人。
說不愧疚,那是假的。
說不後悔,那……那也是假的。
蘇提燈閉了閉眼,其實他養父蘇景慕,也算得上蘇瞳的半個友人了吧。
雖然……蘇瞳讨厭所有蘇家人。
「蘇公子?」
「嗯,我在。公孫大哥便先領路吧,薛掌櫃,麻煩你了。」
薛黎陷在外面嗯了幾聲,有點可惜那些野味,把其他沒吃的給放了,爾後便駕車跟着公孫坤清走了。
及至行到了官路,突聽得蘇提燈又發問,語氣帶着點疲憊,「送信的是甚麽人,也沒見着麽?」
「說來實在慚愧,在江南這邊的老宅原先不用了。是因為……枕骨那一件事又被正淵盟召集了,這才留下的。因此這幾天都在收拾房間,有些慌亂人手也沒帶全來,又在市面上随意雇了些人,便可能叫人趁亂鑽了個空子。」
薛黎陷冷笑了一聲,不止枕骨這一件事吧,枕骨那事兒都過去多久了,怕是因為沉瑟修羅門之事才留下來的吧。
想要殲滅修羅門怎麽可能是那麽簡單的事。
「不知這位公子是……」
「哦,我是……」
「我的仆從。」蘇提燈冷冷清清的動靜從裏面出來,成功的截斷了薛黎陷的答話。
仆……從……?!
說護衛也比仆從好很多吧!
薛黎陷雖然心底異議很大,卻沒多說甚麽,只悶頭應了。
及至收拾了客房,他還有綠奴跟蘇提燈共同分到了一間小院子後,待得人清光了,這才不解的蹿到蘇提燈房間裏問起話來。
彼時蘇提燈剛從馬車颠簸裏反過乏兒來,在書桌前坐定了,準備喝口茶謄謄佛經讓自己心靜一下,畢竟無論是雲姨那邊的誰來,都得讓他頭疼一陣子,雖然比雲姨親自大駕光臨要輕松的多。一眼觑見薛黎陷身手敏捷的翻窗進來了,便不由得頭更加疼了。
等聽得薛黎陷反問之後,蘇提燈簡直想罵他一句二百五。
「你想當護衛?想二十四小時站我房門口當門神?暴露你的武功?還不讓公孫家知你底細,擺明讓公孫家不痛快外加想查出你到底是甚麽人麽?好辦啊,我這就跟公孫大哥改話頭去。」
「嗳……嗳……我就問問,問問罷了。」薛黎陷讪笑了幾下,說的也是哦,他一開始壓根沒往這方面想。
可再轉念細細一想,又察覺出不對來了,他終于明白為甚麽在蘇提燈見着公孫坤清之後的第一句話,就讓他覺得不對勁了。
「那個……話說蘇善人啊……你為甚麽,喊他公、孫、大、哥、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