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卷五 追蹤者,影魇(一)

伫月樓內雞飛狗跳了三天整,蘇提燈也差不多醒醒睡睡了整三天。

大多時,痛的整個人都精神恍惚了起來,可每一次痛完,腦子卻越發的清醒了許多。

果然,這世上不止是時光不等人的,突發事件接二連三的被提上了日程,更何況,身邊又有太多随時性爆炸的因素,比如說……

書南兄也來了,這一點蘇提燈很欣喜,他本身就有意要多與這個人交往些,想多深入的了解他。

但是柳妙妙也來了……

嗯,柳姑娘性格同月娘當初相似,蘇提燈也心裏歡喜的緊,哪怕他讨厭熱鬧,只喜冷清。

但是吧……柳姑娘和烏椤怎麽就掐到一起去了,這件事蘇善人來不及搞明白,也不想搞明白。

總之現在一覺醒來,院子外鐵定是雞飛狗跳一片混亂便是了,沉瑟這三天也未曾歸來,薛黎陷也老守在濟善堂內,也是得知書南和柳妙妙來了,這才趕了上來。

……

「此話當真?便真就讓我們撿去這般大一個漏子,死翹翹啦?」

「當真!比金子還真!」柳妙妙瞪圓了一雙靈貓般的眼,笑的兩邊嘴角都快翹到天上去了。

書南在一旁着了一襲水天青色的衣衫,往手心裏橫敲着折扇,也低頭淺笑,顯然一臉無奈,「當初南宮姑娘重回衛家搬救兵的時候,我剛好處理完手頭事,準備回來溜一眼,但是聽她說的語無倫次的,又在崖邊摸索路,便耽誤了些許功夫。後來柳小喵也來了,我們兩個,還有你荔叔,并着南宮家和衛家的人,一起重去那個山洞裏看了一遭,後來還是柳小喵想的絕,索性平了那整個山頭。」

「前些日子說西北那邊出了小震蕩,該不會……」

「是也是也。」書南開合幾下扇子,擡頭沖薛黎陷笑的有些不懷好意。

薛黎陷摸了摸後脖頸,覺得自己這麽烏泱泱一幫子人在蘇提燈這裏開大會叽叽喳喳的确實不好,他從一開始參入,就覺得後脖頸直冒冷汗了,這會兒更是,該不會書南這話沒說完吧……

「你們幾個內力合起來,嗯……我是說,也不該這麽輕易……平了西北那一整塊地方吧,該不會……」

「小易叔路過,搭了把手,」書南又笑了笑,「他問了問你近況,說辦完事改些天就過來看看你。」

薛黎陷莫名覺得腿軟。

柳妙妙及時過去拉住了他大哥胳膊,「哥,你就呆在蘇先生這裏好了,這樣小易叔找不到你的!」

薛黎陷扶額。

蘇提燈緩緩撫着房門出來聽到的就是這麽一句話,薛黎陷他們那邊都是內家高手,自然也都紛紛轉過頭來了。

他身上穿的是那天沉瑟買回來的錦衣華服,金絲滾邊的素白袍子下,仍舊是那鬼畫符一般的衣衫,只不過薛黎陷還是一眼發現,那衣服新了許多,至少,像是那華麗的外套一樣,成為了一件全新的衣衫。

蘇提燈沒有深究薛黎陷的目光,那蠱袍确實不是縫制的,是蠱蟲吐絲制出來的,若是純靠手工制作,蘇提燈就算有幾條命也不夠抵的。

「你們,這是在……」

「慶祝。」書南搶先奪過話頭,笑的溫和的起身,「和道歉。都怪我們正淵盟辦事不利,害蘇善人受苦了。」語畢便是一大躬身行禮。

蘇提燈趕忙快走幾步上前,情急之下甚至一手抓住了書南的胳膊,薛黎陷在一旁挑眉,這人不是不喜歡和別人接觸麽?

「書南兄哪裏的話,道歉不必了,薛掌櫃一路上也是為我勞心不少,只是不知這慶祝一詞,從何而來?」

書南笑了笑,一旁的柳妙妙接過了話頭,把事情的原委從頭到腳說了一遍。

蘇提燈聽完後哈哈大笑了起來,神色也是一片舒展,顯然是真的開心的不得了,「這麽看來,還是我請你們吃飯吧,之前就有說過,若有機會,要謝謝當日書南兄的三番幾次,救命之恩。」

薛黎陷在他們談話過程中一言不發,聽聞此言倒是有些坐不住了,書南救了你,老子就沒救過你?

烏椤則是一直盯着柳妙妙那一身跟自己有的一拼的彩色看的起勁,還時不時的歪歪頭,顯然在琢磨他倆到底是不是一個品種的。

書南必然是客套了幾句,講了這許久話也累了,內心一邊琢磨蘇提燈倒是個蠻和得來的人,一面拿茶杯準備喝幾口潤潤喉,一擡眼恰好碰見薛黎陷掃過的視線,似乎……有一絲擔憂?而且,擔憂的那個人是蘇提燈?

內心過了幾轉,書南忙暗嘆一聲,自己這邊都太開心了,南疆巫蠱未出師就身先死,對中原來說是個利處不假,可卻也忘了問問蘇提燈身上是否……

「蘇善人這幾日,恢複的可是還好?」

蘇提燈點了點頭,顯然也是開心的,倒沒對此話有何深入思索的心。

倒是薛黎陷在一旁白了一眼書南,貌似在指責他問甚麽廢話似的。

書南也是一愣,心說這又怪我甚麽了?我又哪做錯了?

「那甚麽,天色不早了,」薛黎陷清了下嗓子,「沒甚麽事大家先休息,明個兒再細細商談以後的事兒吧?」

語畢也不等綠奴和鴉敷給大家分下房間,拽起柳妙妙和書南就往自己屋裏去了。

蘇提燈緊了緊外套,沖着薛黎陷一胳膊勒一個的背影發了會兒愣怔,最終無奈的低頭笑了。

鴉敷把茶面上的浮葉重新過了一遍,淡聲道,「先生,回屋吧?」

「你們先回吧,我去後山瞧幾眼,這睡了許久,一時半會兒怕是再睡不着了。」

綠奴已經在困的跌盹了,聞言倒是一個激靈醒了過來,蹭蹭蹭就跑回屋去抱了件披風出來了,顯然是要跟着一起去的意思。

蘇提燈擡手将純黑的披風從他手裏拿了過來,戳了戳他肋下,「你和鴉敷都回去睡吧,這裏這麽多高手呢,我也不會出甚麽事,我就想自個兒靜靜。」

「先生……」

「噓,聽話。」

待得人都清光了之後,蘇提燈一手拖着一盞金色的燈籠,一手托着純黑的披風,擡頭愣怔的對着伫月樓看了許久,直到夜裏的涼風掃着脊背拖過,這才從細碎的傷口裏再感知痛覺回歸,醒過神來之後,自嘲般的嘆了口氣,便慢慢向後院而去了。

實際上,這整座霧臺山差不多都叫蘇提燈改造了下,內裏的機關陣法也多。

這後院有水池,有溫泉,有假山假景,異有瑤花琪草。

只不過……最近顯然疏于打理了。

這種事就別指望沉瑟能做。

平日裏蘇提燈也是溜溜達達散步一樣的澆澆山路上的花,鮮有自己來這後院的時候。

放空,失望,失落,難過,寂寞的時候,他要麽呆在伫月樓內,呆在月娘身邊,如果月娘不在,他就是呆在書房門口,擡頭看看伫月樓聊以慰藉。

獨獨來後院……是為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的,但這種心情……恍如十年之前啊。

那時候還青澀,還無知,還足夠天真。

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啊。

歸路上無人執燈守候,那大不了自己拿一盞,其中燃熏香順帶抑制下自己的沉疴舊疾,哦對了,還能暖手。

起風了無人素手添衣,那大不了自己給自己披上,照樣挺暖和的,不是嗎?

一邊想的出神,一邊踏過木板橋準備轉到池邊之時,突兀一聲「咯吱。」

蘇提燈詫異收腳,原來這個燥熱的夏季也就這般過了,西北南方一次打轉,也足以翠綠變枯桠。

随手從一旁灌木上扯出一條也枯了的枝桠,末端是一線附骨之紅。

毫不猶豫的只手抹過紅痕,蘇提燈将燈籠和披風都攏在左手裏,右手拿根枯枝桠,慢慢蹲在了木板橋上,像個小孩似的,單手從藤枝裏伸出去,輕輕戳弄起了水面。

薛黎陷将自己的床讓給書南睡了,并且勒令他趕緊早點睡,然後扯着柳妙妙下山,把她安頓到濟善堂了,勒令白術和瘋跑還有福丫頭看好了她,別讓她再亂跑了,自己順道收拾了幾大包藥材和一些銀兩,囑咐所有孩子們千萬別說看見過自己,如果有人來問,就說掌櫃的外出采藥材去了。

柳妙妙對此行為表示非常的嗤之以鼻,薛黎陷大大方方的接受她的鄙夷,然後大包小包的落荒而逃去了。

月朗星稀時,總是逃亡的好時機的。

幾乎是把小驚禪法用上,連淺眠之中的書南亦沒察覺,薛黎陷撂下包袱腳底打了個轉就又奔出去了。

不為別的,他餓了。

只是還未鑽入廚房,就聽到了些奇怪的聲音。

猶豫了一小下,薛黎陷從廚房順了塊糕點就往後院奔去了。

大老遠看去,蘇提燈這一身黑金搭的隐約有股子帝王的風範。

再仔細一瞅,那動作蠻小孩子氣。

靠近了一細看,薛黎陷摸着下巴沉思了起來。

郁金、白礬、石菖蒲……嘶……能治他的瘋病麽?

蘇提燈在幹嘛?

一群群魚兒從他面前游過去,他就手賤的拿樹枝給人家戳開了。

薛黎陷後來索性半弓下腰,伸長了身子從前面去看蘇提燈的面部表情。

卻發現那人只是呆呆的,眼神有些空洞。

「啪。」的一聲,枯枝掉到了水池裏。

蘇提燈被水裏的那個倒影吓得起身,沒想到第一步沒起得來,腿一麻坐在了木板橋上。

薛黎陷忍笑,這蘇善人還真是有趣,被自己和他的倒影一起吓了一跳。

「你有毛病啊?」蘇提燈沒好氣的擡頭。

薛黎陷伸手扯住蘇提燈的胳膊,一面把他拉起來,一面挑眉反問,「你也有毛病?」

「真巧,大家都有啊。」賞了個白眼給薛黎陷,蘇提燈轉身就打算走。

「欸。」薛黎陷急忙伸手去扯他袖子,「我看你也睡不着,一起走走?」

薛掌櫃有個特殊的技能,那就是無論在蘇提燈多麽糟糕的情況下,看到此人都覺得,眼下的情況不會是最糟糕的。

而不巧,此時亦如是。

蘇提燈輕輕揉了揉太陽穴,「你哪只眼看出我睡不着了?剛才催我早點休息的人,是你不假吧?」

「知道還出來亂晃?」薛黎陷吹鼻子瞪眼,頓時覺得沉瑟那股子在蘇提燈面前一副老是倍覺滄桑的範兒是怎麽出來的,也不知怎麽,自己在他面前,也總是想裝個大輩,也覺得他就該是自己的一個……小輩似的。

蘇提燈又打量了薛黎陷好幾眼,本想多嘴一句你狗拿耗子些甚麽,後來想想倆人不至于把關系搞僵,以後說不定還要統一戰線,便咽下頂嘴的這份氣,當先邁步往回走了。

薛黎陷一步不拉的緊跟上。

直到跟到書房門口,薛黎陷也錯開幾步準備回房了……又在門口猶豫了下,要不要再去廚房拿塊糕點?

餘光卻瞧見蘇提燈也只是單手虛放在門框上,沒推開。

兩人視線于暗夜中無聲交疊。

散發着淡淡光芒的詭紅蠱燈之下,蘇善人那一張蒼白的臉上,嫣紅的嘴角輕輕勾起,用口型,輕輕的說了一句話。

門扉輕啓輕合。

薛黎陷摸了摸肚子,一瞬間覺得自己飽了,也回屋睡覺。

閉眼前一刻,還是那人故作天真的嘴臉,「薛掌櫃,請問小易叔……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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