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七惜有認床的習慣,輾轉難眠到夜半,想起床倒杯水喝,卻看見錦繡站在自己床前。
仲春的夜涼如水,她衣衫單薄,茕茕孑立。
撲閃着大眼睛望着徐七惜道:“七惜,我做噩夢了,不敢睡。”
徐七惜拉過被子,将她裹在裏邊,将她抱在懷裏,有些心疼。她順從地靠在他懷裏,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靜對良久,他問:“你常這樣做噩夢嗎?”
她點頭,乖巧的像一只兔子。
“那之前我不在的時候,怎麽辦的?”
“打開窗戶,有月光照進來,就一直醒着到天亮……”
“夢見什麽了。”
“好多屍體和血……”她轉過身體,背對着他。似乎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憋悶良久,低低的說道。
七惜感覺到她身體在顫抖,伸手隔着被子攬過她。有一滴清淚落在了他手背上,他感覺胸前一陣憋悶。
也許她那麽兇,說話也很無情,其實是為了掩蓋脆弱的內心。因為失去太多了。
“你和連叔在這裏住了多久?”他本來想問,她這樣颠沛流離的生活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五年……”她悶哼着嗓子答道。
他心裏一緊,五年前她才九歲,離家的時候或許更小。
還想問什麽,感覺到懷裏的人呼吸已漸均勻,已然安睡。
昏暗的月光透過窗棂照進來,隐隐能看見錦繡清麗的側顏。
睫毛纖細,紅唇微翹,玉白的頸,修長且柔軟。靠在他臂彎裏,有種靜好的美感。
因他承襲了父母的內力,連叔又博精武學,一面教他武功,一面讓他海量讀各門各派的看家秘籍。
他曾細細跟連叔打聽過錦繡體內的寒毒是因何而起。連叔只告訴他是受了傷。
徐七惜想知道她傷到何種境地,竟至于連叔這樣的高手也無策。
他輕輕地搭上她的腕脈,輸入真氣,發現她丹田一片虛無不說,髒腑似受過重創。
寅時的更聲響起,想到連叔的吩咐,他輕手輕腳地起身了。
連叔已在院子裏打坐了。見他出來,便起身去了後邊的山林。
他足尖一點,躍上樹梢道:“今天就讓老朽來會會你們燕北秦氏一門的功夫。”
徐七惜知道他是想跟自己拆招了。興奮地挽起袖子,也飛上枝頭。
燕北秦氏一門,以腿上功夫見長,絕學七縱連;而七惜母親曾是名動江湖的潇湘神女,十七歲就憑一把潇湘神劍,名動江湖,輕功也是絕學。
七惜得了兩人的底子,加以連叔的調教,現在已能熟練運用兩個門派的基本招式。
拆了半個時辰,連叔臉上的笑意,說明他對七惜很是滿意。
“想不到你能這麽快領悟到兩派武學的精髓,将手與腿的功夫,融合到一體。在實戰中,可以說毫無破綻了。”
“現在缺的就是精度了。需要不斷實踐,方能領悟到另一重境界。”他坐下來,點燃一袋葉子煙,若有所思道。
這是徐七惜第一次見連叔施展拳腳,他功夫路數,不似中原任何一個門派。
“我原本想着,你內力承襲自你父母,學自家功夫更好把握。現在看你比我預期的要好,小七,我身體大不如前了……”
連叔蒼老的聲音透着落寞,灰白的眼睛望着遠處地平線上的亮光道:“不如我傳你飛雪劍吧。”
七惜聞言一震,他之前在《江湖異志》中讀到過。二十年前,中原江湖突遇來自西域一名劍客的挑戰,各大門派的高手幾乎皆敗于其手。
眼看武林大會即将舉行,害怕被攪局的幾大門派,聯合了上百名高手準備圍剿那個劍客。卻發現此人已了無蹤跡,而他使的劍法便是飛雪劍。
徐七惜沉默良久道:“多謝連叔,我不想學。”
連叔有些震驚:“為什麽?”
“家父曾寄希望于我光耀門楣,卻又擔憂我輾轉江湖不得安生。現在他們走了,我只想把秦氏一門的武功傳承下去。再說家母的潇湘神劍,也足以闖蕩江湖了。世間功夫千百種,多貪無益。”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連叔看了他一眼,贊許道。
此時天色已經亮了,七惜下山來尋打柴用的工具。卻見錦繡立于院門前,正跟一人在說話。
“阿秀,你起這麽早。”
“嗯。阿娘昨晚就說慕容公子回來了。一早豆腐成了,就讓我送些過來。”
阿秀将手裏用荷葉包好的豆腐,遞給錦繡。眉眼裏皆是嬌羞。
沒想到豆腐西施那麽胖,她女兒卻人如其名,長得眉清目秀的。
看見錦繡唇紅齒白的模樣都倒映在阿秀的瞳孔裏了。七惜無端有些生氣,他不喜歡別人靠她這麽近,女人也不行!
“阿錦,柴刀放在哪了?過來幫我找找。”他故意粗着嗓子喊。
阿秀吓了一跳,轉頭看見七惜立在牆頭。點頭問好道:“表哥好!”
模樣甚是乖巧,看在七惜眼裏卻是故意學斯文來跟錦繡讨巧。于是黑着臉答了一聲:“好!”
“這麽晚了,還沒上山去?”錦繡看他瞪眼,沒好氣地兇他:“柴刀在你跟前的牆上挂着呢。別磨蹭了,不然米飯還是不會多加!”
“你怎麽不跟我們去打柴?”七惜也不惱,只是繞着圈子想把她也帶走。
錦繡仰着小臉白了他一眼道:“我得在家讀書呀。明年過會試,就是舉人了。後年會試,就能做官了,做了官就有錢了,連叔就不用打柴了。”
她搖頭晃腦,一本正經的模樣,甚是可愛。
“連叔怎麽也算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我也算是新秀。兩人一身功夫,還得打柴等你過鄉試會試?”七惜去下柴刀抱怨道。
“俠以武犯禁。你這還沒出師,就打的什麽主意?不打柴,難不成去打家劫舍?是不是嫌命太長,想去牢裏吃斷頭飯?”依舊是可喜的長相,語氣卻透着涼意。
徐七惜一口氣噎得臉色發白。
連叔從廚房裏拿了兩張餅過來,遞給他一張,他冷着臉接過來,轉身走了。
良久不甘心地問連叔:“連叔,錦繡一直都這麽兇嗎?”
提起錦繡,連叔滿眼都是寵溺的神色:“不是,她人挺好的。我本來是下人,但她卻待我像長輩。”
又寬慰他道:“她有些依賴你,越是在乎的,她越害怕失去。你們又年齡相仿,她自是待你不同些。”
七惜點了點頭道:“連叔你為什麽不教錦繡一些防身的功夫?”
連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道:“看樣子你已經探過她的脈象了。”
“她一身經脈皆受過重創,誰會對一個小姑娘下這般狠手?”七惜眼眶微微一紅。
“有些事,還是要她自己告訴你。你陪伴她的時間,或許會比你想象的要長。”連叔意味深長地說。
翻過屋後的山坡,便是一眼都望不到邊的密林。一條被踩的十分平順的羊腸小道,彎彎曲曲向林中蜿蜒而去。
大約走了半個多時辰,林子裏傳來熱鬧的砍柴聲。
有人跟他們打招呼:“連叔回來了,你家小公子今年就要中舉人了吧。以後當了官老爺,可得關照一下我們這些鄉親們哪。”
連叔客氣地笑着,一面應承幾句,一面調好了地方準備打柴。行為舉止和普通的樵夫沒什麽兩樣。
“哎,連叔,你身後的這孩子是誰?”有人問道。
“是我家小公子的一個遠房親戚。家裏窮,父母讓他來投靠小公子。小七,來跟叔叔伯伯問個好。”
徐七惜聞言鞠躬行禮。
兩個人的動作,比連叔一人來的快。不一會兒兩大擔柴就砍好了。因功夫短,也比先前多走一趟。收入自然也多一倍。
回到家中,錦繡已經做好午飯在等他們了。看見她捆了圍裙,靠在柱子上,随手翻書的模樣。徐七惜隐隐生出一種幸福感。
他将賣柴得來的六十文錢遞給她,她開心的數了數,回到屋裏,放進一個漂亮的匣子裏。
就這樣,春去冬來,轉眼已到第二年夏天。
半年來,徐七惜的身子像春筍一樣拔節生長,和錦繡站在一起,已高出她一個頭。
長相也脫了稚童的氣質,顯出一種男兒的俊朗挺拔。
在連叔的指點下,武功也日益精進,放眼整個江湖,怕是能敵過他的人不到十個
現在的他,不僅會打柴,還會挑水,燒火,種菜。
每天早晨與連叔切磋,上午去打柴,下午或種菜或打坐鑽研,日子過得充實自在。
錦繡雖然時常兇他,但是為了給他補充營養,還特地去鎮上買了十幾個雞仔養在後院。
雞下的蛋,一部分煮給他和連叔吃,一部分拿去賣了,時不時地買些肉回來給他加餐。
通常是七惜感謝的話還沒出口,就被錦繡帶了辣椒味的話語給嗆回來了。
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七惜就會不分時辰地去跟連叔切磋。
看出端倪的連叔偶爾也會調侃他道:“小七啊,你這出手是越發狠辣了。怕是今天的飯又有些不合胃口。”
七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轉到前院去挑水,然後從鎮上買了米面回來。
忙完手裏的活計,又從井裏将涼好的李子端出來。卻看見錦繡靠在院裏的石桌前睡着了。
一頭秀發鋪散開來,絲絲縷縷地映襯着從樹影上透過來的陽光。
一張小臉,白皙可人,五官玲珑如花,睫毛似飛羽一般,紅唇微翹,煞是可愛。
一手平攤在石桌上,一手還抓着書卷,指節玉白,纖細可愛。
七惜靠過去,輕輕地伸出手臂墊在她頭下,指尖觸到她微涼的發絲,心底生出一種柔軟。
錦繡和七惜一樣,都是大原少年人的打扮。
遠遠望過去,兩個少年,一個英姿飒爽,一個玉雪精致。像一幅青山碧水相映成輝的美好畫卷般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