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錦繡皺眉看向懷裏的人,收斂了笑容,長嘆一口氣道:“連叔,這孩子真是可憐,我們來晚了。”
連叔幹皺的臉上滿是憐惜之意,卻不是對秦良城。
他說:“主子,您體內寒毒受不了北方這天氣。我們連晝夜趕路,已是極限了。”
“我曾受恩于秦老爺子,如今秦家有難,能保其香火,也算是報恩于他。”慕容錦繡一臉堅定地望着連叔。
這與來時商量的助秦良城脫險的計劃有變,主子的話,顯然是想留下這少年。
“我們雖冒了九王爺之名救他,實際上麗妃為了九王爺能奪嫡,在這次的戰局中,甘願自斷一臂,舍棄母族求自保。這孩子,俨然是政治局中的一顆棄子了。”慕容錦繡美麗的眸子裏寫滿擔憂。
她說:“只怕我們走了,這天下之大,亦無他容身之處。”
連叔原本想說,我們亦無容身之處。但見錦繡小臉上都是哀求之意,想來這些年她四處奔波逃命,定是對這少年勾起了她對身世的感傷。
他低聲嘆道:“我剛剛摸過其根骨,這孩子果如江湖傳言那般,是個習武奇才。這兩年我體內的真氣已開始反噬,武功時常失靈,若您再被他們尋到,怕是不能護您周全了。”
言語中有種英雄落寞的孤寂。
錦繡轉動着烏漆漆的眼眸望着他道:“連叔放心,錦繡已經長大了。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不辜負母親的期望,好好活下去。”
“這樣也好,留下他,起碼有個人陪您。若假以時日調教,他也會是一把好手。”
秦良城此時已經醒了,聽見兩人在談話,也不睜開眼。只感覺身上十分溫暖,傷口似乎也被處理過了,上了藥,有些疼痛,但不再黏糊糊的了。
對話聲停了,感覺有一雙手在探他的額頭,柔軟而冰冷。
耳畔有馬蹄聲傳來,想必他們此刻正身處馬車內。
他有些輕微的發熱,正享受那手帶來的舒服的涼意,手卻突然拿開了。
只聽得一個宛如黃莺出谷的聲音笑道:“已經醒了,為什麽不睜開眼來。眼珠子在內裏轉來轉去的,很有趣嗎?”
秦良城小心眼被識破,有些窘迫,雙頰飛上一片紅暈。
睜眼便看見慕容錦繡一手拿着一冊書卷,一手撐在他身前,含笑望着自己。
他想起身,一動就感覺到傷口鑽心的疼,冷汗蹭蹭蹭地往外冒。又趕緊躺了下去。
忽地想起昨夜的事,悲憤交加,咬牙切齒道:“我要殺了那幾個畜生!殺了滄州府衙的狗官!殺了那些壞事做盡的青衣衛!”
慕容錦繡聽見他這麽喊,眼神瞬間變得疏離而冷漠。
她瞧着他道:“那我讓連叔即刻送你去滄州府衙,免得耽誤了你複仇大計。”
秦良城以為她會安慰自己,星眸中滿是驚訝和疑惑。
慕容錦繡轉身,背對着他冷言道:“我救下你,是因為秦老爺子曾有恩于我。你若想添亂,可就此別過,兩不相欠。”
秦良城呆呆的望着那纖弱的背影,
“秦府這些年,明面上打着镖行的旗號,背地裏殺人越貨的壞事沒少做。不管你知不知道,能讓當今聖上出動青衣衛辦差的,所犯之事絕不可小觑。”
“至于你被衙役污辱一事,并非滄州知府之罪。且那四人也罪不至死,為首的頂多判流放,剩下的也不過杖責。”
說着說着,聲音裏竟透出些不屑:“想必你受了乃父的江湖氣派影響,總想着一報還一報。可你有想過,那些被你父親害死的人的仇,是不是也該報呢?”
聽了這番言論,秦良城只覺得又悲憤又恥辱,可偏偏無從反駁。
父親行的事,他是有耳聞的,只不過他曾答應過自己,只要他接手,就正正經經地做镖局生意。
冷靜下來去打量側身靠在馬車上眯眼假寐的慕容錦繡。
一身半舊不新卻洗的十分幹淨的冬衣,雪白的頸子上圍了一條火紅狐裘,亦有些陳舊。
不過從那狐裘蓬松銀亮的毛發來看,是個上等貨。
一張精致的小臉,大半被掩在了狐裘裏邊。
看她這般模樣,真不敢相信那些無情的話是從她口裏說出來的。
尋常人家的女兒,這個年歲應該還在父母懷裏撒嬌吧。
于是有些懷疑地問她:“你到底是什麽人?救我真的只是為了報恩?”
慕容錦繡聞言一笑,贊許道:“早就聽聞秦家少爺聰慧,這樣最好,我不喜歡沖動的人。
說着起身,從座下的櫃子裏拿出一只茶杯,倒了一杯水遞給秦良城道:“我是青州人,現在要回故鄉去參加明年八月的鄉試。至于救你,是因為秦老爺子曾替我母親跑過一堂極為重要的镖。留下你,是因為連叔年紀大了,你又根骨極佳,想調教出來保護我。”
秦良城心想,你一個女兒家去考什麽鄉試。但轉念一想,看她這樣子,扮男兒也是慣常了,許是想隐瞞什麽。
昨夜已見識了連叔的功夫,錦繡這話說的他有些心動。
遲疑着開口道:“我不能陪你多久,學成之後,我得去給我家裏人報仇。”
錦繡擰了擰修長的眉道:“你這樣倔強,對你沒好處。我們救了你,連叔又傳授武功給你,你就得聽我們安排。否則,現在就送你回滄州府!”
見秦良城沉默不語,又定定地望着他,微微笑着說:“我爹娘也死了,兄長又視我如眼中釘。我四海為家,你孤苦伶仃,陪着我,好不好?”
這應該就是她輾轉四方的原因吧。
秦良城被那帶着落寞的眼神攝了魂魄,小小的胸膛,忽地就生出了保護的欲望。
錦繡眼珠輕輕一轉,又道:“這樣吧,我救你是為了報你父親之恩。但你也承了我的情,十年,你陪我十年可好?”
秦良城咬牙想了想道:“好,我答應你。”
錦繡聽了這話,很是高興。好看的眸子裏頓時華光流轉,伸出手來去拉秦良城。
忽地又想起什麽來,說:“你發誓,發了誓我才信。”
秦良城有些惱,惱她不信自己。
恨聲道:“我秦良城再不濟,也是個男兒,男兒說話怎能不算數!”
錦繡見他這模樣,反而更加歡喜,撲過去笑着說:“好啦,不要生氣了。我一向流離慣了,自是信奉先小人後君子之道!”
頸間的狐裘毛蹭到他的手,帶起一股麻癢且酥酥的感覺。
秦良城第一次與一個女孩子這般親近,慌忙撇開手,正色道:“我秦良城在此起誓,從今天起,一定陪伴慕容錦繡十年,若違背諾言,就叫我……”
頓了頓,紅着眼眶深吸一口氣道:“叫我此生無法報得秦家大仇,秦家亡人在地下也不得安生!”
兩行清冷,和着哽咽聲,汩汩而下。
錦繡沒想到他會發這等毒誓,又見他傷心難過。
慌忙從懷裏取出一方手帕,替他擦去眼淚,溫言勸慰道:“好了,不要哭了。是我不好,不該這樣逼迫你。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別這樣動氣。大不了一會兒到客棧了,我請你吃白粥。”
這天傍晚落腳的時候,已到滄州邊界的蓬萊客棧。
連叔跟掌櫃的要了房間,便去安頓馬車。錦繡抱了棉被,跟着小二一路走到了柴房跟前的下等房。
錦繡看了一眼光禿禿的大通鋪上泛着的油光,又折身去柴房抱了一些松軟的幹草,熟練地鋪在床上。
見秦良城皺眉,拍拍手笑道:“這樣一來,暖和得很。”
秦良城有些傻眼,一時間覺得眼前的人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言談舉止間都透着些貴氣,模樣也十分出挑,卻穿着粗布衣裳,住最下等的房間。
想起她是女兒身,又驚疑道:“你跟我們住一起?”
“那當然,記住,我跟你一樣是兒郎。”
“就住這樣的房間?”
“下等房怎麽了?不住下等房,你去雪地裏睡去!還當你是秦家大少爺!”她斜眼看着他,冷笑一聲道。
秦良城被噎住似的,呆立當場。
慕容錦繡變臉的速度卻極快,跳下床來,拉起他的手,就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樣。
她說:“是不是累了?我們去吃飯,吃完再睡。”
連叔早等在那裏了。錦繡替秦良城要了一碗白粥,加了個白水煮雞蛋,給他增加營養。
給連叔要了一碗雞蛋面,自己卻是一碗清湯面。
三人一頓飯,加起來才十三文錢,在秦良城眼裏,還不夠他平常喝一杯茶的錢。
就這個數,錦繡還一邊抱怨太貴,一邊瞪了秦良城一眼。
回到房間,錦繡安頓好三人的被窩,端了一盆水,從包袱裏掏出一瓶藥遞給連叔。
細細地告訴他用量和按摩手法,然後出了房門。
連叔似乎有些手笨,像是第一次給他上藥。
秦良城正覺得這藥清涼舒爽,猛地心下一驚,忽地大叫一聲,便緊緊捂住胸口。
錦繡聽到他痛苦的喊聲,急忙推門進來,問:“怎麽了?怎麽了?”
連叔一手搭在他脈上,一手替他扯過被子掩住下身。
沉吟片刻驚訝道:“這小子體內怎麽有一陰一陽兩股真氣,還這般渾厚!”
秦良城登時明白,定是爹娘在七叔帶他走之前,将畢生修為傳給了他。
連叔想必也猜到了,不住地發出驚嘆:“你小子真是奇才,若放在尋常人身上,早就被真氣反噬要了命。你居然現在才顯出症狀來。”
“他這般痛苦,會不會有事?”錦繡察覺出自己的冒失,轉過身去,有些擔憂的問
連叔笑道,“不會有事,剛剛替這小子輸真氣引導,他竟誤打誤撞順着我的真氣将那兩股真氣引入丹田了。待會兒我教他兩句心法,他便可自行壓制。這樣一來,不出一年,江湖高手榜上,就要多一人了。”
夜半,雪停了,朗朗月光從窗戶照了進來。
錦繡一翻身,就看見了秦良城俊秀的臉上的淚痕。
她伸出手去輕拍他的背,他将臉埋進被子裏哭道:“那些畜生,太不是人了……”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總要好好活下去。你爹娘明知來的是青衣衛這般一等一的高手,還是将生路都留給了你。如今你活了下來,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大的安慰……”錦繡輕言細語地安慰他道。
秦良城的心慢慢平靜下來,睡意全無
錦繡又道:“你以後不能再用秦良城這個名字了,要提防着些。你自己換個名字吧。”
秦良城想了想說:“我這十年時間是你的,你想喚我什麽都可以。”
錦繡頓了頓道:“你娘姓什麽?”
“我娘姓徐,叫惜月。”
“你娘姓徐,你在家裏排行七,就叫徐七惜。天地以七日為一周期,願你珍惜一切。”
徐七惜唇角撇出一抹好笑,這名字起得敷衍,借口倒是完美。
“那我該叫你什麽?”
“慕容錦繡四個字,去掉最後一個字,便是我平常在人前用的名字。”
“這倒幹脆。”
“你今年多大了。我十四,前日裏剛過生日。”
“我今年十三,冬月的生日。”
“那你得管我叫哥。”
“徐七惜。”
連叔早被吵醒了,聽見錦繡的笑聲,也覺得歡喜。
這倆人年歲相仿,一路上說說笑笑,也不會寂寞了。
徐七惜性子原本就比較寡淡疏離,加之突遭大的變故,性子就越發冷淡了。
自從連叔開始教授他功夫開始,一天醒着的八個時辰,七個半時辰在琢磨招式。
錦繡性子活潑,話也多,逮着機會就纏着徐七惜說話。
就算是一個人在一旁看書,也要大聲對書裏他不認同的內容進行嘲諷。
諸如《詩經》,“說什麽詩三百,思無邪。明明寫人之常情的東西,卻非覺得醜陋,要用高雅腔調來加以掩飾。說得好像那些聖賢人不吃飯不拉屎似的。”
每每此時,在一旁拈訣打坐的徐七惜都覺得,白瞎了錦繡那麽好看一張臉。說話竟這麽粗俗,還讀什麽聖賢書!
錦繡看他才跟着連叔學了一月餘,小小年紀,這架勢還頗有些宗師風骨。
心下甚是羨慕:“連叔說,等回到江南,你便可以在他手裏過招了。這樣的高手給你當陪練,你可算平步青雲了。”
徐七惜不便開口說話,但眼神裏都是興奮之色。
錦繡覺得有些無趣,掀開車簾往外望去,紛紛揚揚的雪花便迎面飄來。
忙解下頸中的圍脖,探出身子給連叔圍上道:“連叔,進來避避雪吧,又不着急趕路。”
連叔勒住馬,回頭憐愛地看着她道:“快進去,天這麽冷,萬一凍着你了,你體內寒毒可壓制不住。”
伸手取下圍脖給錦繡圍好:“我人雖老了,可功夫還在,這點兒冷,凍不着我。”
看見錦繡頭上有飄落的雪,一面用幹枯的手替她拂去,一面嘆氣道:“只是苦了你要這般奔波……”
錦繡突然一把抱住他,靠在他胸前,低低地抽泣起來。
她的眼眸,并非純正的黑色。瞳孔裏的光,是一種清淺的琉璃樣的光澤。
徐七惜透過車簾縫隙,靜靜地看着她的眼淚從她星星般的眼睛裏流出,心裏一陣陣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