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說的輕飄飄,卻猶如一塊巨石壓在梁聞達身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他這一出事,一些陳年舊賬也自然會被挖出來,牆倒衆人推嘛。”女子一伸手,身邊俏麗的侍女從懷中取出一卷冊子送到她手裏,女子拿着朝梁聞達晃晃,似笑非笑,“這是你這麽多年來與你老家那邊的賬務往來,另外我還有你的日宋貿易實賬,怎麽到我手裏的,我就沒必要告訴你了吧。”
梁聞達面如金紙,豆大的汗珠自額頭上流下。
“士農工商,咱們商賈是最末等,如果不給自己撈一些錢,到最後真的不剩下什麽了,所以有些事情,也就可以一笑了之。但是——”她臉色一變,“啪”地把冊子摔在他面前,“做什麽事都要有個限度!你以為你瞞報稅金的事情就真的沒有人知道嗎?!竟敢還夥同家人私扣貢品,你膽子很大啊!你倒是知道夾着尾巴做人,可你的那些子子孫孫,豪宅良田美婢,樣樣都不缺!仗着家裏有錢,朝中有人,橫行霸道,都成了當地一霸!”
梁聞達“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汗如雨下,體若篩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跟戶部尚書是老朋友,但這次他也幫不了你,就算不是斬首,也得是流放。”見梁聞達老淚縱橫,女子嘆口氣,“但是你放心,這個冊子我還沒給上面看,尚書大人也不願毀了你們數十年的交情,有些事也當不知道。我也會求人說說情,保你兒子一命。還有,你在這邊生意裏的份額,雖然不能像以往一樣多,但還會保留一部分,保你後半輩子衣食無憂。你回去後,好好管教一下你的家人吧。”
梁聞達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子,磕頭如搗蒜,“老朽多謝尚書大人!多謝绫夫人!”
“你不用謝我,我也是幫我自己,花無百日鮮,誰也不知道,我會不會成為下一個你。”绫夫人苦笑一聲,“跪在地上幹什麽?快起來,地上冷。來人,扶梁先生起來。”
梁聞達顫顫巍巍坐下,抹了一把淚,“绫夫人有什麽需要辦的,老朽自當竭盡所能,您盡管吩咐。”
“肯定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第一件事就是交接。”女子笑笑,“我們這邊會接手你這一攤,有些細節,還得要你這邊說清楚。”
“這是自然,這是自然。”梁聞達連連點頭,“绫夫人,清盛入道您要不要見一下?要在日本做生意,沒有他的支持很難成事,恰好他對兩國貿易甚是熱心……”
“這個是必然的。”女子點點頭。
“那,需不需要老朽引見?”
女子沉吟片刻,笑道:“也好,有勞梁先生了。”
梁聞達連稱不敢,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女子派人将給他備好的禮物送上,據說是一盒團茶和一套紫金泥茶具,說得輕松,但梁聞達知道,肯定不是一般的東西。臨走時,女子突然開口道:“對了,秀衡大人說,如果你哪天有空,歡迎你去陸奧坐坐。”
梁聞達吓了一跳,這绫夫人與陸奧之王也關系匪淺?胡亂應了兩聲,逃也似的出了門,走到半路,嗜茶如命的他到底忍不住,打開了裝茶葉的盒子,定睛一看,差點沒從轎子裏掉出來。
兩團極品龍鳳團茶,安靜地睡在盒子裏,散發着優雅的清香,鬥大的兩個字赫然映入眼簾:禦賜。
竟然,竟然把禦賜的東西拿來給人,真是……沒法比啊!
“小姐,其實我們并不需要這個梁先生引薦,畢竟他曾是您的父親。”傍晚,一個中年婦人一邊為女子鋪床一邊說。
“但是,我們的關系沒必要讓一個外人知道。況且以他現在的處境,最怕自己被人不需要,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至于事實如何,我自己知道就夠了。”女子放下書,笑道:“阿菊,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就不要再叫我小姐了。”
“無論過了多久,绫子小姐都是阿菊心中的小姐,這一點不會變。”阿菊笑着為她更衣。
女子搖搖頭,無奈笑笑,“讓豆葉去看看兩個孩子睡沒睡,估計他們不會很安分的,尤其是小空。”
“是。”
待阿菊出去,女子躺在被子裏,心中一笑:梁先生,清盛大人的事,我比你熟。
平盛國看看天上的太陽,心中算了一下時間。昨天梁聞達來說今天宋國通商使會來,入道大人命他在此等候。大人有言在先,這次來的人身份比較特殊,不能不重視,但也不要太過分,如果相差太懸殊,梁聞達臉上也會不好看。
拿捏了分寸,安排妥當後,盛國就在門口等候宋國通商使的到來,按照約定,他們會在上午巳時之前拜訪。在門口等了一會兒,平盛國看到由遠及近來了一隊人,最前面的是兩頂四人擡的轎子,梁聞達小跑跟在其中一頂轎子旁說着什麽,甚是殷勤。見到此情此景,盛國不由暗自稱奇:這梁聞達雖看似随和,其實為人高傲的很,從未見他如此小心過,看樣子這轎子裏的人确實不一般。
梁聞達看到平盛國,連忙揮揮手,引轎子緩緩來到門前,沖盛國拱拱手,“盛國大人,勞動您來接真是辛苦了。”
“哪裏,這是在下的本分。”平盛國謙遜地笑笑,“這位就是绫夫人吧。”
“是的是的,”梁聞達滿面笑容,對轎子裏說了一句,“夫人,到了,入道大人身邊的盛國大人來接您了。”
“有勞。”随着聲音響起,轎簾徐徐掀開,一位華衣美婦緩緩走了出來:華貴大氣的牡丹髻上,七支鑲嵌着極品祖母綠菱花金發簪如孔雀開屏一般分別簪在烏雲兩側,正中央那顆足有兩顆鴿子蛋大小,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手腕上的翡翠手串相映成趣;耳着明珠墜,項上一串東珠串,繞兩環戴在胸前,每一顆東珠徑約一寸有餘,泛着瑩瑩的光澤;女子身姿婀娜,身着銀灰色緞面對襟長裙,一條鑲嵌着嬰兒拳頭大小的紫色翡翠的織錦腰帶束在纖細的腰上,正好映襯着外面這件紫色錦袍,錦袍上秀滿了舞姿翩跹的蝴蝶,栩栩如生。
這件錦袍上的花樣盛國是見過的,當年梁聞達将這樣的一匹織錦送給入道大人當做禮物,據說就這一匹織錦,要花費上百繡娘一個多月的工序。後來為了恭賀滋子夫人封為女院,入道大人将此送給了滋子夫人,也就是現在的皇太後建春門院夫人。當它展開時,皇室衆人,王公大臣,殿內所有人只剩下驚嘆,現在這匹織錦還被珍藏于皇家內室,沒有人舍得傷它分毫。結果這位绫夫人,竟拿它做衣服。盛國嘆了口氣,不知道入道大人見此,會有何感想?
想到這裏,盛國不禁想看看這個宋國通商使到底是何方神聖,擡頭一看,差點沒驚呼出來:香墨彎彎畫,燕脂淡淡勻,雖然沒有敷粉,但唇上一點嫣紅更顯嬌媚。五官端莊秀氣,猶如畫中的仕女,這張臉,他曾經見過好多年,那時她的身邊,是入道大人的次子,基盛大人。
“绫……”
“這位就是盛國大人?”女子先開口,“真是辛苦您了。”
“哪……哪裏,在下職責所在。”他生生将那個稱呼咽了下去,就在這時,另一個轎子飛下來兩個華衣小人,一男一女,均是粉雕玉琢的相貌。跟随入道大人多年的他,一眼就從那個男孩身上看到了曾經的年少公子。
“盛國大人,您這是怎麽了?”梁聞達納悶地靠近他,“可是不舒服?”臉上一抽一抽的。
“無妨,小毛病。”強自按捺住內心的傷感和激動,平盛國一擡手,“绫夫人,請!”
“有勞。”女子笑笑,牽住兩個孩子的手,“這是妾身的一雙兒女,年紀雖小,但也想讓他們見見世面,還請您跟入道大人通禀一聲,不要惹得大人不快。”
“小小孩童,夫人不必介懷,卑職想,大人也會很高興的。”盛國颔首微笑。
福原原本是蠻荒之地,由于清盛看中了這裏的位置,打算以此作為日宋貿易的據點,這才漸漸有了人煙。現在此處正在修港口,入道府邸周邊随處可見來來往往的工人,普通百姓平時無緣見到這樣氣派的人家,都不禁駐足觀望,啧啧稱奇。
跟随者盛國進了主廳,平清盛已在那裏等候多時,并備好了宋人用的椅子,當他看到對方的面容時,差點沒一躍而起,眼睛瞪如銅鈴。
“你……”他剛要說什麽,就被梁聞達攔在半路。
“入道大人,這位就是宋國通商使,绫滟初绫夫人。”梁聞達笑着說:“绫夫人,這就是日本相國,清盛入道大人。”
“妾身宋國通商使绫滟初,參見入道大人。”女子行禮道,“久聞入道大人大名,一直無緣相見。今日一見,果然氣度非凡。你們兩個,向入道大人行禮。”她轉頭看向兩個孩子,“讓您見笑,這是妾身的兩個不成器的孩子,妾身也想讓他們見見世面,未經允許也把他們帶來了,還請您見諒。”
清盛呆坐在原地,半天說不出話來,袖口的手微微顫抖。這個男孩必定是當年的平太,看相貌就知道;這個女孩,九成是自己兒子的遺腹子,自己的孫女。
就在屋內即将陷入尴尬的沉默時,平盛國突然低聲對輕聲說:“大人,那件事,還需要梁先生好好看看。”
“嗯?”清盛回過神來,贊許地點點頭,“沒錯,是要請梁先生好好看看。盛國。”
“是。”平盛國走到梁聞達面前,“梁先生,有件事,還請您費心。這裏不方便說話,還請您移步別屋,可好?”
“這個……”梁聞達看看绫夫人,見對方笑着點點頭,便說:“這有何不可?我去就是。盛國大人,請。”
“請。”
待屋內沒有其他人,清盛快步走到女子面前,仔細打量她,嘆了一聲:“果真是阿绫你啊。”
女子嫣然一笑,“一別經年,別來無恙?”只見她重新見禮,“好久不見,父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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