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邊尋個地方歇下吧。”我叫住車夫,身子也作勢起來。
青杏不解,疑道,“小姐,方才才歇過不久,怎麽又歇?再不回去就要天黑了,來時一日的路程如今走了一日還未到一半。本就已經放慢了速度,再歇下去怕是回不了府了。”
我瞪下她道,“多話。”便自行下了馬車。青杏見我如此,也悻悻住了嘴收拾東西陪我下車。
不知為何,我很怕見着哥哥。即便知道他沒有錯,他依舊對我很好。但仍然有些執拗的怨他。若不是他将我送去那個恐怖的宮廷,我如今何必承受這些。一想到他要開始為了那個皇位,與我最好的幾個朋友厮殺。我便不知該如何是好。我不知該怎麽做,才能讓大家都好。從未如此恨自己無用過。
車夫栓好馬車,提議道,“小姐,前面有個寺廟。奴才見天色已晚,不如在此過夜吧。”
“行吧。青杏,你先去安排一下。”
青杏領旨,卻沒好氣應道,“是。”
這個寺廟并不大,只是小小的尼姑庵,僅住了幾個師傅。多少事出家人,對我們也是十分禮讓。借着這樣的清靜之地,心裏也漸漸清靜些了。安頓好後,卻是怎麽都睡不着。那個真相對我來說打擊太大,我仍然不知要如何承受。随意披了件衣裳,便想着出去散散心。
山裏的寺廟倒也安靜,入夏的晚上仍有些冷。月亮正圓,悠遠纏綿。不知此時哥哥是否也在千裏共婵娟。耳邊忽的響起哥哥在我臨走前說的話,“是啊,這是你家。記得回家。”心裏只覺得心酸。哥哥如何不怕,他護我這麽久,自然也是不想我受這些罪。我為何不能替他想想呢。哥哥他,在等我回家啊。
“你兒子确實信守承諾,我們自然不會再為難你。”門外忽的傳來聲音,聽着是男子。而且總覺得有些耳熟。我正要一探究竟,卻見門開了。進來一個體态柔弱的女子,跌跌撞撞倒在門口。看她的穿着,應該是寺廟中人。我躲在樹幹後未現身,卻遲遲不見剛剛那個出聲的男子。待那女子走近我才看清,竟是平妃。
我忙跑出來,扶起平妃,“娘娘怎會在此?發生何事了?”
平妃見是我,竟有些激動,“沐果丫頭,重黎近來可好?”
“我三日前來尋顏先生,這會子正回去,不知道太子的消息。不過我來之前,他還是挺好的。”看着平妃,便想起先生與她之間不得公衆于世的感情。倒也恨不起來先生了。
她急急的抓着我的手,有些語無倫次,“難道沒有什麽反常嗎?比方做一些你認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
我搖搖頭,确實不見太子有什麽反常的。唯一有些許反常的便是那日決鬥。照說我與他兒時的約定,他不必那般拼命。還有,條件竟是讓我不再與卿塵有瓜葛。若是因為他心系于我,倒也不是說不通。想着這事應該沒必要與平妃說了。
“發生何事了?您方才說的到底何意?”
平妃見确實再問不出什麽,才沉下心娓娓道來,“前些日子我被醉夢軒綁架,他們以此要挾重黎。我不知重黎答應他們什麽條件,不過幾日他們便放我出來了。”醉夢軒?要挾?為何會牽扯到醉夢軒?我與太子決鬥前也曾與醉夢軒談過條件,是讓我輸于太子。難道…
想要我與卿塵再無瓜葛的是醉夢軒?!可是醉夢軒與皇室無牽連,怎會管起我的私人情義。且還是繞了這麽大的圈子,只為我不起疑心。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醉夢軒到底與誰有關?遠秋?總覺着要記起什麽,但仍是毫無頭緒。
“娘娘不必太過挂心。太子并未什麽反常。他日若是我能幫上的,定會全力以赴。”
平妃略點頭,嘆道,“但願如此吧。”
我扶她前行,一面問道,“娘娘住在此處嗎?”
“我本是在離皇城不遠的清妙寺,只是那裏香火太旺,便自行來到此處。其實哪裏修道都是一樣的,重在心意而已。”
“清妙寺雖香客不絕,可至少不比此處陰冷潮濕,且這又是山野之中,娘娘千金之軀何必受這等苦楚。”
“受苦才能感受超脫。只有自己身體受着折磨之時,心靈的罪惡感才會減少半分。”我聽得一陣心酸,也不由跟着平妃感嘆。她随即輕笑,“瞧我多嘴的,竟胡言亂語了。你還這樣年輕,哪裏聽的了這些話。我這也是時日将至,不免悲觀一些。丫頭你還年輕,可別被我影響才是。”
“娘娘之話皆是肺腑之言,沐果受教。又何來‘胡言亂語’之說。我看娘娘潛心向佛,定會感動上蒼,長命百歲的。時日将至之說定是要不得的。”
平妃輕嘆,只是随意迎合,卻不肯再多說。
我扶她回房,待她坐下,便端起桌上的茶為她沏上。随後自行為她整理被褥。平妃看着我忙裏忙外,在我身後取笑道,“我若是能有你這樣的兒媳就好了。”
忽的想起先生的算計,心裏有些不自然,卻還是強裝玩笑的樣子道,“娘娘又說笑了。沐果尚未及笄,如何來嫁娶之說。再說,我與太子素來以兄弟互稱,若是改口還真習慣不了。”
“我如何是說笑。重黎若真能娶上你這位娘子,真真是前世修來的福。”
我整理完畢,便坐回桌旁,“太子殿下會是個很好的丈夫,只是也會有更好的女子當他妃子。”一面說着,一面将蠟燭剪了一段使它更亮。忽的擡頭,見平妃探究似得細細看着我。聲音有些顫顫的,又好似自言自語,“沐果,沐果,沐果…”
我見有些不對勁,忙喚道,“娘娘,怎麽了?”
她急急問道,“你可記得你母親的姓名?”
我一驚,随即了然。平妃定是認出我乃木槿之女。遲疑片刻還是開口道,“娘娘不必揣測了。我正是木槿之女,晟國的郡主。”
平妃驚道,“你知道?”
“我從先生那回來,先生将什麽都與我講了。”随即像不經意的略過她的目光,淡然道,“包括娘娘與先生的舊事。”
平妃有些不自然,随即像是釋懷般輕笑。無端生了幾絲滄桑感。平妃雖才近半百,但卻總比同齡人多了幾分憔悴。許是終日憂思的緣故,額頭已生出皺紋。但絲毫掩蓋不了她依舊貌美的容顏。
“你既已知道事實,卻還能這般對我。倒叫我無地自容了。我一生愧對很多人,你母親木槿最甚。若是沒有我,你母親與他定能安穩度日,也不至于生出這些間隙,千裏奔波。對一個女子來說,是多困難。木槿是難得的烈女子,我敬佩她的勇氣。”
見平妃這樣,有些不忍心,她将什麽罪都積壓在自己身上,不肯松下一口氣。這樣活了這些年,誰是受害者已再分不出。我不看平妃表情,重新為她斟滿茶,道,“母親逃至江南,倒也陰差陽錯找到自己的歸宿。娘娘不必過于自責。人生最美之處,不過就在這‘陰差陽錯’之上。冥冥自有安排,與娘娘無關。”
少時,平妃嗤笑,“不想我念佛多年,竟沒有你這丫頭看得開。”
我将茶遞給她,“娘娘不過是當局者迷罷了。”
她未接,驟然起身,緩緩走到書桌前,拿出兩幅塵封已久的畫,輕拍上面的灰塵,随即展開。像是回憶起往事,又似自言自語般道,“當年木槿初到皇城,待嫁之前,便住在宮中。木槿自西北來,性子豪爽,又不拘小節,我也不覺對她生出結交之意。我妹妹去世,本就心痛難耐。如今她來了,倒也撫慰了我失妹之痛。我們二人一見如故,很快便義結金蘭。只是木槿,也如她名字般,不僅貌美,也貞烈。朝開暮落,不為黑夜停留一刻。”
我上前看着那兩幅,兩幅畫中都是一個女子,一個溫順清俊,歲月靜好。一個則是笑容明朗,如沐春風。第二幅中的女子與我極像,确實足矣讓先生一眼認出我。看着那畫上的女子,笑的那樣動容,心底都柔軟了些。這便是我的母親啊,賦予我血肉之軀的人。雖說我只是一縷孤魂,但與這副身體越發貼合後,也再分不出自我。本以為母親不過是一個代號,但當真看到,真聽人談起,竟是那樣溫暖。我在現代時便無父無母,是以才那樣貪戀母親的感覺。手也不自覺碰上畫,竟有自己未預料的微顫。
若是沒猜錯的話,第一幅便是已故皇後,也就是哥哥的生母,涼玥。只是我從未見過她,卻仍覺得眼熟。但細想哥哥與她不是很像,為何會覺着眼熟。卻是不得而知。
平妃喃喃道,“那時候真好。”
我未再打擾她,随口道了句便自行離去了。不知多年後,我可還會如她這般,獨自倚燈嘆世事滄桑,感慨那時真好。只怕到時‘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