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卷五 追蹤者,影魇(十) (1)

薛黎陷是個大老粗,而且這幫青春的冒油的小家夥都是他一手帶大的,此刻雖然他一邊消化着這個灌了許多巴豆的濃茶,一邊在腦子裏繞了幾個結兒也想不到那群小家夥們對他的不滿是要宣洩對這個外來入侵者的反感。

想不通就懶得再想的薛掌櫃覺得,就是自己突然離開濟善堂這裏,也沒有找柳妙妙這樣安全的負責人來帶班,而讓他們覺得自己再度被「丢棄」了。

轉念一想,薛掌櫃啧了一聲,這群小家夥離不開他,哪怕每一個現在拿出去都獨當一面,還是需要他這個「父親」所在。

躲在布簾後面的幾個小家夥同時瞧見了自家掌櫃的晴天化日之下,突然亮出了一口白牙,左臉頰上的酒窩越來越明顯,笑的那叫一個得意洋洋的不可一世。

爽啊!被孩子們需要的感覺就是好啊!

遠處的白術一巴掌呼豆芽腦門上,「你丫是不是把巴豆拿成含笑半步癫了,老大越笑越賤那是怎麽了?」

「鬼知道!」豆芽不耐煩的瞥了其餘人一眼,「幹活,都幹活去吧!別管這檔子事了,他愛領誰回來領誰回來!反正他以往也是一走就好久,這次還不吭一聲就走了!白害我們擔心他那麽久了!這次連藥材都沒采回來,一定是出去浪呢!」

「就是,瞧老大笑的那一臉浪樣!娘的,趕緊的找個娘回來把他收了鎖濟善堂裏。別讓他出去瘋了!」

一群人又叽叽呱呱讨論了一會兒,這才作鳥獸散了。

而不遠處的薛黎陷雖然聽到前面在吵吵鬧鬧,也沒有去用心聽的念頭。

他想靜靜感受一下在濟善堂的時候。

這才是他放松的時候,他跟他們呆在一起的時候,才會覺得一種真正意義上的開心。看着他一把帶大的孩子們在沒有他的指揮下也能正确的忙這忙那兒,他就覺得心裏賊美。

所以包括福丫頭在內的每一個他養大的孩子,在偶爾去後堂新捧些藥材去前面替補的時候,路過薛黎陷都能看到他呲着一口白牙沖他們笑得那叫一個欠抽。

大概就這樣靜靜的看他們忙活了一整個上午,薛黎陷才收了滿心的歡喜,調頭開始打量起這個被他帶回來重新點穴固定在樹杈上的「猴子」。

緣分吧。

薛黎陷只能這麽評價道。

既然這家夥是被自己帶上伫月樓的,那麽這個麻煩就得由自己解決。

「叫甚麽?」薛黎陷重新抿了口自己給自己重沏的茶,并沒有把目光長時間的鎖定在他身上。

這個小孩兒……好吧,雖然身高不像個小孩,但是他年齡确實是。薛黎陷一開始也以為他說謊,在霧臺山上的時候就把這家夥給整了個夠嗆,最後累的這貨實在跑不動就索性按在地上一個勁兒彈腦瓜崩,還一邊呲牙咧嘴的兇人家,「你十一?你十一我就才十八!」

後來那小孩兒就開始哭鬧,說自己真十一。

薛黎陷就把人家嘴巴給掰開看牙齒了。

看完薛掌櫃就覺得自己渾身都在冒冷汗——天了嚕,他竟然真欺負了一個小孩子,雖然這家夥站直了比他還要高一點點。

這一點也是薛黎陷把他領下山的時候發現的,他看那小孩總是弓腰走,有點像沒進化好似的,可又會說人話,加之那晚跟蘇提燈剛吵完心情确實不大好,又眼見自己欺負了一個小孩子心裏不舒坦,本就有火發不出的薛黎陷怒斥了句:「挺直腰杆走路,是不是個爺們了!」

於是那貨在自己面前真挺直了,薛黎陷就有些無語了。

另外讓薛黎陷下決定把這貨帶回來的原因就是,這小孩兒真心挺不錯,他看着順眼。

如果沒猜錯,那小孩應該不是這個城鎮的。不知道發生了甚麽原因流浪到這裏來了,然後正巧趕上薛黎陷在發東西給乞丐吃,就盯上他了,最後一點菜湯都沒敢上來搶,索性尋尋默默的跟着他回山上了,然後就有了在伫月樓裏的那一幕。

只不過,待到他只拿了一個已經有點壞了的饅頭走之後,薛黎陷把他翻過的那些鍋碗瓢盆也翻一遍後,就有些明白了。

起先幾個碗鍋是空的,後來幾個鍋碗都是當天新鮮的剩飯。

蘇提燈那個敗家玩意兒自然吃甚麽都是當天新鮮的,東西也都是極好的,但奈何他胃量小,吃的不多。書南和鴉敷還有綠奴的飯量應該都是正常的,但是綠奴肯定會多做而不會少做。

一眼瞟到最後幾個鍋碗裏面都是美味佳肴,可那小孩卻偏偏只撿了個別人應該不會再吃的東西拿走了。

雖然薛黎陷當時明顯的看到,那小孩對着鍋裏的東西垂涎了一陣子。但估計是怕人發現,還是一咬牙只拿個饅頭走掉了。

所以他後來下山故意弄了壺濁酒和一只燒雞回來。

按理說他吃兩只燒雞都不是問題,何況晚上他本就沒怎麽吃飯,光忙活着讓別人有飯吃了,但是跟蘇提燈吵架氣都氣飽了,再加上想驗證心裏的考量,薛黎陷故意剩了一半燒雞,後來鴉敷來找他的時候,他還故意踢開酒壺擺出一副這裏的東西都不要了的嘴臉。

果不其然,他佯裝跟鴉敷回去了,實際剛到門口聽到那樹葉婆娑響聲之後就立即原途返回抓他去了。

這小孩兒有輕功的天分,或者說,他有輕功的底子。

反正心地又不壞,還做事果斷,一旦心內認定自己該幹嘛不該幹嘛,就一定能下定決心不被其他的東西所擾亂。

薛黎陷掏了掏耳朵,昨晚那一路都在響的樹葉沙沙聲響,讓他覺得,他實在松懈自己太久了。

或者說,他離開了正淵盟盟主那個聽起來華麗高貴,實際上天天把腦袋別褲裆裏的職位之後,他就有點變了。

總以為一勞永逸了。

總以為平定了。

總以為江湖四大世家終于能不狗咬狗開始和睦相處接管中原了。

結果現在看來……總有些看不開的人放不下名聲利益。

薛黎陷又呷了幾口茶,他總尋思不明白,那群人就為甚麽呢?

因為還沒有真正的失去甚麽吧。

薛黎陷低下頭,苦笑了下。

他心底最深的記憶,除了他牽挂的爹娘生死之謎外,只記得那場緋紅雪。

雪是白的,真白啊那天晚上。

他心愛的姑娘一身火紅嫁衣,喜慶的大紅色鞭炮和樂禮響了幾裏地,從天盡頭那邊極盡喧嘩的鋪張開來,就好像開了幾裏地緋紅的櫻花雪一樣。

一邊是邪佞未淨的江湖,一邊是他想退隐山林攜手的姑娘。

你問問他,他到底想選哪個?

薛黎陷不敢去動深思這個答案的念頭。

只是站在冰天雪地裏把拳反反複複的握了幾遍。

他薛家一輩子淨他娘出豪傑去了,一個個祖宗都他媽是為天下大義死在江湖場上,他怎麽可能……做個不孝子。

可問題是他一直是個吊兒郎當的人,他是薛家的獨子不假,可那時候,他的前輩可都死了,上面就剩他一個為情一字發了瘋的爹。

所以從小沒人管他,他也一直懶得去理解正淵盟的狗屁大義。

至少在他還青蔥,還能稱得起年少輕狂的那段叛逆的日子裏,他只知道自己想喝最烈的酒,去結交看順眼的人,以及……喜歡自己喜歡的姑娘。

可也是在那段最肆無忌憚的日子裏,他爹終于蹬腿不幹了,蘇家和公孫家也莫名其妙滾出中原了,江湖上所有惡勢力好似早就瞅着這麽分崩離析的一天,然後終于蠢蠢欲動的一哄而上了。

他不知道那時候才屁大點的自己是怎麽撐起正淵盟的。

他只知道,他心愛的姑娘想要過個幸福寧靜的小日子。

這天下得太平。

他就尋思着,他平了這天下吧,這樣也算給他喜歡,也喜歡了他那麽久的姑娘一個交代了。

我只是在換種方式守護你而已。

而你,請務必要幸福啊。

不然這麽多年來,我深夜裏無法吶喊出口的痛楚,和在每一個戰場上流過的鮮血,豈不是就那麽白費了。

薛黎陷猛的啐出一口茶葉末子,接着就覺得布簾後好幾雙極具穿透力的眼光掃射過來,於是果斷的拿過院子裏的掃帚開始清掃起他剛剛随口啐出去的地方,一邊在心裏感嘆,他以後,這種閑散時光,果然是再沒有了。

哪怕這個小孩兒是敵人那邊的也沒有關系。時時刻刻在自己腰上栓一柄危險的沒有鞘的刀,更能提醒他警覺。

他确實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所以這個小孩兒無論是福還是禍,他都挺樂呵帶在身邊的。

是個福氣的話,是他的運氣。

是個禍害的話,更是他的運氣了。

薛黎陷的眼裏突然燃起了一種奇異的光芒,很亮,但跟平時亮的不太一樣。有點像沉睡的一頭甚麽玩意兒,突然覺醒的那種光彩。

「嗳~我問你話呢,不說話我就開始彈你腦瓜崩了啊!」薛黎陷屈起手指湊到嘴巴哈了口氣,接着就有要起身的動作。

那在樹杈上的孩子瞳孔明顯的縮了下,爾後膽怯道,「沒名字。」

薛黎陷挑眉,在樹底下仰臉看他,「你挺奇怪啊,老喜歡在樹上呆着,我給你拿個飯的功夫你就又打算蹿樹上跑了。你還真以為自己是個猴子啊?」

「……」

「怎麽盯上我的?」薛黎陷掏耳朵。

「你給他們飯吃。」

「怎麽不現身一起上來分吃的?」

薛黎陷掏完耳朵随手從地上拾起一塊小碎石子,沖他彈了下。爾後指了指室內,「飯在屋裏,回答完問題,就能吃飯。」

小孩兒估計是剛才被定的身子骨麻了,此刻踩在一枝細細的枝桠上抖了抖腿,但是并沒跑,有點期待的朝屋內望了一眼,然後換了個姿勢蹲着了。

薛黎陷發現,他連姿勢都有點像猴子蹲在樹上那樣,一條胳膊抱着樹幹,一只腳反勾着那一根細細的枝桠。

「說話呀。」薛黎陷作勢又要哈氣。

小孩只是搖了搖頭。

「餓嗎?」

小孩點點頭。

「那你他娘的還不快點回答完問題好吃飯!這個問題先跳過不說,下一個問題。」

其實這問題薛黎陷心中有點隐隐的答案,在他看到他身上那些傷口的時候,那些傷口太雜亂,而且毫無章法,甚至有許多像是叢林裏荊棘刺出來的,但不妨礙薛黎陷通過他那一身的傷口,找到一些他想看到的。

「誰教你說話的?」

「不知道……」

「啧,誰教你輕功的?」

「甚麽是輕功?」

薛黎陷挑眉,「下來,吃飯。」

小孩猶豫了下,跳下樹來。

落地很輕,四肢先後着地,直起身來時,習慣性弓腰。

薛黎陷思索了下,指了指屋內,也不看他,「你去吃吧。」然後轉身去後廚也給自己端了盤飯。

在遠處觀望了下,那小孩顯然對筷子這玩意不想進行操作,直接手抓着那些東西開始狼吞虎咽。

於是薛黎陷掉頭去廚房裏端了第三盤飯。

待到他回來時,小孩那滿滿一盤菜都吃幹淨了。

薛黎陷将手中第二份飯給他,然後另一份飯放到自己面前,從筷子筒裏拿出一雙筷子,也開始吃了起來。

說實話沒有哪個正常人會在自己卧室裏也放筷子筒的,可薛黎陷喜歡跟他的孩子們玩突襲。

想來想去一些東西都太危險了,就筷子這玩意既常見又能當利器使。

如果濟善堂有不忙活的時候,難得大家能一起湊到後院吃個飯的時候,薛黎陷幾乎飯前總是會給他們帶點開胃菜的,誰筷子沒接住,誰就甭吃了。於是他這兒老是有一筒筷子,這時候倒派上用場了。

果不其然,那小孩看着薛黎陷吃飯的姿态,開始慢慢停下手了。

然後試探性的也想去拿筷子,可是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停下了。

薛黎陷不管他,自顧自吃自己的,好像壓根把眼前這人當空氣似的。

有時候這小孩兒用手扒拉飯不小心把米粒弄到薛黎陷碗裏了,薛黎陷也沒在乎,一起吃下去了。

這件事後來被柳妙妙知曉了,氣的她在伫月樓裏一個勁兒的蹦高,那萬一那小孩兒是個使毒的高手,別說是薛黎陷,就是柳蒼原那老鬼在這裏,這麽大意也足夠被毒死好幾個來回了!

當然,後來薛黎陷知道了柳妙妙的反應很不在意的駁斥回去了——你爹那神醫的名號不是吹出來的!

柳妙妙也不甘示弱——藝高人膽大和粗心大意也不是一樣滴!

小孩兒大概有半柱香的時間沒再吃飯,就是看着薛黎陷吃。

薛黎陷也是第一次把飯吃的那麽慢,擱以前他早掀桌子了。但沒辦法,他沒法明說,只能默不作聲的衡量着心內的猜測。

然後,那小孩終于動了動,拿起了一雙筷子,開始仿照薛黎陷的吃飯方法,吃了起來。

筷子用的很不順手,但是比一般人上手要快。

薛黎陷裝作沒看到,努力裝出一副君子的吃相,然後吃完了自己的這盤菜,到一旁剔牙休息去了。

這小孩兒學習力特強。

他覺得他那「輕功」大概是和猴子學的。

語言應該是從小耳濡目染的。

這吃飯也應該不是第一次見人家拿筷子,只不過以前自己從來沒試過,但是有榮辱羞恥感,覺得好像上了飯桌,面前還坐着一個人模狗樣……不是,坐着一個正人君子,自己也該這樣。

薛黎陷在心裏回味了下剛才的一切,突然就渾身一僵硬——等等,這小孩兒在自己面前的吃相,是不是就跟蘇提燈和自己在同一個飯桌上,看自己的吃相似的?!

於是正在那邊吞掉最後一口菜的小孩兒,就聽到薛黎陷嘎嘣一聲,惡狠狠咬斷了嘴裏的那根牙簽。

「吃飽了?」

「唔……」

「不能一次性吃太飽,晚上還有。」薛黎陷漫不經心的吐出嘴裏帶了血的牙簽,淡定道,「你從哪個城鎮來的?」

「好遠……一路那麽過來了。」

「有家裏人麽?」

小孩兒搖頭。

「身上傷怎麽來的?」

小孩兒愣了下,才道,「從樹上掉下來摔得,叢林裏碰出來的。」

薛黎陷啧了聲,補充道,「還有人打出來的,釘耙打的傷口,農鋤打的傷口,簡直是一些特別常見的居家生活用品打出來的傷口。」

小孩兒不說話了。

薛黎陷彈了個響指,「中原這邊好像沒奴隸那麽一說吧,你身上鞭傷雖有,但別告訴我你也是從南疆跑回來的。」

小孩擡頭,目光有些疑惑,「南疆?」

薛黎陷笑了,自己應該沒猜錯。

一個心地善良的小孩兒,也不去偷東西,哪怕偷吃的,都是人家幾乎不怎麽會再去碰的馊飯,身上卻有這麽多居家常見的用品打出來的傷口……明明看到有人分發免費的糧食卻不從樹上跳下來為自己讨一分同為天涯淪落人所該有的份兒……

他怕被人看見。

更确切的說……

「你怕吓到人。」薛黎陷突然開口。

小孩雙眼死死盯住薛黎陷的嘴巴,全身都繃起來了,好似随時要逃走。

「他們覺得你是個,怪物。」薛黎陷輕輕吐出最後兩個字的時候,早已先發制人的去制住了那個瘦的只剩下骨架一般的個兒巨高的小孩。

小孩這一次不要命的反抗起來,拼命的舞動四肢踹打起薛黎陷。

香精是在後院曬藥材的,最先聽到裏面動靜的,二話不說就把門踹開了。

然後,他吓傻了。

薛黎陷心說他又不能打一個小孩,也知道自己的直覺十分準,那兩個詞成功把小孩給陷入一種境地了,他說話他又聽不進去了,於是索性一個熊撲抱住了他。

香精傻了會兒,突然「媽呀」一嗓子。

這畫面沖擊力太大了。

他覺得這麽兩個高高的大男人,好吧雖然其中一個才十一歲,但是兩個巨大的生物相擁的……怎麽說……那個小孩兒太瘦了,但是他又太高了,要不是真看過他身體才知道他是個人不是把骨頭……香精總覺得,現在的畫面該形容為:

一只熊抱住了一把骨頭。

嗳媽,對!就該這麽形容。

香精那極其受到驚吓的一嗓子成功的把除了瘋跑不在店裏的剩下幾位全吸引過來了。

於是大家都覺得,這畫面有點奇異的溫馨加惡心。

「那就是把骨頭吧……」

「熊要吃骨頭了……」

薛黎陷額頭青筋一跳一跳的,老子身輕如燕!熊你二大爺個奶奶!

「老大,其實這麽一對比,我才發現你真的特別壯。」

「老大,晚飯有着落的了是嗎?人肉骨頭湯?我這生火去?!」

「生你二大爺個熊!」

「老大,我不是熊,生不出熊來,你挺熊的。」

薛黎陷覺得一口老血悶在喉嚨裏,所謂的叛逆期是不是就是這個時候?!是不是?!老子嗷嗚一爪子拍死你們這幾個熊孩子。

趁着這個突然安靜下來的空當,薛黎陷吼了一嗓子,「你們覺得他吓人麽?像個怪物麽?說實話。」

剛剛安靜下來的小孩兒又開始拼命掙動起來。

「吓人。像個怪物。」

「但老大,比起他來,你現在更像啊。」

薛黎陷呲牙一笑,一口白牙在陽光下亮的都反光,「聽見沒,小怪物。」

小孩兒突然奇異的不動彈了。

薛黎陷早就先一步松開了他。

他有些呆愣的坐在椅子上。

薛黎陷指了指那邊一排肩上搭着毛巾,手裏還拿着藥秤,甚至有的手裏還抓着一小撮藥的觀戰的小夥兒姑娘們,倍兒自豪的說道,「真不巧,我們這裏,都是怪物。」

一個清脆的腦瓜崩彈在那小孩兒腦袋上,略微的痛楚喚回他的神思。

擡頭向這個把他欺負了一路,卻把他帶回了一群怪獸窩的男人看去。

陽光懶懶洋洋的打在他這個人身上……

不,是明明很有活力的陽光打在這個人身上就變得懶懶洋洋的了,吊兒郎當,笑起來有點痞子相,跟那些霸占街頭巷尾的惡霸笑起來似的,可是……他身上,有莫名其妙比太陽還要亮的光啊。

從來沒有人把他當一個十一歲的孩子看過。

村子裏的人看見他只會打他。

他也像其他孩子那樣去海裏洗澡,可看見他不穿衣服他們也會打他。

他們害怕他,他們都覺得他是個怪物。

可這個人告訴他,這裏都是一群怪物。

可是怪物不該是吓人的嗎……被人們所厭棄的嗎,為甚麽這群人都好好看……而且……都那麽好,讓人想要去靠近。還給不認識的人飯吃……

這是善良的人才會有的啊……

正當他這麽想着的時候,就覺得一聲腦瓜崩又在額頭上響起了,捂着額頭躲開的時候,他聽到那個人用一種懶洋洋的吊子說:「你以後就叫小瓜了,跟了我不會餓着你。但是做壞事我會砍了你。我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今後起,我會教你一些東西,讓你做一些事情,學會了有飯吃,做好了也有飯吃。要不然,哪來的滾哪兒去。」

薛黎陷伸了個懶腰,向其他人掃視了一眼,「多他一個。有意見沒?」

衆人齊點頭——意見大大滴!

薛黎陷無力,但想了想,覺得有些事還是要交代一下,這群人中哪一個都跟他感情深厚,如果南疆和中原真有一戰……他沒法帶他們上場。

原諒他這個自私的父親,他只想把他們藏到世外桃源去,如果真有這個地方的話。

他原本就認為,祈安鎮是個世外桃源。只可惜,大概很快就不複存在了。

因為他手裏搜集的資料越多,得到的情報越多,他就覺得……他真是放松太久了。久到真他娘差點可以安心入土為眠了。

如果要帶一群時刻讓他牽腸挂肚,讓他分心的小家夥走,不如帶這個突然萍水相逢的大家夥走。

瞧瞧,薛黎陷突然出手如電,挨個把他們每個人敲了一遍。

我也是個有私心的人吶。為天下,為你們,我舍不得天下蒼生,同時舍不得萬一哪一天失去你們。

薛黎陷把除了小瓜之外的人帶到後院,讓他們聚成一團,淡淡說道,「我興許很快又要走了,不是采藥。是去殺人。」

小夥兒和姑娘們同時一愣,擡頭看他。

薛黎陷呲牙笑,「殺壞人。」

「老大?」

薛黎陷又挨個把他們的頭摸了一遍,他永遠也不會告訴他們正淵盟的存在,他不希望他們将來某一個因為他的存在而投奔正淵盟,生而為正淵盟的人,打出生那一刻起就他娘的不是為自己活了。

「南疆那邊有壞人想要來占我們的土地,搶走我們心愛的人,吃我們的東西了。」

「然後我正好會點功夫,又會救人,我得去和其他會功夫的人彙合,然後救受傷的人。」

「可老大……那不是大俠才會幹的事麽?」

「欸?」

香精看了看豆芽,豆芽毫不介意的開口道,「你不就是一個吃了喝喝了睡,睡醒了玩兒,偶爾心血來潮去采采藥的廢物麽?」

「我在你們眼裏是個廢物?」

「還是個邋遢鬼。」福丫頭在一旁借口。

「還是個懶到死的人。」話最少的白術突然開口,看衆人都詫異的看向自己,淡定的補充了句,「我替瘋跑說的。」

「瞧見沒,瘋跑又替你出去跑腿了,現在還沒回來了!」香精煞有介事的點評。

「所以你去拯救蒼生?」福丫頭開始嗤笑。

「丫先把房間收拾好吧。」豆芽繼續說話。

「衣服堆了一大堆也該洗洗了,我們都顧着看店出去義診,沒空幫你洗了。」連小晴都開口了。

薛黎陷太陽穴一突一突的。

「老大你昨晚洗頭沒?」

「啊?」薛黎陷一愣,這都甚麽跟甚麽,難不成想說自己髒麽。髒就髒點了,怎麽了,大老爺們還得跟個娘們似的天天淨身麽!

「沒洗!」這一聲吼得豪氣萬丈。

「沒洗你還腦子進水了?」香精不可置信的大叫了一聲,剩下所有人統統往後退了一步,嫌棄的看着薛黎陷,包圍圈突然讓出一大片空白出來。

你他妹的二大爺!薛黎陷準備撸袖子了,這群小東西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瞧見沒,說不過準備動粗了。」福丫頭悄悄向小晴咬舌根,「就這樣的惡劣性子說要去當大俠呢。我更樂意相信他是準備去當土匪。」

「嗳呀,你說會不會是他已經看中了哪個婆娘,準備搶上山下小崽子去了,所以才不要我們了?」

「有理!」

「嗳!人呢?!老大!衣服回來了!」瘋跑一溜煙捧着衣服回來的時候,只瞅見前廳有客人自發的抓了藥自發的留了錢,但是沒一個在的,一進裏屋發現一群人都叽叽喳喳的,還把他吓了一跳。

只不過還未等再走近一步,白術就一把上前扯過衣服丢薛黎陷那兒去了,這一下還挺準,砸了他一頭一臉。

香精也立馬過去搭住了瘋跑的肩,用一種低沉的如同前面不遠處茶樓的說書人的嗓音和口氣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啊瘋跑,免費的,就是說從前有一頭長得跟個熊似的土匪頭子,突然抱了一把骨頭回來說他要上山成親了,然後丢下了與他出生入死的弟兄們的事情……故事的起因呢,是這樣的……」

「喂,你們講的是甚麽鬼啊!不要帶壞小孩子啊!」薛黎陷把衣袍從臉上扒拉下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搭着瘋跑走遠了。

留下瘋跑時不時回頭看着薛黎陷的茫然表情。

薛黎陷有點受挫,心說這麽多年他是不是拿鶴頂紅喂出來的那幫孫子?怎麽一開口都跟突突突的往外放毒藥似的?他好歹英俊潇灑風流倜傥,長了一副白瞎了他那糙漢子一般內心的陽光健朗積極向上樂觀的外表啊……

正當薛黎陷無力的時候,就聽腳步聲和笑鬧聲突然齊刷刷都停了。

那一群臉上還挂着笑容的少年人就停在布簾處,跟一群地痞打量姑娘似的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薛黎陷決定,他們要是再開口說點跟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學會的下流話,他就餓他們一天肚子。

「土匪頭子,」瘋跑突然喊了一句。

「雖然你挺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豆芽接道。

薛黎陷冷笑了下,心說可省錢了,已經有兩位剔除晚飯名單了。

「但是你看起來确實挺像那麽回事的。」香精接口。

「南疆和中原打不打起來,江湖武林拯救天下蒼生甚麽的,我們都不懂。」小晴甜甜嫩嫩的嗓音讓薛黎陷有點心軟,好吧,剛才那兩位……多謝這兩位把你們的晚飯挽救回來了。

「但是如果有人膽敢試圖禍害祈安鎮這裏,」福丫頭笑了起來,臉上肉胖乎乎的,看的薛黎陷想上去狠掐一把,這讨人喜的。

「我們就告訴他,祈安鎮裏薛家人開的濟善堂,可不是光擺着來救人用的。」白術淡淡開口。

這個少年總是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淡定的從容。

薛黎陷笑了。

「老大,我們在等你回來啊~」

齊齊的嗓音,清脆清脆的,好似還能發出沁人的甜香。

薛黎陷忍不住笑開花了。

「嗳媽,不忍直視他笑的那一臉浪樣,快快快我們幹活去吧兒。再待下去我要吐了。」

「可千萬別死了啊,你死了我們找誰要工錢去。」

「對了,記得把髒衣服洗了啊,就你好閑我們都太忙了啊,沒工夫伺候你。」

「多大個人啊,還跟個廢物一樣的讓我們養你。你一出門錢賺的可都是我們的了啊,大家夥平攤不給你留了。」

「記得洗澡啊,昨晚去分發糧食身上搞得多髒啊。講點衛生好不啦,不然蘇先生肯定想方設法要毒死你這種害蟲的啦。」

「就是,看看人家蘇先生……那才有一家之主的範兒不是……對了瘋跑,我繼續給你講剛才那個故事啊……就是那個土匪頭子啊……」

薛黎陷在原地笑的直聳肩,這幫熊孩子……真是,恨的叫人壓根癢癢啊,可是舍不得打啊。

又擡頭打量了幾眼這裏的一切,薛黎陷心說,再在這裏呆幾天,大概,能平靜的日子,也就剩下這幾天了。

他還想跟他們呆在一起……

哪怕,他們暫時還不願接納這個外來入侵者。

「薛小瓜!」

薛黎陷連喊了三聲,那個小孩才突然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從剛才那一幕看上去很戲劇,但是很震撼他的場景裏回過神來,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娘的,」薛黎陷罵罵咧咧了一句,沖他呲牙咧嘴,「沒吃飽啊你?剛才飯全被惡心吐了不成?」

「不,不是……」

「跟我來。」薛黎陷說完就竄出去了,用了一成輕功,明眼人都看得見的速度,按理說那小孩該跟上來了,可他在原地有明顯的猶豫。

「咋了?你剛才洗澡,腦子進水了?還是名字不喜歡?那換個你喜歡的,你說,我記着。」薛黎陷又退了回來。

薛小瓜原地猛搖頭,有點手足無措,「不,不是……我很喜歡……我……」

半晌,小孩兒指了指他那疤痕交錯的一張臉。

薛黎陷愣了愣,心說有空帶你去見見豁人網,你就知道你真算是眉清目秀的了。

豁人網是以前薛黎陷跑了趟西域認識的,當時夜裏,薛黎陷去暗殺一個中原的敗類,因為他得掩飾自己在正淵盟裏的真正身份,所以他從不在江湖上惹眼。每一次出任務都差不多跟暗殺似的,結果殺完人要走了,正好叫那大漢給撞上了,他一身夜行衣,還蒙着面,那被他暗殺掉的人長得一臉正人君子,還穿的井井有條,腰上還別管悶騷的玉簫。怎麽看都是一個出行的王公貴族被殺手給了解了。

於是西域大漢正義之心頓起,二話不說輪着大錘就沖薛黎陷去了。

薛黎陷心說反正他不是正人君子,被以為成殺手也好,一會一記下了迷藥的暗镖給你招呼過去,我就還真像個殺手一樣跑了你能把我怎地。

結果暗镖還沒發出去,朗朗月華下那人一張臉上蛛網一般的玩意還讓薛黎陷以為他提前被甚麽劇毒給招呼上了,於是大驚之下趕忙感應四周,是不是有比他武功還高的人埋伏着,畢竟西域這裏,他不熟。興許真有呢?

可剛這麽想,他那直覺就告訴他,他真腦子進水了。

於是稍微多繞了幾招,薛黎陷還是迷昏了他。

原本就打算走了。

走了沒半裏地又回來了,薛黎陷二話不說扛起那大漢,找避難所去了。

這江湖嘛,就是個我殺你你殺他他又得殺我的地方。

可薛黎陷不是一個能做到眼睜睜看着,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的人。

西域語他也只會一點,但那群穿的比他還像殺手的人在暗夜裏交流了幾句,開始比劃的時候,薛黎陷就知道,得,自己就是個大麻煩還得去給行俠仗義的人添麻煩的人真是麻煩得不得了,於是他把大麻煩給藏起來了。

沒辦法,誰叫他這個麻煩看的順眼這個大麻煩呢。

可問題是,這大漢體質挺好,內力也蠻高,這麻藥在一半的路途上就失效了。於是大漢覺得,能搬得起自己這樣一個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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