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善人,你覺得……将別人的尊嚴踐踏在腳下,很好玩麽?很有成就感麽?」
蘇提燈索性下了床,走到屏風那邊把外衣也穿好,重新坐回床前,也同樣雙目直視着薛黎陷,「薛掌櫃何出此言?」
薛黎陷将視線從他系扣子的手上收回來,打消心底關于那個,這人睡覺時仍舊是着中衣、束着頭發的念頭,努力扯回正題的思路上。
他覺得蘇提燈的行為實在太惡劣了,就像是一個沒家教的小孩似的,祈安鎮如果安全不保了,霧臺山也別妄想逃過連帶之災,且不往大裏說,大家都是炎黃子孫,但從小裏說,大家都是一個城鎮裏的,互相幫幫忙不是應該的?而且因為『妖火』而多出來的無辜之人,蘇提燈但凡也要負點責任吧……畢竟,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當然,這麽說也有點太牽強了,可薛黎陷覺得,但憑他現在對蘇提燈的了解,這人真是窮的甚麽都沒有,就剩下錢了。薛黎陷尋思着,不怕說句遭天譴的話,哪怕祈安鎮哪一天被滅了,那家夥掏錢出來重建一個這樣的城鎮也不在話下……
「薛掌櫃,」蘇提燈微微有些不耐煩的開了口,「你知不知道在這世上最肮髒的東西是甚麽?」
「嗯?」薛黎陷原本還打算再度開口好好聲讨一下他的氣焰立馬就被澆熄了,畢竟他也大病和大傷一起初愈,這樣就耽誤他按時休息确實不好……可是吧,不教育教育他又難受,薛黎陷有點窩火,他蘇提燈跟自己有毛關系?活着死了都沒關系!可自從聽了靈潼那一席話,雖然覺得可以歸類到童言無忌,或者瞎雞巴扯甚麽球球蛋蛋的玩意裏去,但是,莫名其妙就上心了一些。
薛黎陷一直覺得,自己有時候不大像人。有一種類似野獸的天生本能和直覺。
這一點在小時候,他那群幹爹幹娘教他練武時就發揮的淋漓盡致,那時候還一點武功底子都沒有,也根本還不明白甚麽是「殺氣」,可是他就是能在幹爹幹娘的某招刺過來的時候,下意識提前提劍抵擋。
大概也是因為他太靠直覺了,所以他後來沒練成劍,反而是把他爹那震驚天下的掌法給學了個十足十。
掌法重在随心所欲,由心貫通。
他若是用劍,會太憑直覺用事,反而有時候弄巧成拙,纰漏更大,讓敵手發現,而無法繼續招架下去。
也不是未曾想要改過,只是那種直覺好似天生下來就有,這麽多年就慢慢習慣了,想改的念頭雖然一直存在,只不過一直沒改的成。好在他又不練劍,又這樣一把年紀了,就該怎樣怎樣了。
同他直覺有一拼的,就是他的嗅覺,異于常人。
所以,他一直記得當初在伫月樓初遇蘇提燈的時候,直覺告訴他——這人是個大麻煩,離得越遠越好,最好是八百杆子都扯不上的關系。
嗅覺也讓他記住了這個人身上的藥草香——哪只好鳥會閑着沒事在自己身上下一層幻毒,不行,得趕緊撤。
明明兩種最要命的感覺都給他傳達了這樣的命令,甚至他剛入江湖幾十戰時也是靠這兩種感覺而僥幸活下來的,可卻偏偏、偏偏一出口的話就不受控制那樣:「敢問公子,可否讓在下給你一探脈象?」
而且……後來在伫月樓內,正淵盟暗探逼近,他不得不去問問蘇景慕到底是不是死于他之手時,那人披頭散發的躺在床上大笑,眉眼眉梢卻盡是刻薄,風輕雲淡的反問道:「若他是我殺的呢?」
可是……那時候那人放浪極了的狂态,卻讓他覺得有種莫名的心疼。
讓他覺得很熟悉。
那雙眼睛,那張臉,他好似都在哪裏見到過。
明明是個危險極了的家夥,明明自己以往賴以生存的兩種感覺都告知自己不要去靠近這個人、不要去拯救這個人,可還是忍不住去多管了這個人的閑事。
真是……奇怪極了啊!
薛黎陷心情突然惡劣了起來。
大概是他活了近三十年,除開他爹娘的事之外,又一件成功撥動他那根控制情緒的弦的事了。
「你想說甚麽?那你又覺得這世上最肮髒的是甚麽?你想告訴我,是人心?」
蘇提燈略微擡眼,不可置信的向薛黎陷投去深深一瞥——他竟然在生氣?這種把閑心都操到家國家事去的人了,竟然會因為自己一個對待乞丐的舉動和态度,就生氣了?
無法理解。
蘇提燈揉了揉太陽穴,心說我活了二十六年,我家人都從來沒管過我一次,你算那只鳥突然竄出來指責我的做法?而且一副指責的理所應當的嘴臉?
一口惡氣也陡然從心底生氣,蘇提燈也沒了和他耗下去的耐心,開門見山道,「小生認為,在這個世上,最肮髒且最無用的,就是所謂的狗屁自尊心。」
「我不認為你的做法是對的,當然,我也不強求你認為我的做法是對的。」
「但是,在彼此都不認同彼此的做法之後,我們也不應該為此讨論到底誰對誰錯,或者指責,誰錯誰對。」
「薛掌櫃若是大半夜的過來就是為我說這件事的,那請回吧。」
「有人注定是要走陽光大道的,有些人就偏偏心理陰暗。」蘇提燈輕輕的笑了,「那你就把小生認為成心理陰暗,偏想那麽做,行不行?」
「蘇提燈!」薛黎陷沉着心聽蘇提燈說完那番話,就覺得心越來越沉了,墜的他都快死了的那種沉法,忍無可忍的再度爆發,「你夠了啊你!任誰看看,今晚上的做法都是你不對啊!他們已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了,你不幫他們,可以。但你不至于去再添把柴火吧?你有沒有想過積一下陰德?你就不怕将來下地獄遭報應?!」
「我是去添了柴火?」蘇提燈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我不是好歹給了他們一點食物麽?薛黎陷,你來教育我的時候,你又有沒有摸着良心問問,你有沒有那個資格,有沒有那個必要?」
未帶薛黎陷再度反駁,蘇提燈就突然起身,雙手攥緊了薛黎陷的領子。
蘇提燈弓下身來,貼近薛黎陷的臉龐,對着他的耳朵一字一頓的淡淡道,「你從出生活到現在是一路陽關大道走來的從來沒見過黑暗的小孩吧?誰規定這個世界有人必須幫你了?又有誰規定看別人落難不能落井下石了?還有關于陰德或者報應,呵,說來也巧,小生倒真是希望這個世界上有報應這回事存在呢。你知道些甚麽,你又懂得甚麽?你有武功了不起,你不止自保你還可以保護得了別人。是啊,你厲害你勇敢你光芒萬丈,你救濟天下鋤強扶弱行俠仗義,你是大俠。可我只是一介商人,眼裏只有利益。我無緣無故給了跟我無任何關系的人一份活下去的希望,在他們為了一點點已經可憐到見了底的食物而争搶時,我告訴他們如何更有尊嚴的活下去,不比你所謂的大行善更有意義?」
不知是不是太過用力,薛黎陷都聽得到蘇提燈那攥着自個兒衣領的手指關節在嘎嘣作響。
「薛黎陷,你以為你給他們足夠的食物你便是幫了他們了?那小生還很該勸你,趁早以後別再做此舉了,你以為這個世上,蛀蟲是怎麽産生的?說句難聽的,你死了呢?他們指望誰去?你以為,這個世界上,同你一樣有正義有責任感的人有很多?」
「生而為人,無論男女老少,一旦有了自己的意識,就該明白如何作為一個人而活下去。這個世界上能相信的只有自己,落在了低谷要學會自己爬上來,沒摔死就拖着殘軀繼續往前奔去,只要活着還有希望。他們又不是斷手斷腳,又不是智障殘疾,憑甚麽就在那裏坐享天成?小生喂一只狗還是因為它會看家護院呢,憑甚麽去可憐一只蛀蟲?你以為我為甚麽會給他們吃的?那是因為我想教烏椤看看,他将來要成為怎樣的統領。我不想讓他将來管轄的南疆,只會産出廢物。」
蘇提燈松了手,輕微互拂了幾下,爾後回到床邊坐好,輕吐出一口氣來,「你又以為,南疆是怎麽突然想要開始吞并中原的?」
薛黎陷愣住。
「薛掌櫃吶,」蘇提燈輕輕笑了,「這天下,只有你救不完的人。」
薛黎陷看着蘇提燈的眼光,慢慢困惑了起來。
「人想要活着,就必須得有自救的覺悟。」蘇提燈繼續道,爾後注視着薛黎陷的雙眼,慢慢又慢慢的無聲勾起了唇角。
月色只照亮一隅的房間裏,一切都暗暗的,只有蘇善人那一雙好似融進天底下所有風情的眼眸,亮的異常專注。
「只可惜,有你們這樣自以為正義感滿滿的大俠存在,一些自救意識不強的人,就漸漸被腐蝕了,爾後,變得更加一無是處,更加需要你們所謂的『救援』。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堆廢物和垃圾罷了。」
「蘇提燈……」沉默了許久的薛黎陷突然開口,「我突然有點理解,為甚麽正淵盟內有人只見過你一次,卻把你誇得跟神仙有一拼,還說出了『看到那個人笑起來,我有想要給他下跪的沖動』。」
「你确實有種蠱惑人心的力量。」
「而我……剛才也差點被你腐蝕了呢!」薛黎陷也突然笑起來,白白的一口牙泛出比月華還潔白耀眼的光彩,「我不知道你經歷過甚麽,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但是,如果你是把人蠱惑到歪道上的,我管你是人是仙是妖是佛,我薛黎陷絕不會手軟,見一個斬一個!」
「并且,我個人很感謝今晚上的這場談話,讓我發現你內心真不是一般的黑暗啊……你有沒有覺得,你白瞎了你那副眉目如畫的清秀長相?!你爹娘如果知道你到底辦了些甚麽事兒,都有些甚麽歪念頭歪理論,他們會安心……哦對了,你說過你是個孤兒,看來果然是沒家教啊!」薛黎陷也突然起身,雙手攥緊了蘇提燈的衣領。
他的力氣可不是一般人的力氣,蘇提燈被他拽的整個人都往上提了下。
熱氣直噴臉龐,好似還帶着這個人不甘心和憤怒的力量,「說實話,談話進行到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今晚到底為甚麽會想要教育教育你……但是,你給老子聽好了!以後你的事,老子還就管定了!你以為天底下所有人心裏想法都跟你一樣陰暗?果然心中有屎的人看甚麽都是屎!你怎麽就不認為是那群乞讨的人已經盡了力,受盡了白眼,徹底拿不出再試一次的勇氣,所以才這麽堕落下去的呢?是!天底下的人老子是救不盡,天佑自助者這句話也不假,但是發生在老子身邊的事,看不過去一件我就救一件,能多幫一個人我就多幫一個!其他那些沒發生在我身邊的事,和那些我救不了的人,就怪他們運氣不好沒碰上老子了!」
「所以,你現在就慶幸吧!因為你很幸運,碰見老子了!」
「薛掌櫃……」蘇提燈無奈苦笑,「誰給你的勇氣,讓你說出這樣的話?」
「不好意思,我天生就覺得自己是個光芒萬丈的太陽源,想用熱度燙化世間所有黑暗呢!」
「我向來是個運氣的不好的人。」蘇提燈的嗓音也突然黯啞下去。
薛黎陷失神,松了手。
蘇提燈摔回床榻上,索性靠在床頭櫃旁邊,垂下了眼睫淡淡道,「你要是真知道在我身上發生過甚麽事,你就明白,小生能做到今天這一步,已經很不錯了。不然,領着南疆毀滅中原的,就不該是鬼笙,而是我了。」
哈,這家夥,才扯開幾句又開始潛移默化不動聲色的給自己洗脫罪名了。薛黎陷在內心偷偷敲了幾下警鐘,別讓自己的思路又被他代跑了,煞有介事點頭道,「你倒是說說看,我想想有沒有解決方法。」
蘇提燈輕輕笑了起來,「薛掌櫃,還記得我是個商人吧?」
薛黎陷翻白眼,還以為這家夥有松懈的時候,沒想到又精明起來了……啊對了,說起來還欠了他好多銀子呢……
「嗯,你不僅是個商人,還是個有操守的商人。」
「所以……一件事可不是明白無故說出去的,需要等價的秘密來換啊。」
「這樣啊……」薛黎陷摸了摸下巴,覺得自己一身家清白的大老爺們,怕你問出個啥來,不過若是關于正淵盟的事嘛,就有些棘手了……只不過我傻啊,你問我,我就一定得說真話不成?雖然這樣做确實有些下流……不過,咳,自己本來也不是甚麽一代宗師啊,沒關系的……
「不如這樣,我問你一件事,你說,然後你再問我。成不?」
「薛掌櫃有這麽十足的把握?問的每一件事就一定是我所不開心的事?還是薛掌櫃一開始就沒做好拿十足十的砝碼等價來換的事情呢?」蘇提燈的笑容有些狡猾。
這欠收拾的老狐貍!薛黎陷有些郁結,但還是故作鎮定的清了下嗓子道,「這倒不是,只是我擔心你……噓!」
薛黎陷突然動作迅捷的捂住蘇提燈的嘴巴将他撲在了床上,在床尾散發着幽藍色光芒的燈盞将兩人的臉色都映的有些不祥,可薛黎陷卻顧不得那麽多,他此刻有點不解,這蘇提燈到底是甚麽體質的,就這麽招殺?!
而且……這次破了霧陣的,又是誰?
還是……那只影魇?!
蘇提燈起先是很反感任何人近身,後來一想到薛黎陷去接觸過那幫乞丐也沒洗澡就那麽與自己有了接觸,更加全身都不自在起來。可現在更讓他不自在的……是這次來的不是影魇!
因為蘇提燈自己沒察覺到。這麽說,來者只能是薛黎陷靠他自身內力高強而發現的了?!
薛黎陷起先以為是要來暗殺蘇提燈的,才想要捂住他口鼻讓他憋氣會兒讓過這段最易暴露的時機,他好找到能護得了他還能抵得過敵手的最佳方案。
可現在薛黎陷不僅放開了蘇提燈,整個人也突然閃回了窗棂底下,從小縫隙裏扒着窗戶沿兒往外看的起勁……
有點奇怪……不是敵人故作擾亂我們的作戰計劃吧……
薛黎陷撓撓頭。
連在房間裏,第二時間醒來的烏椤、書南、鴉敷都在心底浮起了同樣的疑惑。
這個略帶可笑又不确定的疑惑盤踞在伫月樓內這四位高手的心裏久久揮之不去——到底是怎樣一位奇葩的梁上君子,能這麽不開眼的選中伫月樓作為目标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