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細草
晏微風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下起了雨。
她掃了眼窗外,天色不算太暗。
雨勢雖大,但看起來不久應當會停。
豆大的雨點敲擊窗棂,嘩啦啦的聲音擾得人心煩。
屋內陰涼,她感到小腹隐隐發疼,渾身沒勁。
拿過鬧鐘掃了一眼。
九點。
晏微風一下子坐起了身。
完了,睡過頭了。
昨晚她突然來了生理期,小腹疼得厲害,直到淩晨才緩和了些,勉強睡了過去。
後來斷斷續續地做着噩夢,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按掉的鬧鐘。
她解鎖了手機。
沒有消息。
狄夜舟也睡過了?
晏微風帶着歉意,查完天氣預報後給對方發了條消息:“對不起,我人不太舒服不小心睡過了。既然現在下雨了,就先別去山上了吧。”
“要不再過半小時,九點半吧?那時候雨應該停了。”
對方秒回。
【毒舌前夫哥】:“1”
–
八點半,雲銷雨霁,初見晨曦。
小溪的水似乎漲了些許,已經漫過了兩岸光滑的細石。
稍深處的潭水由藍至綠慢慢染變,水流潺潺地淌着,一片平和。
唯有未幹的石塊,昭示着方才來過一陣大雨。
晏微風到溪邊的時候,剛好是九點半。
山腳下倚着一個有些熟悉的影子。
帶着白色棒球帽的男人身形颀長,穿着簡單的白T恤,嘴裏叼着根草葉,懶懶地靠在一棵香樟樹旁。
憑樹而立的,還有一把徹底濕透了的黑傘。
晏微風瞄了那把傘一眼:“你是什麽時候到的?”
“我睡過了,剛到。”
狄夜舟輕輕站直,遞給了晏微風一個紙包:“在附近買的楊梅糖。”
楊梅在果類裏味道偏酸,但楊梅糖經過加工,中和了酸味,甜得也不算膩人。
晏微風已許久沒有嘗過這個,初入口覺得很是驚喜。
“這附近還有賣這個的?我怎麽沒見過。好吃。”
狄夜舟斜她一眼,聲音平淡:“我覺得挺一般的,那都給你了。”
晏微風欣然收下。
湖頭山不算太高,但路卻極陡,并不好走。
晏微風人不太舒服,走得也比較慢。
身旁多出來一只手。
她愣了片刻,反應過來對方是要扶自己,便輕輕推開。
那只手在空中滞了一下。
她聽到了男人的冷哼:“等下別哭哭啼啼喊腿疼走不動,影響我進度。”
晏微風無奈,目不斜視:“狄夜舟,我确實是同意了讓你先來仔細看看楊梅園,好好考慮用我因為親密付而欠你的錢入資做課題的事情。”
“但我們兩人之間,只是業務上往來的合作關系,在其他方面還是避嫌比較好。”
“避嫌?”狄夜舟嗤笑,“可是晏小姐,我怎麽聽樓西畔說,那件婚紗是她買的,你壓根就沒有什麽未婚夫呢?”
晏微風一怔。
可惡……樓西畔怎麽這麽快就掀她老底!
“處心積慮想和我避嫌……”狄夜舟拖腔帶調地“哦”了一聲,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晏小姐,在我面前,你就這麽怕自己把持不住嗎?”
“其實你忘不了我就可以直說的。我也不是那麽不近人情的人……”
晏微風感到腿有點發軟,懶得和狄夜舟鬥嘴。
她停下來喘了會氣,一摸額頭,驚覺自己出了不少冷汗。
對方的腳步聲也停了下來。
“你要是不舒服,我們就改天再去看楊梅園吧。”
“沒事。”晏微風深呼吸了幾下。
“那你喝點熱的緩緩。”
從後面遞過來一個保溫杯。
她腦子發蒙,下意識接過喝了一口,突然反應過來,轉身看向那人:“紅糖水?你怎麽知道我今天……”
紅糖水的濃度和味道很熟悉,晏微風一時間感到有點恍惚。
“哦,我猜的。”狄夜舟的聲音聽上去很是坦蕩,“上個月的時候你不是下單了那個什麽嘛,然後我算着這個月日子應該差不多了,就備了點。”
晏微風心裏有點崩潰,但面上不動,淡定地揉了揉眉心:“這樣啊,謝謝。”
“你不用強撐,我這段時間都會在仙嶺做課題。我們可以明後天再去,沒必要非要今天去看那個楊梅園。”對方聲音淡淡,變魔術似的又遞過來了一個暖寶寶,“要不我們還是下山吧。”
“沒事,來都來了,早點看完你也好早點做決定。”晏微風咬咬牙。
她接過暖寶寶貼好,感覺耳朵有點發燙。
其實這座山上并沒有真正意義上專門修繕的路。
除了山腳上一小段路上鋪了青石板,上面的山路都是來來往往的鄉民們自己踩出來的,只在部分實在難以下腳的地方堆了幾塊平整點的大石頭,所以很不好走。
到達自家梅林的那一刻,晏微風如釋重負。
她興奮地往前邁了幾步,想趕緊給狄夜舟做介紹。
下一秒,腳下一軟。
她眼前一黑,耳邊嗡嗡作響。
接着人就往前栽去。
雨後的山地濕滑。
跌倒的那一刻,晏微風下意識用手撐住了地,護住了上身。
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坐在地上,手上和褲子上已經沾了好些泥巴。
更窘迫的是,腳踝處傳來的劇痛,使她暫時站不起來了。
看了看自己髒兮兮的衣服和實在稱不上優雅的姿勢,晏微風心知自己此刻應該是狼狽至極。
她忍了一會兒,終于憋出了一句:“我……我腳崴了……”
尴尬間,晏微風看到狄夜舟站在她的身旁,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男人掃了她的腿一眼,眉心緊蹙:“你把褲腳掀起來,然後稍微動一下腳腕試試。”
腳踝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痛,晏微風皺了皺眉,低下頭揉了揉腳踝道:“很抱歉,但看來我今天真的沒辦法帶你看梅林了。你先下山吧,我再自己緩緩。”
狄夜舟沒說話。
晏微風感到一陣陰影遮住了自己。
她擡起頭,見狄夜舟半蹲了下來,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男人斂了目光,聲音裏帶着寒意:“我把你丢在這裏,那你怎麽下山?”
晏微風苦笑:“沒事,我等下不疼了,就能自己慢慢走下去了。”
狄夜舟眸色暗了暗,睨了她一眼,起身朝來時的方向走去。
看着對方的背影,晏微風覺得可惜。
唉,明明都走到林子了,卻功虧一篑。
狄夜舟的腳步突然停住。
他将背包放在了一塊平整點的山石上,而後從背包裏掏出了什麽。
等晏微風反應過來,他已經再一次蹲在了自己的面前。
“破皮了,需要消毒。有點疼,忍着點。”
冷冽的男聲低低的。
酒精棉棒被折斷,上方的棉花迅速染成了棕色,散發着有些刺鼻的藥味。
狄夜舟皺眉盯着她的傷口,眼神很專注。
他将蹭破的地方都用棉棒擦遍,而後從兜裏掏出了一只藥膏,用幹淨的棉簽一點點輕輕塗上。
塗到一半,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對晏微風挑了下眉。
“痛就喊,我會輕點。”
晏微風點頭,看着他手裏的藥膏,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麽會随身帶着跌打止疼的藥?”
狄夜舟的動作頓了頓。
他垂眸,長而上翹的睫毛掩住眼底的情緒,随意道:“與你無關的事少打聽,做人不要瞎操心。”
塗好藥,他起身,背對着晏微風半跪了下來。
“上來。”
聲音裏帶着不容拒絕的強硬。
這是要背她?
晏微風瞟了眼他身上幹幹淨淨的白T恤,再瞧了瞧自己身上沾滿泥巴的髒衣服髒褲子。
她迅速擺手:“不用了,我緩一會兒就好,我自己能走。”
“上來。”
還是那兩個字,語氣有點兇。
晏微風盯着狄夜舟的背影看了三秒,見他沒有要動的意思,嘆了口氣。
她小心地趴上了狄夜舟的肩膀,任由對方托住自己的腿。
“摟我脖子。”
晏微風想了想:“那你的包怎麽辦?我幫你先背上吧?”
“我晚點過來拿。”狄夜舟說完愣了一下,補充道,“順便我再回來看看林子。我已經記住路了。”
也是,他一個農業水利專業的,跟農林方面也沾點邊,哪用得着她一個行外人做介紹。
其實狄夜舟一個人去看林子也夠了。她受了傷,還拖慢了人家的進度。
“那辛苦你了。把我送到山腳下就行,我家離這邊挺近的,我自己能回去。”
手環住對方的脖子的那刻,晏微風感到狄夜舟渾身一僵。
從這個角度,她可以清晰地看見,對方的耳朵根紅的厲害。
狄夜舟沒接她的話,而是問道:“我的手放在這裏有牽扯到你的傷口嗎?”
“沒有。”
晏微風低頭看了看,發現自己的腳腕已經明顯腫了起來。
對方的手謹慎地抓在她膝蓋處。
下山不如上山累,路卻更陡更難走。
晏微風聽到了狄夜舟輕輕的喘息聲。
夏日的陽光穿過山間野樹肆意生長的枝桠和茂葉,将斑駁的葉子投落在他的身上。
狄夜舟看起來很瘦,肩膀卻寬闊有力。
空氣裏泛着雨後潮濕的,草木的味道。
晏微風卻在這屬于山的味道裏,嗅到了對方身上一種明顯的草藥味。
山間淡淡的霧氣裏,俱是生生的碧色。
男人小心地避開濕軟的爛泥,一步一步地穩穩地踩在帶潮的硬土間。
慢,但是讓人安心。
晏微風覺得全身乏軟,有點犯困。
眯上眼睛時,她發覺對方的右臂在輕輕地顫抖。
是她的重心過于偏右,或是磕到對方了嗎?
可當她再次睜開眼睛,一切卻看起來十分正常。
只是狄夜舟的身上,已經浮起了一層薄汗。喘氣聲也有點重。
大學時,他也這麽背過她。
在梧桐葉的蔭蔽下,她伸手摟住狄夜舟,盯着他脖頸後冷白色的肌膚,趴在他身上偷笑。
對方不說話,走得也慢,步子卻沒有那麽沉重。
唯一沉重的,是她伏下身時,感受到的對方胸腔裏有力的心跳。
回憶中止。
晏微風嘆息一聲,感覺昏沉到睜不開眼睛。
失去意識前,她突然聽到了對方很輕很輕地問了一句——
“晏微風,假如當時我支持你回到仙嶺種楊梅,你還會和我分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