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細草
傍晚微涼的風輕輕拂動窗外的香樟樹葉，發出飒飒的聲響。
已是初夏，仙嶺鄉間響起聲聲蟬鳴，随着逐漸降臨的暮色，隐入了長夜的無邊暗色之中。
入夜已開始降溫，但晏微風卻覺得有些燥。
距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她獨自坐在包廂裏，盯着手機發呆。
自從分手以後，她和狄夜舟……好像就沒怎麽再見過面了。
雖然是她主動提的分手，但過程實在算不上愉快。
一想到即将要和前任對坐着吃飯，晏微風就感到有點心梗。
她還沒整理好思緒，就聽見了驟然的“吱呀”一聲。
門開了。
空氣裏混入了發甘的草藥味。
舟車勞頓，風塵仆仆。
極靜的空間裏，晏微風能聽到對方輕微的喘息聲。
一下一下，熟悉的頻率叩擊着她的心弦。
黑色的棒球帽和口罩掩住了來者的面容。
黑色的運動外套恰好合身，掐出男人勻稱的寬肩窄腰。
将行李随手放到一旁後，男人的動作頓了一下。
随後擡起了頭，直直地對上了晏微風的目光。
壓低的帽檐下，那雙帶着點妖氣的桃花眼在一身暗色裏顯得格外明亮。
晏微風咽了口口水，一時沒反應過來。
滞愣間，對方熟練地一手脫帽子，一手摘口罩，露出了那張晏微風再熟悉不過的臉。
五官精致，眉眼俊氣，好看得沒有死角。
不愧是當年讓她一見鐘情的一張臉。
時隔那麽久再次見到，晏微風還是猝不及防地被驚豔了一下。
男人的聲音輕慢，尾音上揚。
“晏小姐，好久不見。”
那雙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好像帶着點怨，正死死地盯着她。
晏微風原本準備好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嘴角。
她尴尬地笑了笑，沒話找話：“好久不見。你換香水了？聞起來好像有點中藥的味道。”
狄夜舟脫了外套，露出了裏面的白T恤。
他身高腿長，硬是将這一身簡單的打扮穿出了時裝模特的效果。
特色餐廳的燈光呈現出柔和的暖色，将他的影子和裝飾架上幹花的影子，一同投落在印有古樸紋飾的牆面上。
晏微風看着他懶懶地在桌邊坐下，而後才對着自己輕輕點了下頭：“嗯。”
她感到很不自在。
或許是因為，自進門起，對方看向自己的視線就不算太友善。
但來者是客，待客之道不容許晏微風讓場面冷下來。
晏微風硬着頭皮繼續挑起話題道：“要讀研了，你是不是還挺忙的？”
“嗯，還好吧。”
狄夜舟挑了下眉，唇角微掀：“你這是，關心我？”
這都哪跟哪？
“哈哈。”晏微風順勢道，“既然你忙，那我也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她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銀行卡，輕放在玻璃轉盤上，而後用手推動轉盤。
狄夜舟看着那張卡沿着半圓形的軌跡，向他的方向慢慢移來。
他愣了一下，伸出手，抵在了桌上。
仿佛游戲死機，那張卡定在了中間的位置。
右手感受到了阻力。
晏微風擡起頭，看向了狄夜舟。
兩人坐在圓桌的兩側對望，手指分別落在同一個轉盤上。
中間停着那張銀行卡。
狄夜舟明白了過來，眼神暗了暗。
他輕咳一聲：“着急什麽，反正耽誤都耽誤了，我們邊吃邊談。”
在晏微風表示不贊同前，他迅速按下了桌上的按鈴，喊來了服務員：“先上菜。”
見服務員入內，晏微風只好暫時咽下了想說的話。
算了，先吃就先吃。
菜上得很快。
作為仙嶺人，晏微風深知哪些特色值得一試，點的菜皆是色香味美。
三黃雞湯入口鮮甜，紅燒溪魚味道醇香，醬爆螺蛳肉質緊實，地衣炒雞蛋回味無窮……
味道雖好，可一想到對面坐着的那位是自己的前任，晏微風就覺得有些難以下咽。
因為欠錢而請當年不歡而散的前任吃飯，還有比這更尴尬的事情嗎？
她于杯碗間擡頭，偷偷瞥向對面的人。
出乎意料的，對方吃得很高興。
狄夜舟好像是真的餓了，舉手投足間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扭捏，或是和前任見面的不自在。
看來食不知味的只有她一個罷了。
晏微風知道這次的事情是自己有問題在先，便放軟了語氣開口道：“很抱歉，我在分手後未經允許用了你的親屬卡。雖然我不是故意的，但歸根到底是我不對。”
言畢，她轉了轉桌子，再次将那張卡往狄夜舟的方向轉去：“這張卡裏是我這一個多月誤用的錢和利息，利率按照開卡銀行的一年定期利率來算。你看下還有什麽問題嗎？”
狄夜舟掃了她一眼，沒有接話。
晏微風不解：“狄夜舟，你這是什麽意思？”
狄夜舟放下筷子，慢條斯理地喝了口楊梅汁，而後徐徐吐氣道：“晏小姐，你以為你用了我的親密付，只要還這麽點錢就夠了嗎？”
不然呢？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啊！
晏微風懵了。
狄夜舟垂眸，長而上卷的睫毛掩住他眼中的複雜情緒。
他突然捂住了心口，冷笑一聲：“你欠我這裏的，拿什麽還？”
晏微風更懵了。
她試探着問道：“你是嫌錢不夠嗎？”
狄夜舟收斂了表情，眯着眼睛睨她。
“不是錢不夠，那你想要什麽別的？”
晏微風思考片刻，實在是沒能忍住，抿唇道：“狄夜舟，我們已經分手了。還是斷清楚點，少聯系為好。”
聽她提高了音量，狄夜舟平靜無波的表情上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
“晏小姐的意思是，我餘情未了。所以才和你糾纏不休，斷不幹淨嗎？”
他輕嗤一聲，挑眉移開視線，看向別處：“笑話。”
“我不是這個意思。”晏微風無奈道，“我只是想弄清楚，你到底想要什麽賠償？只要我能做到，我會盡量幫你解決。”
“免得我們之間還有一些不必要的牽扯。”
她低頭沉思片刻，突然福至心靈，開口道：“畢竟我快結婚了，需要避嫌。你不是知道我買了婚紗嗎？”
狄夜舟渾身一僵。
他扭過了頭，開始仔細地打量晏微風。
對方的目光鋒芒太甚，看得晏微風渾身不舒服，她嘆了口氣道：“這個理由總充分了吧？你有什麽想要的盡管說。”
狄夜舟突然起身，猛一仰頭将杯中的楊梅汁一飲而盡。
他起身走到晏微風的身邊，俯身偏過臉盯着她。
男人眼神帶刺，聲音低沉：“可是我怎麽覺得，晏小姐所謂的牽扯，一開始就是你自己挑起的呢？”
“畢竟是晏小姐您，先用了我的親密付吧？”
兩人的距離被對方在一瞬間拉近。
男人的手撐在她的椅背上，侵略性意味極強的動作帶來了明顯的壓迫感。
高大的身量擋住了照亮她的燈光，狄夜舟的影子黑沉沉地壓了下來。
晏微風一時間沒能接上話。
語畢，狄夜舟的嘴角噙着點笑：“所以你确定你就心甘情願，要這麽快結婚嗎？”
“我知道你是一個慎重的人，用我的親密付應當是有什麽不方便的原因。此次和我見面，想必你可能有什麽別的想說的。”
“你現在還沒結婚，只是買了個婚紗。一切都還有挽回的餘地。”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言語間帶着蠱惑的意味：“你可以趁着現在，向我傾訴，我會洗耳恭聽。”
“謝謝你，”晏微風覺得頭疼，“但我真的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點錯了而已，所以才誤用了你的親密付，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
狄夜舟瞪了她三秒，似乎是想從晏微風眼裏看出點什麽心虛的表情。
然後，他收回了撐在晏微風椅背上的那只手，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啧了一聲。
晏微風見他再次倒滿了楊梅汁，然後一飲而盡。
神情裏滿是焦躁。
片刻後，他終于冷靜了下來，揉了揉眉心，緩緩道：“我最近正打算做一個農業水利相關的課題項目。”
“經過考察，我覺得這裏的山形構造很有意思，對當地的農林水利灌溉進行研究的話會很有挑戰性。”
晏微風聞言，擡眼看向了狄夜舟，眉心微蹙：“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想用這筆錢入資晏小姐的楊梅園，并以此作為研究對象。所以我才說，晏小姐不用急着把這筆錢還給我。”
“仙嶺當地的種植條件很适合楊梅樹的生長，我非常看好晏小姐的楊梅園，覺得這一定是一場很成功的投資。”
成功的投資？
蒙塵許久的記憶碎片在此刻紛至沓來。
聽他這樣說，晏微風突然覺得有點想笑。
她沉默了半晌，才終于答道：“是嗎？”
狄夜舟聽對方語氣有異，擡眸，恰好對上了晏微風冷漠的目光。
晏微風的神色和方才大不相同，表情淡淡，聲音卻帶着刃：“狄夜舟，你當年不是不支持讓我回家鄉創業嗎？現在卻又想入資，這又是什麽意思？”
狄夜舟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我那時候是……”
晏微風握緊拳頭，站起了身。
“既然如此，我覺得也沒什麽好聊的了。錢我會給您轉過去，您慢慢吃。賬結過了，我先走了。”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廂，走到餐廳門口時，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開始下大雨。
梅雨時節，下點雨并不奇怪。
可她對今日的飯局過于糾結，一時疏忽便忘了帶傘。
網約車無法開進餐廳所在的步行街，她必須走到外面的路口處，才能夠打到車。
晏微風等了一小會兒，卻見雨勢愈來愈大。
算了，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
她咬緊牙關，屏住氣，打算直接冒雨沖過去。
身前一暗，她被籠罩進了一片陰影裏。
晏微風擡頭，看見一張剛剛才見過的臉，還有頭頂撐開了的黑傘。
狄夜舟冷冽的聲音在雨聲裏顯得含混不清：“我打算去路口打車。看你這麽可憐，可以捎你一程。”
晏微風正要拒絕，卻又聽他涼飕飕地接了一句：“免得你要是着涼得點什麽病，到時候怪我身上。”
也是，有傘不蹭王八蛋。要是為了避嫌，自己生病了多劃不來。
晏微風點點頭：“多謝。”
兩人并肩，在雨中前行。
黑傘不大，并肩而行的兩個人靠得很近。
夏天的雨并不冷，只是下得過于猛烈。
豆大的雨點随風斜着砸落，敲在傘布上發出“嘭嘭嘭”的響聲。
沉默的氛圍中，只有彼此的呼吸聲在雨聲裏依舊清晰可聞。
氣氛微妙。
她正想說什麽打破這場寂靜，卻聽身旁人先開了口：“呵，你那未婚夫可真不負責啊。
“人窮，要讓你自己付婚紗錢也就算了，下雨了也不來接你。”
“當年我跟你談戀愛的時候，那可是事事俱到，從沒讓你淋過雨吹過風。真不知道你是怎麽看上那種便宜家夥的。”
他有些不爽地看了晏微風一眼，聲音低低的，似乎有點難過：“這麽久了，你還是一樣沒品。”
晏微風：……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她覺得胳膊微微有點濕意，似乎是有點被淋到了。
側方的光線突然被擋住。
晏微風注意到，傘向她的方向傾斜了一點。
她伸手去推傘柄。
“我沒關系，你別淋到了。”
沒推動。
路燈在狄夜舟的身後投出長長的影子，他目不斜視，淡定地舉着傘：“淋不到。”
“雨是斜着落的，我特地按照風吹的方向打的傘，你不必自作多情。”
步行街的盡頭有一個小小的涼亭。
她先一步進涼亭時，注意到狄夜舟側身而立收傘，似乎是在隐藏着什麽。
可晏微風分明看見，對方一直位于她視線死角處的另一邊肩膀已經完全濕透。
網約車到了。
晏微風向前走了兩步，腳步終是頓了頓。
她猶豫了一下，轉過了身。
“明早八點，我在湖頭山口的小溪澗旁等你，帶你去林子看看情況。”
“看完了你再決定要不要入資吧，如果接受不了還來得及後悔。”
“好。”
她聽到了狄夜舟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