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暗河兩岸,沸反盈天,聚集的妖族橫亘山腳十餘裏,皆舉目望向蒼穹。

雲層上重鼓連擊,戛然而止,便見一隊神兵騰雲駕霧而來,穩穩落在天崇山巅,當即兩側排開,把守在殿外嚴陣以待。

“開——”

随着這一聲蕩滌在天地間的號令,山腳下的妖族紛紛蜂擁至萬妖殿前,仿佛多年囚禁被突然釋放的獸群,東倒西歪的潰散,腳底下揚塵數丈,不消片刻就将數萬級石階糊了了個密密麻麻看不出原有的底色。

剛進山門的淮焰一行還沒有摸清狀況,極易被眼前這混亂的場面給籲止住了,遠遠觀望,無法近前。

“這……這是什麽情況,天崇山搞這麽大排場迎客,君上都和天神關系好到這個程度了?”白術在獻都呆久了,從未見過這等場面,下巴都快要合不攏了。

淮焰沒有顧及他的話,低低吩咐了聲:“雲澤,去看看。“

玄鷹振翅而飛,随混亂的妖群裏在山巅周旋了一圈,遠遠看了眼,很快便飛了回來,落地化成久違的少年模樣。

雲澤起身回道:“好像是天境的神差在布施靈丹,各族都搶得頭破血流,我被仙陣擋了回來,飛不到山頂。“

淮焰面色倏然一變,有幾分難言的愧色:“還是回來晚了一步。“

“天神這個節骨眼來山中會不會是……”聽他這麽說,寒玉也反應過來,慢慢推測道:“沒想到獻都的事這麽快就傳到了上邊,反應能這麽快,應該是從出穢土時就已經盯着我們了。“

“嗯,找個地方先躲,我去上邊看看。“

淮焰未出幾步,就聽耳後倏然起風,一陣丁零當啷鐵鏈作響,留在原地的妖族皆被制住,不知何時趕來的神兵抛出鎖妖鏈,前方驅力猛地一拽,已經将他們由頭至尾串聯起來。

已經荒蕪的天崇山怎麽會有藏身的地方,他們還沒來得及退回去,就已經被扣在當場。

那層層守衛掩護在後的,就是奉命公差的上神,只見他厲聲撤開交戟,獨自迎上前來。

“焰兄別來無恙,咱們可又見面了。”

一把乾坤扇重重的掠過淮焰的脖頸,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慈眉善目的臉,這位便是當時在萬妖殿是被他當衆趕走的游奕君。

淮焰輕拂掉血跡,仰面笑了笑:“游奕君好大的氣性,都過去這麽久了,還記着仇呢,不會是特地來找我讨說法吧。”

“那是自然,借焰兄的吉言,本官升了上神之位才敢踏足你這天崇山,特來與你敘敘舊啊。”游奕君施施然走近前,微微偏頭,看向他身後那群黑袍裹身,滿臉疲憊的妖族長老,輕蔑的笑了聲:“怎麽焰兄跑了趟差,還帶了這麽一堆老妖怪回來,也打算一并養在天崇山?”

淮焰當真一副以禮待客的模樣,說道:“都是我靈界的疆土,各族之間免不了要四處走動,長老們回來探親而已,游奕君有何指教。”

“哦,這樣啊,那正好。”游奕君大手一揮,立刻将虛情假意撤掉,吩咐道:“統統帶走,一塊押上去審!”

此令一出,位于兩側的神兵騰雲而起,在上方毫不客氣地一扯鎖妖鏈,直直的拖行着走,也不管身後妖族們如何踉跄而行,總之爬也好跪也好,硬是從石階地下拉到了萬妖殿前,磨出蜿蜒的血印來。

淮焰在山巅看到第一個踉跄趕來的就是仙翁,沾了土紅栗木戳到了淮焰心口上,顫巍巍的吐出字來:“幾日了,你自己算算!再不回來整個天崇山都交代在這兒了,你小子到底有沒有……“

仙翁一別月餘脾氣火爆了不少,腳底下捆着專門掣肘仙家法力的骨枷,随着他的步伐不斷顫動,發出清脆的聲響。

淮焰一反常态,垂下來的雙手緊握成拳,慢慢道:“是我回來晚了。”

仙翁這才一口氣順下去,瞥見見他身後那一群唉聲載道的妖族長老們,有些結舌道:“這……這怎麽還……“

這句話剛落地,整個場面一時間都無法控制了,如今的靈界,就只剩下眼前這麽些奄奄一息的妖族了,在一樣的絕境掙紮着,闊別兩地多年的衆妖們,在錯愕與驚喜中彼此相認,竟然在這樣的絕境下催生出令人唏噓的寬慰來。

仙翁不顧骨枷在身,将淮焰拉至一旁,低聲問道:“那小丫頭呢,怎麽沒跟你一起回來?”

淮焰被這句話砸得身形一晃,額角猛然間漲痛起來:“你是說,她……沒回天崇山?”

仙翁一眼便了然,長長的喟嘆出一口氣:“那丫頭該不會——“

“行了!說的差不多了!“

游奕君喝了一聲,分拂開衆妖,匆匆邁步進了殿中,在以往淮焰所在的位置撩袍落座,陰戾的目光掃視了一圈,低聲道:“天境給你們丹藥續命不是為了看你們在這裏哭哭啼啼的,說說,地煞出逃未歸,靈界辦事不力,這事如何交代啊?”

淮焰繃緊了兩頰,擡頭道:“地煞當日在獻都被我斬殺,已經魂飛魄散,這就是交代。“

“真好意思提啊,焰兄。“游奕君嗤笑了一聲,慢悠悠道:”地煞活着回來是一回事,死了是另一回事。你差事辦成這樣可不行啊。“

這番話說得讓衆妖窩火,簡直得了便宜還賣乖,天境一向對鬼域裏的邪祟殺之而後快,生怕那幫不受管束的鬼東西惹出什麽事端來,如今當真死了地煞,卻又揪住不放了,擺明要借此事來在靈界滋事。

淮焰面無表情道:“如今我抓也抓了,殺也殺了,哪裏辦的不如意,都是我一人之事,甘受責罰,靈界的其他妖族都與此事無關。“

“說得好,焰兄敢作敢當,本官佩服。“說完,游奕君仿佛當真通情理似的,自袖中取出一樣東西,說道:“按當日天神說的,既然辦事不利就該罰,但本官念在與焰兄結識一場,許你将功折罪,辦的好了,這三張催雨的雷符就留給靈界,怎麽樣?”

“放屁!”仙翁拖着骨枷進殿,唾罵道:“陰險的小子!你既然能拿到這三張雷符就說明天神已經網開一面,兌現靈界降雨的承諾,可你現在居然拿這個做交易,是什麽意思,趁火打劫嗎?!”

游奕君滿不在乎的抹了下把臉,居然還笑了出來:“是又怎麽樣,本官還請仙翁明确下立場,天境許你游方六界做個閑散仙人,但可沒說讓你吃裏扒外,胳膊肘沖外拐,帶下去——”

仙翁被兩側的神兵架起來時,還不斷在蹬腳撲騰,連聲罵道:“老夫愛管誰的閑事管誰的,輪得到你個後生教訓我,你給我解開,否則老夫豁出命也要去天境參你一本!把你個兔崽子……能上天了??!”

游奕君煩躁的堵住耳朵,臉色氣得鐵青,當着這麽多妖族的面簡直下不來臺。

“那将功折罪辦法是什麽?”

波瀾不驚的一句,震醒了殿中所有的妖族的思緒,話說到這個地步,這次天境的來意已經很明确了,就是要除掉這位野心勃勃的靈界之主,既是要交易,定然是非死不可。

“君上三思!”寒玉追上前拉了一把,卻沒能攔住。

游奕君一愣,随之大笑起來:“還是焰兄明理啊。此事是這樣,本官查到最近靈界設下的地印有波動,就去巡視了一番,果然發現竟有大膽狂徒搗毀了神像,此妖暴虐異常,又發生在靈界,所以還得請——”

“那……那游奕君可知道這只妖逃去哪了?”淮焰極力克制自己鎮定一些,卻還是沒能忍住指尖的顫意和語氣裏的微微走調。

“沒想到焰兄答應的這麽爽快。”游奕君撇撇嘴,分外驚訝的笑道:“哦,好,我就快講到了,本官奉命連追了五日,一路圍追堵截,使得她倉皇逃竄,本來是要将此妖直接擒上天境的,誰知她直接掠過天崇山,一頭栽進鬼域去了……想來這東西應該是個極為陰煞的邪物,非鬼月時節竟然能直接撞開地門闖進去,實在是可怕。天境有規矩本官不可踏足禁地,所以只能來拜托焰兄你啦!”

鬼域是什麽地方,沒有比淮焰更清楚地的了,他從那裏出來時,幾乎削筋剔骨去掉半條命,最後失了元丹連個半妖都不是了,如今居然還要再去一次,任誰都會将此事視為煉獄噩夢的。

“好,我去,雷符拿來。”淮焰拂去衣上微塵,仿佛順手答應了一件事,面上波瀾不驚。

游奕君精明的一笑:“這不好吧,我看焰兄進了地門再給如何?”

說完他興致高昂的在前面帶着路,出了殿門,淮焰未置一詞,只是略微頓了頓,便跟了上去。

眼前的天崇山半分顏色也不見,灰暗的像一抔要随風化散的黃土,虛虛保持着曾經的模樣,卻已經物是人非,分外蒼涼。

“走!去地門!”

游奕君神采飛揚的吩咐了聲,就見殿裏殿外把手的神兵已經蓄勢待發,準備撤離萬妖殿。

石階上匍匐着的衆妖們松了一口,卻仍是緊抱做一團,望着周圍的天兵神将瑟瑟發抖,傳來微微的啜泣聲。

淮焰:“ 游奕君且慢,我有幾句話想同族中老□□代一下。”

游奕君這回也不作難:“焰兄請。”

淮焰也不避諱,當着他們的面擡步走到殿外的石階上,神态自若地說了幾句什麽,那神情和一臉苦色的其他妖族們截然相反,不知道還以為他是去遠游一趟。

“阿焰哥,旁人不清楚,你還不知道鬼域麽?那奸賊明顯是框你,他們說不定根本沒找到靈姬,騙你進去,就是為了……”

将你挫骨揚灰!

這話白術沒忍心說出來,只是用悲戚的眼神看了淮焰一眼。

“翅膀硬了麽,要是沒有就好生呆在這裏,老妖君不在了,還有獻都的妖族們系在你身上,我回來要是見你跑了。”淮焰攏了下他的肩膀,低聲道:“定然拆了你的腿。”

白術莫名的沒有排斥這句話,只覺得他說能回來,心裏就寬慰了一大半。

此時要是與那幫神兵直接起沖突,淮焰也是做得出來的,這點沒有誰會懷疑,雖然是下下之策,但好歹能回旋。可他今日偏偏一點反抗都沒有,做到這種程度,包括雲澤在內恐怕都清楚,只因那頭系着是舍命相護的靈姬,此事進退兩難,無法可解。

所以臨到最後,也沒有異議的聲音出現了,只剩下空洞的泛着悲涼的沉寂。

偏在這時,淮焰朗聲吩咐了最後一句:“仙翁,我交予你的東西還在嗎?”

仙翁剛從那幾個神兵手裏掙脫,須發皆亂,看着像個随時要當場撒潑的狼狽摸樣,看着分外不靠譜,果然懵着臉道:“啥?啥東西?”

淮焰點了下頭,那表情分明是在說“在就好。”

仙翁:“……”

淮焰沒頭沒尾的說完這句,便留下一個大義凜然的背影,動身下了石階,走到了一臉春風得意的游奕君面前。

游奕君:“神兵都已經撤了,焰兄可以走了?”

淮焰“嗯”了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

游奕君終于安心捏了雲訣,就在他以為這場大戲就快要收尾的時候,突然覺得後背一涼,連翻身回旋都來不及。

淮焰就是在等着一刻,等他掉以輕心,撤退神兵的時候,他嘴角扯出了一抹久違笑意,出手快如閃電,魚刃橫在頸前,一招制住游奕君,翻身上了雲層。

冷細如雪的一道聲音:“雷符拿來。“

“好啊,你個出爾反爾的小人,竟然敢殺上神,你……你不想活了!”游奕君嘴上不減風骨,手卻哆嗦的厲害,聞言直接把雷符撒了出去。

淮焰臉色一沉,立刻打了個呼哨,就見一道黑影子飛掠過雲層,叼走了那三張符,疾飛下去,就像是事先準備好一樣,沒有片刻耽擱。

“游奕君既然讓我去鬼域,也就沒打算讓我活着出來,窮途末路了,我還同你講什麽道義。”他譏笑一聲,猛然催動靈力浮起流雲,直至上升到天崇山巅的位置,斷喝一聲:“仙翁,起印靈!”

蓬萊仙翁終于在這一聲高呼中想起來,淮焰交給自己的東西——那個可設做結界的印靈!

頓時就見憑空而起的一層大網,将整個天重山嚴絲合縫的包裹了起來,這看不見的屏障成為堅固無匹的圍牆,連方才還在上空駕雲巡視的神兵都彈退了出去,根本無法近前。

游奕君晃了幾下站穩,瞪大了眼睛,舌頭都快捋不直了:“這……這是仙家的東西,帝喾之臺的刃雪網,鬼域的東西,你怎麽會有?”

對方的下一句回答,就更加足以讓游奕君跌下雲層。

“因為我就是從鬼域來的。“淮焰不只是譏諷自己還是譏諷他,蒼涼的笑了起來,聽着十二分的毛骨悚然:“對了,忘了告訴你,讓你一路追到鬼域去的那只妖,正是我的夫人,妖族新任的靈姬。”

游奕君已經吓得肝膽俱裂,要不是被頸前的魚刃逼着,恐怕早已癱軟掉下雲層。

“你方才說連追了她五日,逼得她倉皇逃竄,一頭栽進了鬼域。”淮焰舔了舔唇,慢慢磨出最後一句:“你跟我講這些的事之前,怎麽不先四處問問,着急找死嗎?”

游奕君不住道:“這……這……怎麽會,我不知道……”

淮焰笑了笑:“怕什麽,你不是要交差麽,那就一起去鬼域看看。”

游奕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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