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捉蟲)

下了船終于能直觀感受到地面上的境況,地宮周圍一圈都凹陷了下去,布滿了道道裂痕,是個陡坡樣的走勢,不知道哪塊實哪塊虛,只能用勉強試探着往前走。

她本來是在濕水裏趟過來的,現在周身已經被竄起來的火舌烤了個半幹,變成白色粉末黏在臉上,有些蟄疼,加上劈頭蓋臉的焦灼味一巴掌扇醒了她的酒勁,一下子醒了七八分。

雲澤一直盤旋在頭頂尖唳,兜兜轉轉的不肯下來,聒噪的人心煩意亂。

“傻鳥,既然這麽怕,就到船上去,叽叽喳喳的吵死了!”容蘇知道它是擔心淮焰,卻膽小不敢近前,就想哄它離開。

誰知雲澤還受了這一激,撲棱着翅膀就飛下來了,揪着她的衣服領子,吱哩哇啦一通亂咬亂掐。

“你幹嘛呀……傻鳥,能別在這個時候搗亂嗎?!“容蘇本來就發愁的一個頭兩個大,現在還要跟這只鳥打架,簡直煩透了。

可雲澤失心瘋了一樣,跳上跳下的一通折騰,依舊在她肩膀上亂抓亂扯,就是不肯罷休,非得将她拉到那個火坑邊緣去。

容蘇漸漸明白了它的用意,臉色一沉:“他在裏邊嗎?!”

這下雲澤清晰明了的叫了一聲,兩翼生風,快速扇動着。

“你怎麽不早說!快——“

她抹了把臉上的粉末,迅速脫了外袍撲着火勢,飛揚起來的黑灰熏得她睜不開眼,舉步維艱,終于湊到了圍樓的邊上,手忙腳亂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幾個石塊,掉進了地宮裏連個響都沒聽着。

雲澤怕她又像上一次那樣退縮,準備發起又一輪攻勢,誰叫了沒兩聲就被她粗暴地打斷了。

“別吵了,我知道怎麽下去!”

她咽了口唾沫,平複着氣息,轉眼就将盤腰上的藤棍取下來,握在手心裏一扽就變成一條柔軟結實的藤條,一邊重新纏在腰上,一邊遞給雲澤。

“去,綁到船上去!”

雲澤得令,眨眼就飛向了岸邊,和夜色重疊成了一個看不清晰的黑點。

地宮裏撲上來一股嗆人的氣味,她剛探頭進去就劇烈的咳了幾聲,幹脆堵住了自己的呼吸,屏氣凝神順着往坑底下看去,只有零星幾顆火苗像星星一樣在眨動,其他的皆是漆黑一片。

她看了會,忽然覺得手裏的藤條一緊,知道那邊綁好了,于是深深的憋了一口氣,像是要一猛子紮進水裏似的,閉着眼睛就往下栽倒去——

可現實和她預想天差地別,迎面襲來的并非失重感,而是被重擊一樣的痛感!

“嘶——啊——”

她吃痛的喊了一聲,被一股深不可測的力氣,一下子被撲出去十幾步遠,肩膀疼得快要裂掉,随即又承受着朝自己頭頂正上方席卷來的熱氣,對方粗重的呼吸聲就在耳邊盤旋。

“你就吓死我吧!混蛋!“

她的手背放在眼睛上沒有拿開,但閉着眼睛也知道,能把她壓得這麽結實,爪子還沒輕沒重的,也只有那頭遭了瘟的狼了!

“起來。“那聲音說道。

她來之前都準備好了接受一通問責,比如“你來幹什麽,送死?!““不是讓你好好呆着嗎,非得找麻煩?”之類的話,一一都打好了應對的腹稿,結果就換來這麽輕飄飄的兩個字,心裏松了一口氣之餘還有點些許的小失落。

不過等她坐起來看了一眼,正欲化作人形的淮焰時,就一下都明白了。只見他半邊身子都被燒着了,皮毛外翻,糾結成一片一片燒焦的黑塊,和原本的色澤形成鮮明的對比,慘烈至極不勝唏噓。

但僅有一瞬,他就又恢複成了黑袍及身的模樣,所有的傷痕都好似跟着不見了,只剩下蒼白的面容,幽綠的瞳孔和一臉難消的倦色。

他哪裏是不想說她,只是太累了沒力氣說了而已。

容蘇走到他面前,卻不知道把手放在哪塊合适,最後扯起了他的袖角,找了句話問:“地宮下面怎麽了,你傷得如何?”

“地底下完全塌了,這裏很快就會被岩漿淹沒掉。“他肘間居然有些微微發顫,越過袖子握緊了她的手,似乎是要借力撐住,指節攥得發白:”今晚就得走,沒時間了。”

原來之前的靜止都是假象,地面越來越燙,裂開的縫隙還在緩緩撕扯,圍樓依舊下陷,這些危機還在,只不過是以一種慢得磨人的速度變化着,在地底下積蓄着力量,等到關鍵時刻一口吞沒掉周遭的一切。

容蘇猝不及防被帶得腳步踉跄,倉惶地向後看了一眼,啞着嗓子問:“那些長老們……勝秋婆婆他們都……”

“都死了,別看。“他頭也不回,臉上沒什麽表情,大步流星的邊走邊說:“雲澤剛才傳的信,天崇山那邊也出了事,我們得盡快回去。”

這些消息一個一個炮仗似的在她耳邊炸成廢墟,嗆得有些喘不過來氣,半晌,她才臉色煞白道“不行,不行,現在這個狀況走不了,過了天極海界碑不斷,剩下的妖族奄奄一息的,你眼下又傷成這個樣子……”

她說到這裏終于看清他黑袍上滲出的血跡,慢慢倒換了一口氣,迫使他停步,目光灼然:“就按白術說的,我先去倒毀了神像,地印破了你們再過來!”

“轟——”

圍樓猛地一沉,近岸的海風像是故意撮火一樣,大開大合的刮着,夾着哨聲肆虐襲來,左右開弓扇得身後的火牆噼裏啪啦的嘶鳴,如同煉獄裏鬼怪的哭嚎,帶着不甘赴死的悲怆,讓整個場面都慘烈到了極致。

火舌繼續在舞動和狂風一起厮殺,難舍難分,濺起的火星飛散到容蘇單薄的衣服上,留下觸目驚心的痕跡。

“過來。”

淮焰一把将她扯進懷裏,躲過火牆的逼近,連退幾步!

兩人近在咫尺,肌膚相貼烙鐵一樣燙出痕跡來,喘息聲交疊着,混合着血腥氣不斷沸騰,他定定地看着她,就好像第一次認識她一樣,眸色冷冽怆然,壓着火:“容蘇,你敢去——”

“我有什麽不敢!”她輕笑了下,瞳孔驟然縮緊,不管不顧的攬過他的脖頸,狠狠地貼上了他的唇,近乎粗暴的撕咬,一點一點破開他因為隐忍而緊扣的牙關,溫熱的觸感頃刻就來,吞沒了呼吸和焦灼感。

那一刻好像天地間什麽都可以忘卻,只有眼前的溫存。

淮焰沒力氣扯開她,反倒被缭繞在鼻尖的酒香刺激的有些悸動,那味道分明不是尋花酒,他卻嘗出了尋花酒的滋味,終于起始一只手将她的腰扣過來,陷入了迷醉不堪的柔軟當中,鬼迷了心竅的沉淪下去。

容蘇感覺到了懷抱在徐徐的收緊,突然清醒了過來,将要快要崩裂開的心跳奮力壓下,放在他脖頸上的小臂滑到了胸膛,一把撐開間隙,帶着喘息說道:“帶他們上船……我先走了。過地印時記得仔細看看,留了記號的就可以放心走過去的,要是沒留……“

她擡起頭來,眸光裏沾了火,添了明亮的色澤:“那就是埋我的地方。“

淮焰混混沌沌的聽完,感覺一瞬間從溫香軟玉的極樂之地,墜到了冰天雪地的萬年寒窟,一顆心四分五裂的沖撞出去又重重的砸回了胸腔裏,渾身的傷口都應時龜裂開,疼的他猛然倒地,半臂撐起,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容蘇……容蘇……你……“

她就站在旁側,沒有上前扶他,一步一步往後在退,風卷拂過她的頭發,迷離了目光和面容。

他抹掉了嘴角被咬出的血痕,眉峰凜然,一點點用盡力氣撐身站着。

“你給我回來——“

她自然沒有回來,應聲出現的是她震開的雙翼,舉風而起,豁然便騰到了空中,淮焰只來得及扯到她的一角衣袂,眼睜睜看着她調轉方向,向天極海疾飛而去,連輪廓的都不曾追尋的到。

“君上!”

“小淮!”

“阿焰哥!”

疊了三聲,從船艙裏趕來的衆妖目睹,他重重的跌在了地上,沒有任何的緩沖,山脊一樣頹然倒下,就像是再也爬不起來了。

他們趕過來的時候,淮焰只覺得周圍有人影綽綽,有聲音斷斷續續,混亂作一團,火光籠罩下,他迷蒙的什麽都看不真切,聽不清楚。

直到有誰将他扶了起來,接連說了句:“這兒待不了了,腳底下太燙了!擡到那邊去!”

“地宮還在塌,快,快走!”

“……”

淮焰緊閉着眼睛忍過心口上的銳痛感,卻在聽到這只字片語時,如天雷壓頂瓦解了最後的關卡,腹內奔騰翻動,胸腔裏灼燒成灰,終于還是沒能耐住,咳出一口血來:“開船!”

是夜,巍然不動矗立了四百多年的獻都轟然消失了,這座萎靡堕落的極樂之城,驀然就成了眨眼一瞬的繁華,在這塊寂靜的土地上一齊沉沒陷落,化成久久的嘆息聲直至默然。

用無數個忍耐的黑夜換來的,是從地底奔騰翻湧出來的岩漿,所及之處皆是焦土,這地界最長久的一次天光大亮,居然帶着毀滅般的血腥氣。

身後的險境推波助瀾,妖族們被催促着趕往逃生的船,這次沒有回頭的路可走,退無可退,只能一路揚帆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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