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黎陷随着銀銀闖進這廢棄的民宅大廳之時,地上已經狼藉一片了。
有些火把燃着不肯熄去的光芒在角落裏,他匆匆略了一眼,就繼續随着銀銀往裏深入了。
白天點火把,他不大明白,也不想明白,也不怕明白。
他還不信自己會死在這種破地方。
不僅他不會死,他想要保護的人,也不會死。
繞過層層疊繞的屏風,又拐了條小路,還未得踏入這正廳最裏,一把扇子便自斜刺而來。
薛黎陷不去想烏椤的話,實際上他腦子裏現下也是一片空白,只一個念頭,這一個念頭就足夠了——蘇提燈必須活着,必須把他救出去。無論誰阻撓,都不行!
畢竟,他也算是個間接罪人,當初放下他的,是他。
可他知道,蘇提燈能明白,自己一定會回來救他的!
躲過了沉瑟扇子的第一輪攻擊,薛黎陷卻猝不及防的中了那個身着白衣長相妖嬈的男子一掌。
他一直立在這正廳中央,一直未出手,一直看着沉瑟和薛黎陷作困獸之鬥。
但一出手,必然是最易致死的要害。
薛黎陷叫他這十足十內力的一掌打的心窩子疼,眼前也突然黑了會。
連忙往後連退了六七步,又叫沉瑟補了一扇子上來,還好他聽破風之響略微側了側身子,只叫那扇子自肋骨之側滑去,衣衫瞬間被破,也見了淋漓鮮血。
薛黎陷忙連抽了幾口氣,傷肋骨是最疼的,只覺數萬只小螞蟻在其上啃齧咬噬一般,隐隐不斷的痛。
他這邊閃過扇子,幾乎是卡着他側身落腳點而來,枕骨的另一掌又至。
說實話,這人的內力并不是特別強,所以薛黎陷強撐着幾次內勁,受了也就受了。
只不過枕骨好像也是看出這點心思來了,於是讓沉瑟的攻勢越發猛,薛黎陷沒法禦內力,到了最後,就純粹成了練靶子,活生生白挨打了。
薛黎陷在內心啐了幾口,這人真是卑鄙,自己不是打不過,只不過要出手的心思都被他猜中於是自己再出招就已然無用了。
越來越招架不住,枕骨發了十足狠勁的一掌拍至薛黎陷胸口,直把他拍飛撲了出去,撞到對面那堵牆,死活再沒爬的起來。
薛黎陷有點難過,他在心裏想,他真的已經沒力氣再站起來了,大抵今天便是要死在這裏了吧……
沉瑟一招手收回空中剛被薛黎陷打飛的扇子,然後『化鴻』一現,已躍至薛黎陷身邊,扇子在手中倒轉,爾後惡狠狠朝薛黎陷心口插去。
扇尖剛抵到他後背處,就見薛黎陷猛然一轉身,順帶狠狠一拳搗在了他胸口。
沉瑟也一直在等這一剎那。
十年之前,蘇提燈就曾跟沉瑟小範圍的試了遍被蠱化的後果。
也可以說,那是蘇提燈特意的有訓練過他。
蘇提燈當初想的曾是,如果我救不了你,大不了我把你變成蠱人,這樣,你也能多活幾個年頭,雖然到了最後……可能生不如死。
但,多賺了總是好的吧。
哪怕聞不到花香,聽不到鳥語,嘗不出酸甜苦辣,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世間但凡蠱化者,向來不得善終。
南疆的蠱師都曾說,這蠱化一只蟲,一只走獸還好,若蠱化一個人,是控蠱之人和被控之人皆要損了陰德的,因為這算是在向陰間借壽命。
「不得善終。」
沉瑟低吶了一句,薛黎陷的一掌給了他沖破自身束縛的契機,手中折扇一轉,電光火石間已突然轉向枕骨。
他當初從蘇提燈那訓練過後,就已經不會徹底被蠱化了。
畢竟那人是南疆最強的蠱師。
天賦可過人,天機敢算盡。
但沉瑟沒法做到自己解除自己的蠱化,必須得要一個強有力的內勁從外面幫他一把,雖然他自體內也給自己一掌,兩廂相加,自己估計也得負個重傷,但是,能從那種半夢魇的狀态解脫。
直到沉瑟的扇子徹徹底底的穿過枕骨的胸口,把他釘到牆上去,他的雙眼也仍舊血紅。
他有點恨蘇提燈,徹底蠱化了,他就不記得自己做過甚麽。
可他沒有,他不會被徹底蠱化,於是,他對蘇提燈做過甚麽,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哪怕再不樂意,也不行。
他只能裝的,跟沒事人一樣,一點點,摧毀他,折磨他。
那是誰,蘇提燈是誰,那差不多是他拉扯大的孩子!
何為鑽心蝕骨之痛。
薛黎陷還未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整個人被沉瑟突然暴漲出來的內力又給震的往外撲去。
這一下也算是重重落了地,雖然他剛才是真的被打的差不多半死了,但是看到沉瑟殺了那個娘娘腔的男人,覺得好歹算是大家有救了,現在又不知這情況究竟算是怎樣……
「蘇……在哪兒……」薛黎陷咳了一口,再度打算爬起來的時候,就見沉瑟突然略來,一把從地上揪起自己,爾後向後扔去。
自己剛剛躺地的地方,一把禪杖之類的東西當頭砸下。
那個女人……
薛黎陷皺了皺眉,快速将內息調了一下,強撐着十二分的精力站起來,卻發現沉瑟已經跟那個女子過起招來了。
「一直往後走能發現一間石室內,你一掌碎開進去,你去找到蘇提燈就不準碰他,守到我來。」沉瑟一邊應對那個女子,一邊對薛黎陷簡單的撂下了命令。
薛黎陷幾乎是聽到前半句的時候就飛快向後找去了。
他想起那個雨夜,并沒看到這個已經死了的娘娘腔,卻見到了兩個人,他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鬼笙,現在是不是已經跟烏椤打了起來,但這個女人是那天的那個女人,既然這裏還有他沒見過的人,不敢保……
薛黎陷都不知道自己又從哪兒來的氣力,飛快的向後跑,他生怕自己晚一秒,能見着的只有那個病弱男子的屍體而已。
如果這樣的話,他一輩子良心都不會安。
如果那夜,他沒有放手的話會怎樣?
兩人一起死。
若不是心系天下蒼生,有那麽多天其他無辜的人命相系,如果我只是單純的一個郎中,單純的是你的朋友,那麽我為朋友死了,也沒甚麽好可惜的。
薛黎陷搖頭晃掉腦海裏的想法,一掌碎開了石門。
蘇提燈的衣衫整齊,面容安詳的躺在那石床之上。
薛黎陷那一刻喘的要死,心跳聲也如戰鼓擂,竟然捕捉不到一絲他的呼吸,卻捕捉到了宅院外更多刀劍相交之聲、正義呼喝之聲,他知道,江湖四大世家可能都收到消息了,此時,也都來到了。
從正淵盟的前輩不讓他來,他就知道此次遇見的敵人危險程度之高。
四大世家不會坐視不管,正淵盟不會坐視不管。
但卻偏偏害怕自己丢命。
正淵盟也來人了,薛黎陷知道的。
但他不知道,自己第一次這麽恨正淵盟攔住自己是為甚麽……
內心懷揣着萬千心思,薛黎陷像個人偶一樣,跌跌撞撞走到了蘇提燈床邊。
他想叫他一聲,他想說我來救你了,你撐下去,好多人都來救你了,你別怕……
可他甚麽都說不出口……
他害怕,他已經死了……
蘇提燈突然睜開了眼,嘴角還噙了一絲笑,「吓到你了?」
薛黎陷一怔,連想去給他理理發絲的手都徹徹底底頓在了空中。
「你,你……你沒事麽?」
「還活着,就算好。」蘇提燈繼續笑。
「別怕,」薛黎陷有點慌了,只能說點最沒實質性言語的話,便打算把蘇提燈從石床上弄下來,背着恐怕是不成了,抱着走出去吧,總之別在這鬼地方呆了,血腥氣好重。
他看了一眼床尾的燈盞還亮的好好的,一只手剛從蘇提燈肋下穿過,就頓住了。
薛黎陷整個身體都僵硬了。
他沒敢收回手,用還活動的那只手,輕輕扯開了蘇提燈的外袍。
裏面的那件鬼畫符袍子不知何時也破爛不堪了,肋骨處紅痕明顯,可見其下森森白骨。
他抱得不能算是個人了。
他抱了一堆骨頭碎渣子。
「蘇,蘇提燈……」薛黎陷聽到自己的嗓音都在發顫。
「我是還活着。」蘇提燈眨了眨眼,又笑了,「所以我問,小生吓到你了麽?」
薛黎陷別開眼去,眼眶已經紅了,他的嗓音有些哽咽,「這種時候,你怎麽還能笑得出來。我帶你出去,我一定會帶你出去……對不起……」
「別害怕……」薛黎陷有點語無倫次,「那個王八蛋叫沉瑟殺了……外面有很多人,都是正道上的……你今天一定能活着出去,你放心……」
薛黎陷稍微将剛才繞過他腰的那只手動了動,看看能不能先給他治療下,正希望能找個盡量不碰到他碎骨頭的地方,卻意外的摸到了一個異常硬的東西,在脊梁旁邊,若仔細摸摸,好像還有尖。
「別碰了,是鐵鈎。」蘇提燈輕輕笑了笑,「他只是不想讓你們能給我治療傷,因為,我的蠱袍不能脫。」
薛黎陷這才注意到,他的腰兩側幾乎各扣了一個半圓形的鈎子,從衣衫裏外相扣而出。
薛黎陷一雙眼也變得血紅,不自覺将拳頭握的死緊。
除了一遍遍重複着「沒事的,你放心,有救的,能出去,你一定能活着出去……」之外,就不知再該說甚麽了。
他一刻也不想讓蘇提燈在這裏呆,可他現在看着他,竟然毫無辦法,連挪動一下都不敢。
「我不出去。」蘇提燈終于像是累極了一般,困倦的合了合眼,可過了會兒還是死撐着睜開了。
他在等沉瑟,他有個問題要問沉瑟,不能第一時間知道,他就絕對不甘心這麽暈過去。
那兩個鈎子是枕骨剛才拐回來重新給他插進去的。
擅攻人心。
可是,再如何攻心,也算不過天命。
左等右等不見沉瑟來,蘇提燈卻快撐不住了,他想休息會,可是他還想知道那個答案。
若是直接問薛黎陷,蘇家的人來了沒有,就太過奇怪。
死拼着還剩下幾分清明的腦袋,蘇提燈淡淡道,「江湖四大世家都有誰來了?」
薛黎陷愣了會,終于停止了機械一樣的重複,「除了衛家,都來了。」
哦,這麽問也問不出想知道的。
可是撐不下去了,好想睡一覺。
蘇提燈又努力的笑了笑,這笑容裏有幾分狡黠,「這三家也都有鬼了。」
薛黎陷猛的擡頭看向他。
是啊,他是有銀銀領着,烏椤是靠着蠱術捕捉到鬼笙的蛛絲馬跡而來……那麽,其他人是怎麽知道,這有個妖人在此的?
而且……為甚麽會都出動?
還是,這其中有甚麽人,是本身哪一家的人?
一道混雜了濃重血腥之氣的檀香味撲面而來,蘇提燈剛合上的眼又努力睜開了。
沉瑟的一雙眼已恢複成黑瞳,只是隔着老遠也能知道他怒火中燒。
蘇提燈在內心打了個哈哈,告訴這貨多少遍了,不能動氣不能動氣,病人需要養身子的,卻偏偏不聽,這火氣大的……
「我不是告訴你別碰他嗎?!」沉瑟當先将怒火轉至薛黎陷身上。
薛黎陷聞聲回頭,才發現沉瑟手裏拖着具半焦的屍體。
「你現在先守着前面那兒,誰都別放進來,一會火勢大了,抱着這個屍首跑出去,就說這是蘇提燈的。」
薛黎陷點了點頭,不說話。卻沒打算現在就起身離開的意思。
哪怕他現在明顯看着蘇提燈瞧見沉瑟的時候眼睛亮了亮,嘴唇也動了動,似乎想要問甚麽,可礙着他在,就沒問出口。
薛黎陷也不知道怎麽了,但是,他突然很想知道,有甚麽是非問沉瑟不可,而不能問自己的。
沉瑟瞪了薛黎陷一眼,「你還愣在這幹甚麽?不去前面守着?」
薛黎陷悶悶道,「我好歹會點醫術……」頓了頓,又忙補充,「我不會把柳妙妙也叫過來了。我自己現在也不信正淵盟的人了。」
蘇提燈微弱的插了句嘴,還帶着笑意,「她是柳妙妙,可不是別人。比起你,她更像是對正淵盟沒歸屬感的。」
薛黎陷眼神也一亮,定定的向蘇提燈望去。
他在等他接下來的那句話。
「一會處理完了,帶着柳姑娘去鬼市找我便好了。我這次必須得去一趟鬼蜮,沒有你和柳姑娘,怕小生這條命也是難撿得回來。」
「蘇提燈!你在胡鬧甚麽?」沉瑟突然惱了,一把沖過去就起了他的領子,「鬼蜮是你最後一塊自留地了,他們若是……」
「沉公子,」薛黎陷也突然正色道,「我薛黎陷絕不是你所想的那種僞君子。近日一事,我不僅僅是為了彌補我當時的過失,也是想說,我真的拿蘇提燈當我一個能掏心掏肺的朋友。日後無論再出了甚麽事,我都會……」
「薛掌櫃,」蘇提燈聲音微啞的開了口打斷他,「首先你沒有不對,如果當時換做我,我也先放下你跑了,不是擔心自己這條小命,而是只有這樣,才能把同伴救得回來,今天要是沒有你,我和沉瑟才是都要折進去的。所以,你沒有不對。至于日後的事,日後再說吧。有些話說得太早了,總歸是得後悔的。我早就說過,小生是個有操守的商人,但有操守的商人,不一定代表是個品德好的人。」
薛黎陷深深的看了蘇提燈一眼,爾後再沒說任何話,從沉瑟手裏接過火把,到前面去了。
蘇提燈剛才已經快撐到極限了,但是能支撐着他不昏的,就還有那個問題。
因此也不太等得到薛黎陷徹底走遠、聽不聽得見,就有些掙紮的想沖沉瑟問出口。
沉瑟像是早知會一般,輕輕從他身上冒了倒刺的幾個鈎子尖的地方看了一眼,淡聲道,「蘇鶴沒來,你放心吧。」
「嗯。」
而在不遠處的薛黎陷也略微一頓,剛才若是沒聽錯……
關蘇鶴甚麽事?
想歸想,可還是去前面繼續四處放火,他身形極快,幾乎沒人看得見他,因此公孫家的那個大公子雖然是沖的最焦急最靠前,還是被火阻了一阻,就已無法繼續前進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