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天沉溺在濃重的陰霾之中,仿佛是一滴墨邂逅了純藍色的天際然後攜着雲攜着霧沒有規矩地潑了開來。暗雲借着風在翻騰在吞吐,讓這一片墨海有了深深淺淺的起伏與跌跌撞撞的動蕩。此刻,天,動如潮,而地卻靜如畫。
于是,紫缭的缭都便陷入了這一幅淺墨色的畫影之中。而即便是缭都平日裏浮華的街市也在這時斂去了喧擾的驕容。它低頭但不理會天的壓抑,反而借此有了喘息的機會,彌散開一股淡淡的靜遠之意。缭都人總是如此的,他們沒有西爍人強大的野心,他們安于天命。
“咯噠咯噠”一匹赤紅色的麒麟馬拉着輛五角嵌珠紅錦綢墜流蘇蓋頂的馬車緩緩地行進在街市之中。不是普通的馬車。在紫缭,君主出行的馬車例來都是八角車蓋,君親出行的馬車則是六角車蓋。而能坐上五角車蓋馬車的人不是一等君臣,就是紫缭的大府人家。
忽,馬車一邊的錦簾被微微地掀了起來。有梳着普通發髻的女童把頭探了出來,似在憂慮天的昏沉片刻便又蹙着眉放下了簾子。
“小姐,要下雨了,非得在今天去鳶峨山的神廟祈福嗎?”女童擔憂地望向坐在對面的女子。
明眸微轉。淺淺淡淡的笑意從女子的嘴角蔓延了開來。
“千岚,祈福不該因風雨而受阻。正是有那份願意在風雨中跋涉的誠心,神明才會更加眷憐我們。更何況,過了三月後的封後大典該是少有這樣清閑的日子了。”
女童仿佛是被那抹怡靜笑容所觸動,又或是被那番細柔談吐所吸引,不由地怔了怔,但很快又回過神來,道:“可是——小姐,七天後你就要入宮準備,千萬不能再這樣随意出行了。琴相會擔憂的。”
女子擡手輕撩起錦簾,将目光投向窗外。安然顧自前行的紫缭人和頭頂暗雲浮動的天。
“放心,父親一向是明白我的。”她說這話時眼光依舊滞留在窗外那灰白的天幕之中,看似随意而口氣卻是一如往常的篤定。
“诶。”千岚無奈地嘆了口氣便也只能微笑着點頭。小姐向來如此決斷。
“呼哧”“呼哧”黑衣的女子跌跌撞撞地穿梭在街市之中。長長的黑色帽檐遮去了她的半張臉,看不到她此刻的表情,但她的步伐過于慌亂,似乎是來不及去注意前方而與迎面走來的一個個紫缭人重重地擦肩而過。有細碎的光沫從她身間飄散開來。她受傷了,傷入神魄。一次次踉跄。有紫缭人忍不住蹙眉回頭。
她在逃,或許是一個人,又或者是一場龐大的追殺。及地的黑袍時不時絆住她奪路的腳步,背部的黑絨已被劃開一個大口子而露出雪白的內紗。她蒼白的手緊緊地抓了抓帽檐但還是有幾縷淩亂的黑發探了出來。
她身後的不遠處,出現了一隊黑袍人。他們行進有序但是步伐疾快。整齊的步履聲聚到一起發出低沉而深厚的回音。而即便寬大的帽檐蓋住他們的眼,那一股極強的殺意仍然可以穿透過濃黑的帽檐,彌散在走過的路跡之中。他們在追她,但似乎并不想要在這井然的街市裏殺人。
行進的路人中,一位戴着黑紗帽的男子緩緩地止住了腳步。或許是那墨藍的身影太過修逸,又或許是身後武士散發的氣息過于冰冷,讓他們在前行的紫缭人中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盾雷,今天的缭都倒是有很多如我們這般不懷好意的人。”男子的聲音低沉而厚重,他的嘴角微微上揚,似是帶着一股譏諷又似含着一份思慮。
手執長劍的武士頓住了腳步,他低頭,然後恭敬地等待着身前男子的吩咐。
隔着一層墨色薄紗,男子的目光被很好地遮掩了起來,僅僅露出半邊鋒銳而流暢的臉頰。他凝視着黑袍人疾去的方向,微微側身向後,對身後的武士冷冷道:“為什麽天爍教的人會出現在缭都?難道我們密行的消息被洩露了?”
武士的臉上沒有多大的訝異,他靜靜道:“少主,您提前到訪紫缭的消息沒有多餘的人知道。至于天爍教,如果沒猜錯的話,是在追捕觸犯教規的聖女。”
“哦?”黑紗下,男子的眉微微地蹙了起來,“天爍聖女—暝鏡。她逃到了紫缭?”
“近日西爍上下對此傳言甚多,天爍教恐怕要亂上一陣子了。”武士又說道。
鋒利的眉宇上揚,男子的眼中有了一絲輕蔑的笑意。
“畢竟是見不得光的事。大祭司與聖女相戀,這是天爍教最忌諱的。遼淵因此失去教王的信任,而修絡卻将輕易地取代他坐上大祭司的寶座。”
“少主,我想天爍教近期會稍稍松懈對王朝的戒備。”武士的冰冷的聲音帶着幾分謹慎。
“此行的目的在于紫缭,不過——”
男子忽然沉默了。風輕掃過臉頰拂起半邊的黑紗,他的眼中有着此刻天一般的陰翳。雖然自冥爍天戰後天爍教從創立便成為了西爍的國教,但近幾代天爍教屢屢逾越自身權力,使獨立于王朝的國權受到挑釁。趁此機會,若是先天爍教一步抓到聖女拿到鏡戒,那麽對于天爍教王将會是個不小的威脅,萬俟王朝或許會因此在西爍權戰之中占取上風。
于是片刻,他忽的執緊了手中的光劍,疾快地朝黑袍人的方向跑去。
武士迅捷地反應過來,馬上跟了上去。
紅錦馬車拐過一個轉角突然慢了下來。秀眉微蹙,車內女子淡淡開口道:“怎麽了?”
“小姐,前方有動亂,恐怕這馬會受到驚吓。”駕馬車夫憂慮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恩?”女子蹙眉,恬淡的眼中有了一股波瀾。她微微起身越過身前目光微茫的女童,然後将馬車門開了一道縫。
确是動亂。黑袍的女子踉跄着逃竄。長長的帽檐随着奔跑而上下蕩動,隐約可窺見女子蒼白的臉色和驚恐的雙眼。女子顧不上将迎面的紫缭人和街邊的小鋪撞得混亂不堪,只是往前奪路,也不知是來不及回頭還是不敢回頭。忽然她發現了,即便是在如此慌亂的情況下女子的一只手卻始終撫在小腹之上,而只空下一只手時不時拽住帽檐或者推開迎面相撞的人。該是受傷了吧。
“小姐,你看後面!”女童不知何時也湊在了她身邊,神色緊張地注視着窗外的一舉一動。
她這才将目光向後挪去。殺氣濃烈。黑袍人來勢洶洶。雖然看不到臉,但是她可以斷定這一群不速之客絕非紫缭人。他們穿的分明都是教袍。該是來自西爍的教派中人。
“小姐,不如讓馬車掉頭!那女子橫沖直撞過來定會驚吓到麒麟馬的。”女童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了。
而車內女子看似依舊沉在自己的思索之中。她深遠目光穿過車縫,不知落向了哪個地方。
“小姐!”女童可容不得她在如此危險的時刻走神。
“許伯,調頭!”女子決斷的聲音如同警鐘一般響起,讓女童又是驚吓又是舒氣,但看到黑袍女子傾斜在車前的身體,女童又頓覺一股熱血湧上心頭。
來不及了。馬車轉頭的那一瞬,黑袍的女子已近在眼前。麒麟馬因女子的擦撞而受驚發出撕心破膽的馬鳴聲,它猛烈地登起前腳後仰,車廂頓時被它搖得向後傾去。
馬車內,女童早已放聲尖叫了出來。而女子則是雙手穩穩地扶住窗欄,表情平靜得似乎絲毫不受這情景的影響。
車夫使出渾身的力氣把持着缰繩,所幸馬在受驚前已有了調頭的準備。此刻,只是馬調頭的幅度過大,托着車廂一起傾斜得厲害。
黑袍的女子似乎也因此受到了不小的驚吓。她貼得離馬車極近,眼看着高擡的馬蹄正有落向她的跡象,她整個人卻幾乎同破了魂一般,呆呆地滞立着,絲毫沒有閃躲的準備。
也只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車窗的錦簾被扯開。一只粉嫩如清蓮的手伸了出來。
“快上馬車!”本是如雪澗般清泠的聲音,此刻居然有一種滂沱逼迫的意味。
黑袍的女子頓時回過神來,便往後一退,手扶向一側的車板。女童俯出身來,緊緊地拽住她的手,不顧一切地往上拉。白皙的手臂擦破了皮,黑袍女子一咬牙,縱身一傾,終于在馬調過頭的那一瞬攀上了馬車。
馬車倉皇的調頭和四圍混亂一片的紫缭人很好地掩蓋了黑袍女子的身影。遠遠的,那一群停了停腳步的黑袍人似乎失去了追尋的方向。
面覆黑紗的男子神色冰冷地暗藏在混亂之中,只有他專注着眼,看着那馬如何咆哮,馬車如何傾側,那黑袍的女子又是如何被拉入了馬車。
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的黑袍人,男子側頭低低對身後人吩咐道:“盾雷,你去引開他們。我去追那輛馬車。”
武士點頭,随即握緊長劍然後悄無聲息地潛向那一群黑袍人。
幽冷的目光射向那輛飛馳而去的馬車,男子伸手扶了扶黑紗的帽檐,疾步穿過人群向外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