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應元年的春天,陸奧押運使藤原秀衡的府邸,從一個櫻花漫開的小院中,傳來了朗朗讀書聲。
過了一會兒,屋門悄無聲息開了一個小縫,一個小女孩探出頭來,見院子裏沒人,便輕手輕腳地遛了出來。小姑娘約莫七八歲的樣子,生的粉雕玉琢,尤其一雙大眼睛靈動可愛;只見她穿了一件月白色繡寶藍桔梗花團紋的緞面小挂,烏溜溜的秀發随意用粉色發帶紮起,手裏拿着絲錦小口袋,穿着雪白的足袋,小心翼翼來到放鞋子的地方,剛要穿鞋,就被一個堅實有力的臂膀給摟了回去。小姑娘一哆嗦,擡起頭,可憐巴巴地看向來人,大眼睛仿佛要滴出水來,軟軟地叫了一聲:“舅舅。”
這是一位剛剛行完元服之禮的少年郎,年齡也就十二三歲,容貌俊秀,眼中的堅毅和眉宇間的英氣明明白白告訴他人,這是一個男孩子的面孔。身着米色底青色菱格紋直垂,左右袖口上各墜了一個紅繩袖露,腰間插了一把黑色桧扇,只見他眉頭緊鎖,盯着懷中小女孩的面龐,說道:“小空,你能不能讓我省點心?”
“舅舅,”小姑娘帶着哭腔說:“小空想出去玩,就一會兒,我已經一天沒出去了。”
“不行,”少年斷然拒絕,“你不把今天的功課完成,別想出去!”
“我已經完成了……”小姑娘快哭出來了。
“你完成的是昨天的功課!”少年瞪她一眼,不由分說就把外甥女抱了回來,見她真的要哭了,嘆口氣,“小空,不是我不幫你,你要是再拖拖拉拉,等你娘查你功課,你可能明天也出不去。”他摸摸外甥女的小腦袋,“聽話,等你把今天的完成了,舅舅帶你出去玩,好嗎?”
小姑娘吸吸鼻子,眼睛紅紅的,見真的無法通融,只能點點頭。
“乖。”少年松口氣,這時他的身後跟過來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身着紫色水幹,眉清目秀,只見他拉拉少年的衣角,面帶愧色,“舅舅,是我不好,我沒看好妹妹。”
“這個跟小海無關,”少年摸摸男孩的頭,欣慰地笑着,“你已經很懂事了,功課做完了就去玩吧。”
“這個……”他猶豫地看了妹妹一眼,擡頭響亮地說:“我等妹妹做完一起玩!”
拍拍男孩的肩頭,少年看向小姑娘,“想不想跟哥哥一起玩?想的話就要把功課完成哦。”
小姑娘點點頭,伸手拉住哥哥的手指,男孩反手握住,兩個孩子相視一笑。
偏偏就有個不識趣的家夥,這時候出現打擾他們。餘光瞥到一個人影,少年斂了笑容,站起身,帶着兩個孩子行禮,“泰衡大人。”
來人是個三十來歲的瘦高男子,身着棕色狩衣,皮膚蒼白,正是藤原秀衡嫡子泰衡。當他看到面前幾人,眼神變幻幾許,“原來是绫夫人的弟弟,公子和千金啊,真是好巧。”
“确實很巧,泰衡大人有事?”即使他隐藏得再深,少年也能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厭惡和憎恨,不動聲色問道。
“哦,就是四處轉轉,本來是有事找父親商議,沒想到绫夫人在那裏,父親把所有人都趕出屋子,我似乎,也不便打擾,呵呵。”他故意說的意味深長,讓人産生其他聯想,對此,少年心底回應的是一聲冷笑。
“家姐本來是想向秀衡大人彙報一下生意狀況,但大人非要留我們用膳,一如既往的熱情,我們也不好推辭,實在是盛情難卻。用完膳家姐留在那裏與大人商談,我們也不好打擾,就先告辭了。”少年笑吟吟地回答,看到對方臉色有些發青,心裏不屑地一笑:我姐姐與你父親關系就是好,有本事你去鬧啊!
有什麽可得意的?還不是靠着有幾分姿色,出賣肉體才得到父親的資助!藤原泰衡心底暗恨,硬擠出一個笑容,“是啊,父親一向好客。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泰衡大人慢走。”少年慢悠悠地說。
“舅舅,”待他走後,小姑娘拉拉少年的手,“他不喜歡我們,對不對?”她的哥哥拍拍她,搖搖頭。
“無妨小海,你妹妹可以知道。”少年拉着兩個孩子的手向屋裏走去,“小空,泰衡大人确實讨厭我們,很讨厭我們。我們雖不想與他計較,但他如果太過分,我們也不必客氣。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他太讨厭了!”小空揮舞小拳頭,憤憤地說,“如果他太煩人,我就揍他!”
“姑娘家要溫柔一點啊,”少年搖搖頭,“你說對了一半,但不知最主要的原因。小海,你知道嗎?”
男孩想了一下,擡起頭,“因為藤原家對娘而言,雖說是很重要的合作夥伴,但不是唯一的合作夥伴,沒有他們,還會有其他人與我們做生意,不會差到哪裏去。所以,我們不必卑躬曲膝。”
“說得好。”少年贊許地點點頭,“我們不會依賴誰,所以也不必讨好誰,這也是你娘為何不急于選擇再嫁做賢妻良母,而是像男人一樣在商海馳騁的原因,只要自己變得強大,就不必看其他人的臉色。這一點,你們要記住。”
“娘還說過,人不一定錦衣玉食才叫強大,就算衣衫褴褛,如果能有像莊子一般逍遙天地間的覺悟,也可以活得潇灑自如。”男孩看着舅舅,“我說的對吧。”
“恩恩,你說得對。”少年頭有些暈,莊子?那是誰來着?好吧,我貌似聽說過這個人。咳了兩聲,“小空,你快去做功課,小海,看着妹妹!”
“哦。”
看着兩個孩子遠去,少年微微松口氣,心裏想:看樣子姐姐做的是對的,從小就讓兩個孩子跟在身邊邊看邊學,确實很鍛煉人。小海已經有點意思了,小空還差點,啊,算了,女孩子嘛。
“秀衡大人,您的精力真好,說您快過半百,我都不信。”
“小美人,還不因為是你,如果換了人,我可不會有這麽好興致。”
“得到您的寵愛真是無上榮幸,不過我可不會乖乖就範哦。一,二,三,四……贏了!”一只纖纖玉手歡快地落下一個子,手的主人嫣然一笑,“秀衡大人,這次可是我贏了。”
“哎呀!”對面的男人一撫額頭,“就差一步啊!”雖然樣子很懊惱,卻還是大方地給出彩頭,“你贏的,拿去。”
“多謝大人打賞。”女子不客氣地接過,狡黠地眨眨眼睛,“陪您玩了一個多時辰的雙六,剛才泰衡大人來您都沒見,估計他現在更恨我了。”
“那你幹脆讓謠言坐實,直接做陸奧的女主人,可好?”
“那您的陸奧可能就會改姓了,您不怕?”
“既然我敢做,就有膽子承擔後果。”藤原秀衡微微一笑,放下茶杯。雖然已年近五旬,但保養得當,看着也就三十多歲,容顏俊朗,長眉入鬓,一雙丹鳳眼邪氣地上揚,卻是恰到好處;一絲笑意在唇邊若隐若現,更顯魅力;皮膚不是貴族追崇的病态蒼白,而是健康的古銅色,從露出的小臂就可以推斷他的身材結實有肉,絕不是弱不禁風;頭戴烏帽,身着黑底攢金櫻花團紋狩衣,櫻花紋路都用金絲線繡成,陽光下熠熠生輝,華貴大氣;修長的手指握着一把描金桧扇,用羊脂玉做成的扇墜在袖間輕輕搖晃。
女子微笑着搖搖頭,一頭烏發泛着絲緞的亮澤,“如果跟您之間沒有利益往來,我倒真想與您雲雨一場,可惜啊。”
“看來我是沒有這等福分了。”藤原秀衡握住女子的手,在唇上重重壓了一下,“我們之間如果真有什麽肌膚之親,也僅限于此吧。你就不怕我霸王硬上弓嗎?”
女子嫣然一笑,溫熱柔軟的手心覆蓋在男人的手背上,“如果奧州之王想要我的身子,我逃是逃不掉的。只不過我不信,當年那個可以資助一個年輕寡婦,大方借她一條海船的人,會是一個好色之徒。”
“當年你承諾,兩年之內還返還給我三條海船,如若不然就答應做我的女人;我願意為你只是說說而已,我藤原秀衡再小氣,也不會跟一個女人計較,更何況還是一個帶着兩個幼童的女人。可沒想到,兩年後你帶回了五條海船,除了宋國,還有其他國家的海外奇珍。”他撫摸着女子的手,嘆了口氣,“有時候我真後悔,當初就該把你強留下,現在也不會有遺憾了。只是如果時間真能倒流,在那個時候,我還是會做一樣的選擇,因為我想看看,那個一路将生意做到我奧州,敢在我府邸門前叫賣,只憑着一張嘴就敢和我做買賣的小丫頭,會給我怎樣的驚喜?”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麽可遺憾的了。”女子款款走到他身邊坐下,為他斟酒,“再說了,想上您的床的女人還少嗎?不缺我一個。我又不是什麽天仙。”
藤原秀衡只是笑笑,打量女子身上的衣裳,“今天沒有穿宋服?”
“在您面前,我只穿您送的衣裳。”女子輕攏了一下頭發,露出衣領上精致的花紋,玉臂支在男人肩頭,靠在他耳邊,吐氣如蘭,“要不,怎麽對得起您親自選的這套十二單?這大朵盛開的牡丹花,猶如活的一般,怕是連京城皇宮裏的貴婦都沒有呢。”
“不枉我特意選了很久,很适合你。”男人看着女子的眼睛,一把将她拽到懷裏,低頭想要品嘗那兩片嬌唇,卻被佳人的纖纖玉指給攔在半路。
“不行哦,”女子咯咯笑着,“如果這一下下去,原本的小火苗,說不定就變成燎原之勢了。”
“很有可能。”秀衡低聲笑了兩下,因為離得近,女子能感覺到他胸腔的共鳴,只見他低下頭,鼻尖磨蹭着女子的項子,“總得給我一點甜頭吧。”
感覺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垂,項上,他的手摩挲着她的曲線,一點點探到衣服裏,感受自己的肌膚,女子身上一陣酥麻。深知如果這樣下去遲早會丢盔棄甲,女子一咬牙,從他懷裏逃了出來。
“不行哦,”女子呼出一口氣,“如果這樣下去,我恐怕都把持不住了。”
“把持不住又怎麽樣呢?”看着空空如也的懷抱,手上還有專屬她的香味,秀衡無奈地笑笑,“其實阿绫,你的心裏,還沒能忘了你的丈夫,是吧?”
女子笑容微斂,低下頭,“他啊,是個很專一的人,認準了一個地方,就不肯搬家呢。”她指指自己的心,“這麽多年,他一直住在這裏,趕都趕不走。即使我身邊有其他的男人,他也不肯走,怎麽辦呢?”
秀衡沉默了,半晌,剛要開口說些什麽,就聽門口傳來一句:“秀衡大人,姐姐,打擾了。”
“是茂松啊。”秀衡笑笑,“進來吧。”
門一開,一個小姑娘就跑了進來,叫着“母親”撲到女子懷裏,後面跟着一個男孩,先跟秀衡見禮,然後走過去,挽着母親的手臂。
“太失禮了,小空,還不見過秀衡大人。”女子佯怒,推推小女孩。
“無妨。來,小空,”秀衡慈愛地看着小姑娘,“給你點心。”
“謝謝秀衡大人。”小姑娘甜甜一笑。
“對不起姐姐,他們都吵着要見你,所以……”
“準确點說,是小空吵着要見我,小海怕妹妹挨罰,也說要見我,對不對?”女子摸摸兒子的頭,男孩羞赧地笑了。
“姐姐,有點事……”少年猶豫地看了一眼秀衡。
“茂松,秀衡大人不僅是我們很重要的夥伴,也是我的朋友,但說無妨。”
“是。”今年還未到十四歲的西城茂松咳了一聲,“印度那邊傳來消息,咱們的中介人被扣住了。”
“哦,為何?”女子給女兒梳理頭發,漫不經心地問。
“那邊說咱們收貨的價錢太低,要求提價,否則就殺了中介人。”茂松猶豫一下,“姐姐,要不暫且先答應他們,畢竟就算提了價錢咱們也是獲利頗豐,那個中介人對當地很熟悉,失去了實在可惜……”
“呵呵,”女子笑笑,“你問問秀衡大人,他會怎麽辦?”
“如果是我,我就在給他們送的錢裏面塗上□□,讓他們有命看,沒命花。”秀衡輕松地說。
“茂松,價錢提一點沒什麽,但如果以這種形式來逼我,我絕對不會答應,一旦應下了,就會開一個先例,其他人也會向我們獅子大開口。世道艱難,我們從商本就不易,如果再成了人家只取不還的錢莊,我們就血本無歸。你懂嗎?”女子嚴肅地看着弟弟。
“是我想得太簡單了。”少年點點頭,“我是想着,丢點錢事小,如果我們對中介人見死不救,這樣就不會有人幫助我們了。因為我們畢竟不是當地人,人生地不熟,容易走彎路。”
“你想的很對,我們需要中介人,我們不能給當地人留下這麽個印象,你去回複他們,可以提價,但不能超過現有價格的兩成,我們會換成金子送過去。”
“哎?”少年愣了,“姐姐你不說不提價嗎?”
“撲哧!”秀衡樂了,女子笑着搖搖頭,“秀衡大人說的話你是真沒懂啊,你去放出話去,說是某月某日會把錢送過去,但一定要經過與他們作對那個部族的領域,如果有人打劫,不要纏鬥,避免傷亡,扔下東西就跑。”說完,女子展開桃面桧扇,“剩下的,還用我教你嗎?”
少年愣了一下,也笑了,“姐姐你這個太狠了,讓他們狗咬狗,我們坐收漁翁之利。”
“我說過,我讨厭別人威脅我。”女子眼底泛起冷意,“他們鬧得越大,我們獲利就越多。兵戎相見,沒有錢,他們撐不住的。所以秀衡大人,”女子轉頭看向秀衡,笑盈盈地說:“下次我還給你帶印度的寶石和香料,對了,聽說那邊有一種東西,”她眨眨眼睛,“有金槍不倒的效果哦。”
“咳咳!”秀衡險些噴茶,拿扇子點了女子兩下。
“什麽是金槍不倒?”小空好奇地問。
“等你嫁人了讓你丈夫告訴你。”女子掐掐女兒的臉蛋。
又聊了一會兒,女子帶着弟弟和一雙兒女告辭,臨走時,秀衡突然說了一句話:
“阿绫,其實沒有必要非要等他搬家,你可以讓別人,與他同住啊。”
女子頓了一下,回眸一笑,“這個主意不錯,等我下次夢裏見到他,問他歡不歡迎新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