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元三年二月下旬,阿绫出嫁前夕,雖然馬上就要成為人婦,但相關事宜自有親生父親和平家操辦,她不用操心,依然當她的老師。只是涼子和五郎不太開心,每天圍在她身邊,嘟着嘴。
“阿绫姐姐,”涼子擡起小臉,水汪汪的眼睛像是要哭出來,“你嫁了人,就不能做我的老師了吧。”
“誰說的,”阿绫抱着她,“就算嫁了人,也是涼子的老師,在你不需要我之前,我會天天來的。”
“真的嗎?”五郎摟着她的脖子,“你要說話算數!”
“自然!”阿绫笑着點點他的小鼻子,“你母親還好嗎?”
五郎垮下小臉,“母親,不是很好。”
阿绫沉默片刻,“等你妹妹功課結束之後,我去看看你母親。”
“我們帶你去!”
“好。”
課程結束後,阿绫帶着補品和熏香,跟着這對兄妹去看望他們的母親,剛到門口,碰巧遇到源賴朝從裏面走出來。由于要一邊侍疾一邊在宮中任職,這個還不到十三歲的少年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憔悴和疲憊,人也瘦了一圈,眼下的烏黑表示他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阿绫有些心疼他,說道:“今天讓我來吧,你好好休一天。”
“那怎麽可以,你也……要嫁人了,事情肯定很多。”他咬咬嘴唇,“我沒關系的,還撐得住。”
“你有多久沒照鏡子了?你去看看你自己,現在什麽樣子!”阿绫搖搖頭,“你在內宮入職,更要事事小心,稍有差池就會引火上身。像你現在這樣恍恍惚惚,怎麽能讓人放心呢?你去休息吧,這裏有我。”
“那……”賴朝猶豫一下,點點頭,“好吧。”他看看弟妹,“你們要聽阿绫的話。”
弟妹點點頭,“兄長大人請放心。”
阿绫小心地走進房間,就見由良夫人躺在那裏,面色蒼白,氣若游絲,額頭上出了一層薄汗。見到阿绫進來,虛弱地笑笑。
阿绫心中很難受,“您好點了嗎?”
“怕是好不了了。”由良夫人輕聲回答。
“別這麽說,”她走到她身邊,握着她的手,“您還有好多好日子要過呢。”
由良夫人搖搖頭,笑望着她,“婚事準備的怎麽樣了?”
“都在忙着,我也插不上手,就不幫倒忙了。”阿绫笑笑。
由良夫人點點頭,對身旁的侍女說道:“你們先下去。”
“是。”
等侍女退下後,由良夫人看向阿绫,“绫子小姐,能扶我起來嗎?”
阿绫将她扶起,靠在自己身上,“由良夫人,想要吃點什麽?阿绫去為您做。”
由良夫人淡笑,“即使是珍馐美馔,對一個行将就木之人也是毫無意義的。”她看着院子裏樹枝上的積雪,“怕是,我看不到今年花開的那一瞬間了。”
“您這話,如果讓禦曹司他們聽到,該是多麽傷心?”阿绫低下頭,“請您振作起來。”
由良握着她的手,“其實,我真的很希望,你能留在源家。”她彎彎唇角,“但那是不可能的,是吧。”
阿绫別過臉,“對不起。”
“你沒必要道歉,不是你跟涼子講的嗎?任何人都沒理由。強迫自己犧牲而成全他人。”由良笑了,“你說得對,有你在,想必涼子,也不會受欺負——咳咳咳!”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手絹上一抹鮮紅刺痛了阿绫的眼。
“由良夫人,您別說了。”阿绫忍住眼淚。
“我的夫君,很欣賞你,我的幾個孩子,與你感情甚篤。我一直在猶豫,是否要跟女院*求情,請你在我死後做我夫君的正室?”她虛弱地說:“但我不忍心,你已經有了很好的姻緣,我不能這麽自私。”
“由良夫人……”
“我的夫君,不是一個甘願居于人後的人,源家将來會變成什麽樣子,我不敢去想,但是,”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我的孩子,我的三個孩子,他們,他們還小啊!”
阿绫嘆了口氣,在源家這麽久,左馬頭的行徑她豈能不知?他現在為藤原信賴鞍前馬後,立場鮮明,而藤原信賴,是信西的死敵,所謂一山不容二虎,兩人之間早晚會有一戰。作為藤原信賴的馬前卒,源義朝會站在哪邊不言而喻。
但是,她的未來公公,會站在哪一邊?阿绫皺皺眉頭。必須要說,作為武士家族的首領,平清盛的水平要比源義朝高出一截,這邊與信西稱兄道弟,那邊卻與藤原信賴觥籌交錯,而更令人敬佩的是,兩方誰也沒認為他是首鼠兩端,反而都很重視他。為何?財力。從政只有頭腦就可以嗎?治國只憑一腔熱血嗎?沒有錢你試試!無論平清盛站在哪一頭,肯定都會被厚待。問題就是,他平清盛傾向于哪一邊了。據她目前觀察,似乎信西那邊更多一點。
話雖如此,但她還是安慰道:“由良夫人,你不要想太多,安心養病,就算真有什麽萬一,女院大人難道不會護得一二?”
“呵呵,皇族,”由良夫人搖搖頭,“如真有什麽事,那些手無寸鐵的皇族,自己都無法保全,還要保護別人?而且女院大人對我,無非就是主人對好用的仆人而已。”
阿绫心中一凜。
“绫子小姐,你可不可以,替我照顧我的孩子?”
阿绫一驚,“由良夫人,阿绫并非源家人,将來嫁了人,有些事情更不好插手,怕是……”
“我明白你的顧慮,但我實在放心不下,你就原諒一個母親的任□□,請你多多照看他們,否則,我真是死不瞑目。”她流着淚,苦苦哀求:“绫子小姐,我求求你!”
面對這一個母親的囑托,阿绫真的很難狠得下心去拒絕,只能點點頭,“我,我盡力。”
三月初,阿绫身着來自平家所贈的純白禮服,坐在梳妝臺前,讓朝子夫人身邊的侍女為自己梳新娘妝。
“绫子小姐這一頭秀發,如同綢緞一般,光可鑒人,實在是太漂亮了,”上年紀的侍女一邊梳頭一邊啧啧稱贊,“老身見過無數女子,绫子小姐這一頭秀發是最美的。”
“是啊,绫子小姐長相也是清麗脫俗,舉止端莊有禮,怪不得淡路守情根深種呢。”另一個侍女掩口而笑。
“幾位過獎了,”阿绫淡淡笑道:“皮相全靠父母所賜,禮數周全全要靠信西入道和朝子夫人教導。”
這時,朝子夫人走了進來,“都準備好了嗎?”
“只有一件,夫人,”梳頭的侍女猶豫一下,“绫子小姐的眉毛……”
平安時代貴族女子,到了一定年齡都要拔掉眉毛,以黑炭修飾,據說此風俗來自大唐;但阿绫自小不拘一格,不喜歡黑炭,更喜歡父母所賜的彎眉,其母本就不喜這個習慣,其父更是嬌寵有加,百依百順,就留下一對彎眉至今。
朝子夫人一笑,“既然這一對彎眉保留至今,就讓它留在那裏又有何不可?再說大人也吩咐過,绫子小姐非尋常閨閣女子,不必過于拘泥繁文冗節。”她輕撫阿绫的面龐,“好一對柳葉纖纖,去了豈不可惜?”
“是。”侍女點頭應道。
“你父親在和入道大人說話,收拾好了跟我來。”朝子說。
當阿绫穿着新娘禮服踏入正廳,西城千一正在感謝信西,聽說女兒來了,連忙看去,只見女兒一身新娘禮服款款走近,端莊高貴,窈窕婀娜,眉目更是秀美動人,竟有幾分像她的母親,不由流下淚來。
“嗚嗚——阿柔,绫子要嫁人了,嗚嗚——”他一邊拭淚一邊說,心裏又喜又悲。喜的是女兒長大成人,悲的是自此真的就只能靠她自己,他這個做父親的完全幫不上忙。
阿绫也是百感交集,想她曾經認為父親懦弱無能,讓自己母親郁郁而終,但後來還是理解了父親的無奈與難處,只是剛理解沒多久,自己成了別人的女兒不說,還要成為別人家的媳婦,以後更是難見一面。
“這都是怎麽了?大喜的日子。”信西笑道,“你們父女二人莫哭,享福的日子還在後頭。”
“是,是,多謝入道大人提攜。”西城千一連忙說。
“好說。绫子,時間差不多了,我這就叫人在門前燃起松木,你也準備一下吧,淡路守怕是等急了。”
“是,義父大人,義母大人,還有父親大人,”阿绫跪下行禮,“阿绫,走了。”
乘着轎子,坐在寓意為多子多福的狗玩偶之間,在父親的淚光裏,阿绫就這麽離開了相國信西家,踏上了去往平家的路。一路上,阿绫心下忐忑,馬上就要成為人婦,她卻有些不安起來。自己在夫家會過得怎樣,會遇到什麽樣的事,完全不可預料,好在就目前而言,自己與他們相處還好;但那時自己還是別人的女兒,現在卻成了他們家的女人,會不會有變化……就這麽胡思亂想,直到下轎子時看到平基盛,心下才安靜下來,又不由有些好笑,按理說新郎應該在房間裏面等候新娘,而不應該這麽出來,他未免太急了點。不過,看着一身白色直衣的丈夫,阿绫心中還是有一絲感動,尤其在他領着自己走進裏屋,心中又有了一點暖意。
這個人,是在乎自己的。
在衆人的祝福下,阿绫随着基盛走進他們的新房,新婚第一天留給新人自己度過,旁人都不在場。進了新房後,有大臣之女擔任的禮儀官向他們說吉祥話,兩人相視一笑,基盛将阿绫領導上座,自己坐在一邊。婚禮開始,侍女們走上前,在他們三人面前各擺上三道簡單菜肴,又有三名年紀大一點女子,每人捧着一個盛酒容器,依照慣例,向新人和禮儀官每人倒上三碗酒。阿绫甚少飲酒,但今天這日子,她不想喝也得喝。
“阿绫,無妨,”基盛小聲地說,“母親早就吩咐,把你的酒換成水。”
女官微微一笑,當做沒聽見。
阿绫臉紅一下。“式三獻”的程序走完以後,侍女們陸陸續續奉上菜肴酒水,這是兩個人的盛宴,男方和女方的家人都在外面歡聚,想來一定很熱鬧吧。阿绫想。
簡單的進食後,侍女和女官退出,将新房留給兩名新人。
看着一直朝思暮想的心上人身着新娘禮服就在眼前,平基盛反而有些手足無措。這個,雖然有些事情他知道,但自己粗手粗腳,阿绫花一樣嬌弱的身體,會不會弄傷她。
阿绫也有些不好意思。這個,雖然昨晚看過一些書,但是,真要做起來,還是有些……嗯哼。
過了一會兒,阿绫開口道:“那個……”
“哎?”
“我要先把,他,請出去。”阿绫小聲說。
“他?”基盛環顧四周,突然想起來,不由笑道:“确實,你的朋友确實不适合留在卧房,尤其是新房。”
阿绫俏臉一紅,走到房中角落,從所帶的行李中拿起一個陶罐,小心地将它放到守在屋外的阿菊手裏。
惡左府,我要嫁人了,你可看到?
“今天先委屈他一下,明天再好好供奉。”基盛從後面抱住她,輕聲說道。經過剛才這一件事,兩人倒不怎麽緊張了。
阿绫紅着臉靠在他懷裏,“你真的,允許我帶弟弟過來。”
“當然,吉次郎那麽可愛,我也是看着他長大的,就像,”他想了想,“跟自己兒子一樣。”
“噗嗤,”阿绫笑道:“那你娶了他姐姐,豈非亂了輩分?”
“又淘氣。退一萬步,就算亂了輩分又怎樣?反正,”他一個翻身将她壓在身下,“我都不會放手。”
感受着他的吻落輕柔地在自己臉頰,雙唇上,阿绫身上發燙,心裏又有幾分膽怯,“你先等等,我們說說話。”她有些慌張。
“說什麽?”扯衣帶扯衣帶。
“聽說今天來了好多人,貌似信賴大人也來了。”躲閃。
“貌似。”小心肝身子還真靈巧。
“都說他長得好相貌,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見過他?”身上衣衫漸除,阿绫臉紅的更加厲害。
“在我們的新婚之夜,你卻提其他男人,該不該罰?”他咬着佳人晶瑩玉耳,呼吸急促,雙手在嬌妻細膩肌膚上游移。
“香王,我有些怕……”阿绫帶着哭腔哀求。
“阿绫,将一切都交給我,好嗎?”他看着心上人的眼睛。
“……嗯。”
燭火搖曳,水□□融,為了這一天,兩人等了三年。
這一年,平基盛二十歲,阿绫,十六歲。
就在阿绫婚禮的那天晚上,未滿十三歲的源家禦曹司源賴朝手腳冰涼地站在母親卧房外,身邊是年幼的弟妹,均眼圈發紅。
他們的母親由良夫人,再一次陷入昏迷,這一次,比以往都要嚴重。
第二天,當阿绫正式拜見完夫家親屬,源家傳來消息:由良夫人,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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