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啓十一年,是三年一逢的會試之年。
春節一過,錦繡和七惜就準備啓程去京師瑜原參加會試。
連叔這一年來,體內真氣時常失控,反噬程度已超出控制。幾次都想把內力都輸給七惜,被錦繡制止了。
平日裏都是七惜一個人上山打柴,為了攢錢,把後院養的十幾只雞都賣了。
卻橋鎮近百年才出了錦繡這一個舉子,鄉親們自然很看重。臨行前一天,都把自己能派上用處的東西,三三兩兩地給錦繡他們送來。
王嬸子來的最晚,從懷裏掏出一包銅錢遞給錦繡。嗫嚅了半晌,問她能不能去看看阿秀。
錦繡将錢袋推還給她道:“阿秀的病還沒有好嗎?”
王嬸子紅了眼眶道:“是的,年前一場風寒,一直卧床到現在。聽說你明日就要啓程,想見見你。”
錦繡說:“阿秀是個好姑娘,她的病很快就會好的。”
王嬸子說:“我知道你們此去是考功名,要讨個好彩頭才行。讓你去病中人榻前不吉利,這錢你收下,是嬸子的一點心意。”
王嬸子将錢袋又遞給了七惜。
錦繡示意他收下說:“你在家把要帶衣物都收拾好,我去去就回。”
七惜依言在屋裏收拾了一番,又去後山竹林挖了些鮮筍出來,照着連叔說的法子腌好了一壇。
錦繡沒胃口的時候,就着這筍子,也能吃下一碗白米飯。
天已向晚,錦繡還不見回來。七惜跟連叔打了聲招呼,就去王嬸子家準備接她回來。
哪知遠遠聽見王嬸子家有唢吶的響聲,吹的是喜調,門口也是張燈結彩。
院門是緊閉的,七惜敲了半天,無人應答。
走到側牆邊,一縱身躍上牆頭,才發現前院有幾桌人正坐着吃喜酒。
沒見錦繡的身影,心下一個念頭閃過,直奔阿秀的廂房而去。
“娘,她就算是女兒身,我也喜歡她。不許你去報官!”七惜剛落腳在阿秀的屋頂上,就聽見屋裏有争吵。他悄悄揭開一片瓦,看向屋內。
“阿秀!娘特地去請了大師給你看,說你的病只能靠沖喜。原本慕容公子高中,我們是攀不上人家的。可你偏偏只要他。現在倒好,這小子原是個姑娘,那這沖喜也不靈驗了。”
王嬸子急的團團轉,說話聲連珠帶炮。
“與其等她醒來找我們麻煩,不如我們先去報官,以免再招來禍患!”
“咳咳咳!”阿秀捂住嘴,一陣咳嗽。王嬸子連忙過去替她順氣,只見床的另一側,睡着一身喜服的錦繡。
“慕容公子……姑娘一向心善,相信她不會追究我們的。再說她以女兒身應試,若我們拆穿,可是大罪。娘你忍心她這麽好一個人去蹲那腌臜的大牢嗎?”阿秀看向錦繡的眼,仍舊如往常一樣溫柔。她臉色蒼白,确是久病之征。
七惜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好笑的是錦繡居然給人抓來成親沖喜,好氣的是她的女兒身份露餡了。
想到阿秀的話,心裏又突然一緊,一閃身沖進房去,将錦繡抱在懷裏。
他的輕功心法是傳自潇湘神女的行雲澗,又綜合了武當的縱雲梯,現在已達上層。屋內兩人直覺眼前有個人影一動,再定眼看去,七惜已抱着錦繡站在一丈遠處。
他搖了搖懷裏的人,不見醒轉。兩頰一朵紅雲,更顯得小臉膚白勝雪。
探及她的脈象,是被人下了迷魂藥,藥量很輕,用了酒做引,對付她這樣的弱質之流足夠了。
“小七,你會功夫?”王嬸子十分驚訝。
“小七哥,我娘也是為了我,你別怪她。”阿秀見七惜臉有愠色,慌亂中顫顫巍巍地爬下床,将她娘護在身後。
本來有氣,見到這個場景,也消了。他說:“阿錦喜歡你們一家人。今日的事,我們可以不追究。但她的身份,你們也得保密。”
王嬸子原本怕他鬧事,見狀也趕緊點頭應道:“她們拜過堂,我權當多了一個女兒。為娘的不會做對不起女兒的事。”一面說着,又發下毒誓。
七惜知道這裏的人都很信神,一向重諾,心下也放心了。
出門前,王嬸子又塞給他兩張百兩銀票道:“這是阿秀的意思,她說我既已認下這個女兒,就不能讓她出門在外虧着自己。你們放心去京師吧,連叔那邊,我們還是會照應着的。”
錦繡直到子夜時分,藥效過後才醒來。扶着額頭,蒼白着一張秀麗的小臉找七惜要水喝。
七惜不打算告訴她被下藥結親沖喜一事,只是怪她不知道保護自己,喝這麽多。
錦繡笑言:“阿秀家釀的米酒,也不比清酒差,後勁好足。”
七惜把水杯遞給她,靜靜凝望着她良久放道:“錦繡,我們明天不走了吧。”
“那什麽時候走?”她喝完水,伸手去夠鞋子,纖細的腳踝搭在床沿處,盈盈可握。
“我的意思是不去參加會試了。不做官了。”
“怎麽突然這麽說?”
“若再出現今晚這樣的場景,你女兒家的身份,很容易暴露的。依照律例,這是亵渎君威之罪,按律例……”他不忍心說下去,如今心疼眼前這玉雕似的人兒,已到了連一個壞的字眼都不肯加之她身的地步。
“你說的這些,我不是沒考慮過。可是七惜,有些事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她擡眼看他,烏漆漆的眼眸中,滿是無奈。
“阿錦,太危險了。如今我有武功了,我可以護你。”他輕輕抱住她道。
她将小巧的下巴,擱在他肩頭,悶聲道:“阿七,那不同。我需要的是權力,那樣方可保我們平安。”
“我不許你去!”七惜霸道地擡起她的臉,讓他們視線齊平。“人心險惡,你就算身份不暴露,也難保不會遇到像滄州衙役那般的牲畜……”
錦繡也紅了眼,倔強地轉過頭不看他。沉默良久,才冷聲說道:“你若不想陪我這一遭,我明兒便和連叔走。我放你自由,從此天高海闊,任你……”
他伸手捂住她的嘴,她恨恨地瞪着他,然後一口要下去。
眼淚大顆大顆地滴落下來:“徐七惜,你只道你想護我,難道我不想護你?你只道你有十八般武藝,倘若來的是千軍萬馬,你又如何護得了我?你只道權力如糞土,可有想過,那晚我若不冒九王爺之名來救你,你能走出滄州府?”
“衙役說已将你正法丢進亂墳崗,只不過是表面說法。你當真以為能瞞過青衣衛的眼?如果沒有身在高位的人護着,我們能平安出滄州?”
七惜一早就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麽一路上不見追殺。到了卻橋鎮,亦能安穩度日兩年之久。
錦繡原本就是在避仇家,為何敢明目張膽入朝為官。
“你受了九王爺的庇護?”
“是。聽到秦府出事的消息,我去求過他,那龍紋珮便是他給我的。”錦繡整理好心緒,與他對面而立道。“他要我答應幫他做成一件事,便許我自由。”
“什麽事?”
“助他登上那個位置。他便給我們新的身份,清白于世。”
七惜伸出手去,拂去她額前一縷亂發道:“你想怎麽做都随你,只是要答應我,以後無論去哪,都得帶着我。”
錦繡又恢複了一派純真的模樣,歡喜抱住他道:“好!”
許是受了涼,夜間錦繡有些發熱。軟綿綿地躺在七惜懷裏說胡話。
她說:“徐七惜,你這傻瓜,你明明有那麽多疑問,為什麽什麽都不說,只選擇維護我……”
“我告訴你啊,我為什麽執意要救你,又拿救命之恩來要挾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啊……”
“我很早就喜歡你了。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六年前那個冬夜,你爹走镖回來,抱了一個小童來跟你睡。說是你遠房的表親,要在你家寄養一段時間……”
“你迷迷糊糊中,把他抱在懷裏,給他暖手暖腳。每天都把他帶在跟前,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跟他分享。哪怕他從頭至尾都不跟你說一句話……”
“徐七惜呵,那個孩子就是我呀。你可知道,那時的我親眼目睹至親慘死,驚吓過度失了聲,最大的溫暖,就來自于你……”
“雖只有短短幾日相處,于我來說,卻是一生的挂念。所以聽到你家出事的時候,哪怕刀山火海我都要去護你……”
“若有一日,你報了家仇,我也了結了國恨。我就嫁你可好……”
巴掌大的瓜子臉上,迷糊的眼,倔強的神情。
他輕輕在她額間印上一吻道:“好,我等你嫁我。在那之前,你想去的地方,即便是修羅場,我也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