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舞會上我遇見了俞德勤,那個溫文爾雅的男人。
我承認我自私,第一眼見着他時只因為他的側臉讓我想起了陶澤林。那天我喝得醉眼迷離,我遠遠地望着他竟然忍不住哭了,世界上居然有如此相像的倆個人,澤林,澤林我差一點就以為是你回來了。
我并不拒絕他對我的邀請,我會看着他的臉發呆,在他沖我笑的時候我甚至有沖過去抱住他的沖動。我知道這一輩子我都不可能從陶澤林的身影裏走出來了。這樣也好,我自欺欺人,哥哥說我這是飲鸩止渴,我不否認,我甘之如饴。
我與他認識不過幾天,他就向我求婚了。我說:“好”,我甚至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下來。
我娶你。
陶澤林,杏花林裏你這麽對我說的時候,曾經,我甚至以為自己身處天堂。
我知道哥哥很生氣,因為甚至我連俞德勤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都不知道。
那天,他一氣之下就回國了。
從此,我們便再無聯系。
我再次見着哥哥的時候,已經是四年後了。他說他是來帶我回國的,他說爸爸病得很重,他說爸爸想看我最後一眼。
這麽多年了,什麽是恨,什麽是漠然,什麽是傷痛,我記不起來了,我甚至已經潛意識的忘記那個人的存在。
這麽多年他從來沒有管過我,自小便是這樣,他對母親的愛有多深,就對我有多漠視。
回去嗎?我竟然猶豫起來,那個我生長了二十年的地方,那個有我童年少年青年的快樂時光的地方,我對它的渴望竟是如此的強烈。
哥哥說爸爸得的是晚期肺癌,已經撐不了多長時間了。他說爸爸這些年最為關注的就是大陸綜藝。他說爸爸……
我不想聽,我逃走了,我害怕聽到關于他的一切。
這些年對于他,我潛意識的縮進龜殼裏,聽不見,漠視,那他就會好好的永遠活在那一方土地上。可是現在為什麽要讓我知道,我情願什麽都不知道。
俞德勤竟然找偵探局的人查我,我發現我竟是如此的不了解他。這四年來,我一直活在為自己編織的華美牢籠裏,我甚至沒有想過要去真正了解他。我知道他一直刻意對我好,從剛認識那時便是這樣,甚至當我提出婚後繼續在演藝圈工作的無理要求後他竟然都答應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我只要接受便好,我甚至不會去感激他。
我去機場送哥哥,他本來還要繼續勸我,可是加拿大打來電話的消息是爸爸病危,他要連夜趕回去。這是我第一次妥協,我答應哥哥,我說好,等我辦好簽證就去。
可是命運就是這麽荒謬。
那天雨大的即使有探照燈,五米之外仍看不清前方的道路。那天我親眼見着俞德勤在我的面前出了車禍,整輛車撞在了一輛大貨車上,轟隆聲甚至掩蓋過漫天的驚雷。
明明這樣大的雨他竟然飙車,他瘋了,他一定是瘋了,那一刻我甚至都不敢睜開眼,我害怕,我竟然害怕看到他就這麽死去。
救護車将他帶走了,那一刻我忽然想到了夏歡。夏歡,夏歡,她該怎麽辦,我怕哥哥走後我再也保護不了她。
哥哥重新訂了第二天的飛機,我請求他将夏歡帶走,我們一起回到了俞家。
這個世界上我最為愧疚的就是我的女兒,她不該是這樣的命運,她本來可以得到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可是就因為我,小小年紀我便讓她嘗盡了世間的苦難。
她小小的身子竟然渾身濕透地縮在瑜伽的大門口,我的女兒,我為何總是忽略她?
我喊她,她怔怔地擡起了頭來,滿面淚痕,她向我撲過來,我竟然清楚的看見她望見我時眼睛裏閃過的一絲光亮。
那一刻,我是如此的愧疚。
俞德勤還是死了,俞漠望着我的眼神是絕望而憤恨的。我頓時驚呆,我竟然一直忽略了他的存在,忽略了他從小便異常成熟堅定的眼神。
他竟然将夏歡帶回來了,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那一刻我竟是如此的恐懼,夏歡才十二歲啊,她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可我竟從俞漠的眼睛裏明明白白的看見了“報複”這兩個字。
他繼承了俞家的一切,即使是公司他也打理的有條不紊。俞德勤一死,世人都以為俞氏就此沉淪了,可就是俞漠,竟然将俞氏連續下滑的股市三天內就穩定了下來。那個喜歡在院子裏畫畫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間被他自己給封存了。
他将夏歡給關了起來,我甚至可以聽見她躲在牆角無助的哭泣聲。
我去找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他不該這般報複夏歡。
他的眼神深不見底,望着我的眼裏絲毫不掩飾滿滿的厭惡。我讓他放了夏歡,我說我會讓夏歡永遠消失在他的面前,他回答我的只有兩個字“休想”。
他打定了是我害死俞德勤的,我知道他是憎惡我到底了,我問他怎樣才能放下仇恨,他說除非我死。
死?死并不可怕,我笑了,我說好。我知道他一定是覺得我瘋了,我是瘋了,我瘋了才會把夏歡推進這樣的深淵。
突然之間我好想回家,加拿大,加拿大,這一輩子我都再也回不去了。浮浮沉沉,碌碌而為,這一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竟踏上了這條不歸路。
當年的杏花雨,當年任性妄為的少女,當年斜倚在杏花樹下眼角含笑望向我的少年。
這一生,我錯過的太多。
哥哥,我這一生,毀的一敗塗地。
什麽是永恒,這世上,所謂的永恒,只是因為我們來不及看到它的幻滅。
黑暗中的沉淪,手中的日記尚未來得及阖上,它卻如沒有靈魂的紙鳶從指縫間滑落在地。
夏歡動了動手指,信封打開,那是舅舅親筆記錄下來的。
一行一行的看過去,直到她整個身體從此跌落進無邊的暗夜。
原來何媽媽就是何流連,媽媽的親姐姐,五年前她從加拿大來到中國不是偶然,她來到孤兒院找到自己不是偶然,她一直以來的體弱多病,她望着自己時複雜難辨的眼神,只是因為她是自己的親阿姨。
可是她,現在已經死了。
外公病逝之後竟然不遠萬裏将骨灰葬到了中國,那裏是外婆自小生長的地方。
夜已經很深了,有個人影走了過來,他蹲下身子,想将夏歡從地上抱起來。
“俞漠……”她睜開眼,望着他,有幾分迷茫地:“我知道我媽媽葬在哪了,我去過。”她說:“就在我外公的旁邊,那座沒有墓碑的墳”
她的眼前開始變得濕濡,她甚至看不清他此刻臉上的表情:“俞漠,為什麽,我媽媽的死居然是因為你,我現在才知道。”
他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被她輕易地躲開,她的聲音開始模糊,她說:“俞漠,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已經三天了。
三天來她沒有說過一句話,深色的落地窗遮住了外面的一切,她蜷縮在靠近床的拐角,雙肩偶爾止不住的顫抖,三天來她甚至連姿勢都不曾換過。
經歷了種種,如今,幡然發現,真相,永遠比假想中的更加醜陋。
浮浮沉沉,她追尋的是什麽?這一世,究竟,還留下什麽。
俞漠,這三天來對公司不聞不問。
腳步聲響起,是有人大力将深色的落地窗扯了開來,一時間,外面的光線肆無忌憚的照射進來,夏歡将頭埋進膝裏,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是想要這樣報複我嗎?”他的聲音低沉,透有掩飾不住的疲憊。
俞漠伸出胳膊将她圈進懷裏,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她身上散發出的濃濃的悲涼與絕望。
他重重的閉上眼,帶着最後的掙紮:“夏歡,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是不會答應和你離婚的。”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想要離婚,三天前她竟然就這麽提出了離婚。
春天已經到了,帶着濃濃的寒意,陰霾的天空,陰沉的天氣,沒有陽光,沒有細雨。似乎是臨近絕望的悲涼,洗滌着碌碌的城市。
她似乎就此将自己封閉起來了,一個月以來,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出現在門口。
俞漠有些驚喜地望着她,這段時間以來,她本就單薄的身體似乎更加消瘦了。
他走到她的身邊,為她披上了外套:“出來走走也好,春天已經到了。”
她依舊一個子也不說,只是從他身邊繞過,徑直往門外走去。
他望了眼逐漸陰沉的天色,随手取了把傘,跟在她的身後。
他始終在離她三米外的距離跟着,明明只有三米,他們之間如今卻似相隔了三個世紀。
踏上了長途汽車後,坐在靠窗的位置,她始終側過臉望向窗外,被風吹拂起的發絲在她的臉頰旁摩擦,本就蒼白的面色一時間更是顯得消瘦。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因為累了的緣故,她竟然就這樣靠在車窗上睡了起來。
俞漠低低嘆了口氣,走到她旁邊的位置上坐下,将她的頭小心翼翼的放在自己肩上,細細的為她抹去眼角滲出的淚水。
他知道這一個月來她過得極為痛苦,可即使如此他也不想就此放手,就快了,總會好的,她會回到自己身邊的,他總是不斷的催眠自己。
幸福,明明只有一步之遙,可即使只有這一步,他們之間似乎總是跨不過去。
世世輪回,直到如今,一伸手,似乎再也捉不住她。
下車之後,外面就開始下起了雨,細雨霏霏,絲絲縷縷從天空中漂浮而下,像是誰無窮無盡的淚水。
她跪坐在母親的墓前,說了這一個月來的第一句話:“媽媽,我是夏歡。”
她将自己的臉貼在那一方沒有刻字的墓碑上,低低地哭泣了起來。無聲無息,如心在泣血。
随着雨聲的漸漸加大,不知過了多久,她無力的閉上眼睛,只是雙肩在輕輕地發顫。
俞漠蹲下身子,伸手擦去她臉上的淚痕,他渾身早已濕透,疲憊深陷的眼眶有些泛紅。
他開始考慮是不是自己錯了,她的悲哀,她的絕望,他似乎根本沒有能力令她減輕一分。
有他在,她似乎永遠都不可能走出那樣的陰影。
放手吧,放手吧,給她自由,放她一條生路吧,他悲哀的發現,內心不住叫嚣的這個聲音,已經将他徹底控制住了。
他的手,小心翼翼的為她擦拭不斷湧出的淚水。
他說:“是不是你離開我,我放你自由,你就可以再次活過來。”他的眼眶濡濕,這不是問句,早已經變成了肯定。
她突然擡起頭愣愣地盯着他。
他說:“好,我答應你,我會放手。”
他在她的眼角上吻了下去,是苦澀的味道。
半響後,她沒動,他悄悄地将自己的吻收了回來。他說:“我希望你以後會活得很好。”
雨漸漸的停了下來,山風夾雜着絲絲涼意似乎想就此将人徹底的淹沒。
俞漠伸手将她從地上攙扶了起來,一前一後開始往山下行去。
夏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身體上的涼意卻遠抵不過心裏的悲涼。頭腦越來越昏沉,眼前甚至開始浮現出數不清的幻影。直到在暈倒的前一刻,她似乎聽見了從背後傳來的,一聲焦急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