碩大無比的古樹占據着林中相當大的一片空間,白藤猶如靈蛇般攀附在樹幹上,密密麻麻,又結出繁茂的花葉來,一半開在樹上,一半簌簌飛落,鋪蓋出一片銀白的花毯。
一襲黑衣的女子站在樹下,烏鋼杖別在腰後,兩手低垂,擡頭看向高高地樹冠處,風卷拂着花瓣落在她如瀑的發絲上。
她說:“你願意和我交換嗎?”
淮焰聽到這一句,猛然回過神來,此時他已經全然走近了玉靈鏡中,眼前就是這一樹一人的畫面,他還不知道對方看不看得見自己,所以沒有貿然有所動作,只是遠遠的站在那女子的身側,隐約看到她面容的大致輪廓。
僵持了一會,淮焰見她漸漸偏頭向身側,但目光卻落到了虛空之中,好像全然看不到他的存在,素手接住了一片飛落的花瓣。
沉得發悶的女聲說道:“你不出來,我就燒了這些老藤。”
淮焰這才意識到,這個幻境是神鴉的記憶,是金甲武神滅魂之後的事,她此時的記憶裏根本沒有十四,所以是看不到自己的。
只是,為什麽玉靈鏡會帶他來到這裏?
淮焰正困惑着想要靠近看個清楚,樹身上的白藤突然之間有了變化,所有的花瓣仿若有了靈魂似的,借着風勢,很快彙聚在一起,逐漸有了具體的形狀,是一個玲珑有致的女子身形,只不過無骨無皮仍是花瓣拼湊的。
藤妖的笑聲在林間蕩漾開來,空靈詭異:“上神果然還是等不及了?可是……我冒死替你收攏精魄,最後卻只能拿到一半的神力養傷,這可不怎麽劃算。”
神鴉漠然的與她迎面相對,頓了下,說道:“你還想要什麽?”
淮焰看到藤妖聽完這句後,忽然向後退了一段距離,像是在低頭認真的思考,靜靜的,只有花葉的摩擦聲。
“我要……”藤妖纏住神鴉,與她鼻尖相貼,軟綿綿道:“你的臉……”
神鴉蒼白的笑了下:“我有兩張臉,你說的哪一個?”
藤妖卷着風圍着她轉,輕哼了一聲:“當然是好看的那張臉!上神連美醜都不分了麽?”
“嘭——”
話音剛落,烏鋼杖便橫掃而過,将藤妖的人形瞬間打散。
“輪不到你來教我。”神鴉額角青筋暴起,左掌蓄起神力,沉聲道:“藤妖,你說話之前要考慮清楚。”
藤妖被迫散落成無數片花瓣,每一片都有一張嬰兒般的臉,細嫩的聲音齊齊道:“上神舍不得自己剛恢複的容顏嗎?殺了我,可就沒有誰能幫到你了。”
神鴉面無表情:“你的命是我給的。”
“是,我在寒淵攀着這棵老樹活了數萬年,也沒能聚出妖形,多虧了上神點化才積攢了些許修為。”藤妖言之鑿鑿:“所以我當然是要報這份恩情的。上神無非是想要自己徒兒的一顆真心而已,我還是幫得上忙的。”
神鴉緊繃着臉頰:“怎麽幫?”
“反正十四也不記得六百年前的事了,你把這張臉給了我,我替你去取得他的真心,待我在靈界渡劫成仙,你便拿了我的妖身與他繼續續緣即可。” 藤妖重新在她面前聚形,體态柔如春水,輕聲細語道:“相信我,到那時他定會死心塌的喜歡你的。”
神鴉的眼眸低垂,目光有些空洞,低聲問道:“他真的,會喜歡你嗎?”
藤妖自信滿滿,笑道:“哈哈哈那是當然,妖族雖然出身低微,但可沒有你們神族那般冷漠不知趣,有的盡是軟玉溫香,楚楚可人,由不得他不動心。”
神鴉臉色越發難看,藤妖卻愈加放肆的湊到她面前,蠱惑道:“不然,為何十四當初在寒淵的數百年,日日與我在一起,還處處護着我,替我取名小蘇呢?上神替他取名時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十四對我也是一樣的——”
“夠了!”
神鴉忍無可忍的喝道,整個身體都在抑制不住地發抖。
此時,淮焰已經走到了她面前,咫尺之距,終于看清了對方,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面前的女子長着和容蘇一模一樣的臉,只不過氣質卻更加剛毅,眼睛裏多了一份孤絕。
“我答應……”
淮焰愣了一下,看見她擡起臉時通紅的眼眶,哽咽般的說出“我答應”這三個字。
她是哭了嗎?
傳聞拓荒戰神的女兒,一身鐵血,七情之外,無欲無求。
原來神鴉也是會哭的。
淮焰覺得莫大的諷刺,擡手撫在虛空之中,想要替她抹掉眼淚,卻發現神鴉固執的咬牙忍住了,她坦然的穿過淮焰幻影結成軀體,走到了藤妖近前,說道:“但我還有一個條件。”
藤妖不以為意:“上神且說。”
“我要你将我的精魄送到人間。”
“這……難道上神不打算去靈界嗎?”
神鴉摩挲了下腰上別着的鋼杖,緩緩道:“聽說人間是個好地方,不似天境那麽冷清,也沒有靈界那般肆意,是個能磨砺身心的去處,我想……洗一洗周身的血性……”
藤妖頗為驚訝,抖擻着周身的花葉,悠悠提醒道:“神族若是長留人間可是需自降神格,從根骨上活生生的剮去一層元氣的,上神何苦受這磨難,要是過程中出了差池,六道之中便沒有容身之處了。”
或許藤妖無法理解神鴉的所作所為,但數百年後來到這幻境中的淮焰卻聽得明明白白,她是想用這樣的方式,消解掉數百年來執掌殺伐所積攢的愧疚。
作為戰神後裔,她并不是天生嗜血貪殺的,只是過于麻木了而已,麻木到沒有痛感,奉命滅魂,毫不留情,無法對他人之痛感同身受。
淮焰深知這一點,卻沒想過她會為了彌補親自去嘗那些苦痛,他此刻真想大聲告訴她這個想法到底有多荒唐,但是他知道,這裏只是過去的幻境,這些荒唐的事确實都已經發生了。
神鴉緊皺着眉頭:“六道容不容得下我,并無所謂。你只肖說,此事你能不能做到?”
藤妖沉吟一陣,道:“試一試也無妨。”
“我問的是能也不能?!”
“能!”
神鴉終于擠出一絲欣慰的笑,随即拂袖轉身,留了話音。
“我答應給你的會暫且交給茯堤上神保管,等法陣一過,你帶着我的精魄去向她讨便是了。”
藤妖遠遠地看見對方的身影倏爾消失在密林中,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居然和這位鬼域令主談了一筆不錯的買賣,心下居然覺得有些不真實。
“簡直是個瘋子,連後路都不給自己留,就算你試過跟十四一樣的疼那又怎麽樣呢,他根本不會知道,更不會記得六百多年前的事,只會永遠憎恨你為了囚禁他而帶來的傷害……”
藤妖越說越激動,興奮的盤繞着樹幹:“等我位列了仙班,十四記挂的也只會是我,你不過是替代品而已哈哈哈……真是可憐……”
藤妖放肆的笑聲和淮焰鐵青的臉色形成了奇異的對比,他漠然的看了一眼這個曾在自己面前僞裝的柔弱不堪的花藤,抑制住心中的厭惡,急切地追着神鴉離開的方向去了。
寒淵的天色一直是灰蒙蒙的,潮濕又陰冷,不似真的天空那般通透。他越走越覺得周圍過于安靜了,此時應該是金甲武神清掃過後不久,新的幽魂還沒放進來,所以一片死寂。
果不其然,他還沒來得及找到神鴉,就看見太息壁的方向陡然一亮,巨大的圓形金印籠罩在密林之上,已經開始了!
淮焰走了一段就發現自己根本近不到法陣旁,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将前面的區域包裹了起來,像豎起了一面透明的屏障,他的手觸及到牆壁時就發現幻境中的畫面被破壞掉了,如同攪碎了一池靜水,所以只能站在外面看着。
幻境在慢慢消退,神鴉的記憶快結束了!
淮焰心急如焚卻無能為力,仰頭看着狂風大作中金印驀然綻出刺眼的光茫,愈來愈重的嗡鳴聲奔襲而來,繞着光柱的一圈一圈的蕩滌開。
“攔住她,這丫頭簡直瘋了!”
茯堤上神的影子一閃而過,緊接着太息壁上的畫像依次活了起來,追着光柱下的神鴉飛奔去,圍成圓陣,合掌向金印猛攻,卻如同隔山打牛,根本觸及不到法陣的核心位置。
神鴉張開骨翼懸在半空中,墨發如瀑一反常态的披散下來,遮住了半張臉,唯有一雙赤瞳滾亮。
“法陣一開對亡魂皆有損傷,各位前輩攔不住我的,放手吧。”
茯堤上神仰頭喝道:“你休想三言兩語打發老朽,為了一個孽畜,你還要做出多少荒唐的事來?!只要我等還沒有灰飛煙滅,就容不得你自斷神格!”
神鴉肩膀微微發顫,旋掌蓄積着神力,艱難道:“我今日一定要出寒淵,上神們若執意阻攔,恐怕我們會兩敗俱傷……對不住了。”
随着法陣發出一波激蕩的嗡鳴,卷襲着淩厲的殺氣倒向四周,圓陣外的上神們接連被震退出去,撞在石壁之上與畫像融為一體。
茯堤上神失望至極,以手錘地,一連說了三個“荒唐!”,眼睜睜看着金印猛然落下,化成有形的箭矢,疾風驟雨般砸向了神鴉。
“上神記住我說的話,等我死了,會有人替我收攏精魄,你只需把我給你的東西交給那人,一切就都結束了。”
神鴉說完就緊閉上了雙眸,金色的箭矢穿身而過,她的衣服漸漸剝離,周身已經接近透明狀,皮膚如同蟬翼一般輕薄,骨頭清晰可見,且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碎裂……
“唔,你們快走……”
她被一股強大的吸附力托舉起來,承受着越來越強的攻擊,直到神力消散,變成紙片一樣單薄的虛影,還在絲絲縷縷的化開,那是成為幽魂的前兆。
“容蘇!不要——”
淮焰站在屏障之外幾次試圖沖破牆壁,他控制不住自己,明明是已經發生過的事,為什麽還會在他心裏攪起這麽大的波瀾,他只知道在這一瞬間,居然破天荒地感受到了恐懼和後怕……
她去人間歷劫,她受剔骨之痛,統統都是為了自己的小徒弟。只因為在她漫長又無趣的一生中,他是唯一的光亮,她拼命的想要這抹光留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師父。”
淮焰緩緩跪倒在玉靈鏡前,幻境中的一切随着神鴉的慘痛的喊聲消失不見,恢複成一面平整的鏡子。此時他清晰的看到了鏡中的自己,慘白的臉色,眼眶泛紅,帶着濃重的滄桑和疲憊感。
“你不是很恨她嗎?為什麽也會難過呢?”
玉靈鏡中有了另一道身影,穿着素白長袍的男子出現在眼前,一舉一動頗有仙風道骨,正帶着和煦的笑意輕輕拍了拍淮焰的肩膀,徐徐問道。
淮焰沒有起身,恍惚道:“她在人間……過的好嗎?”
司南仙人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麽問,思慮了半晌,在過往記憶裏翻找了一番,才含糊道:“她在遇到我這個師父之前……應當是過的……不怎麽如意的。一縷殘魂存世,無法入六道輪回,又失去了前生的記憶,大約伶仃漂泊了幾百年吧……”
淮焰木然的愣了下,突然笑道:“你這麽說,好像她遇到你這個師父之後就好過了許多似的,她之後來靈界所經歷的,不都是拜你所賜,你是故意讓她重新記起來這些事的吧。”
“沒錯,我也是為了讓你重新記起來。”司南仙人在大殿中悠閑地踱步,随意道:“神鴉已經法力低微,現在又是一身妖骨,實在無力留在天境了,而你不一樣。我知道她一旦記起來過往,還是會不顧一切的幫你達成所願。
對了,之前我指引你去取契令,她應當已經給你了吧?小淮,我在這裏等你,就是為了冊封你為神君,以後長留天境無牽無挂,再也不用在靈界茍延殘喘了。”
淮焰見他擡手拂過玉靈鏡,畫面中出現了妖族進攻上天境的情境,殺聲震天,血肉橫飛,雪白的祭臺已經被鮮紅色的血鋪滿了,雙方在血泊裏纏鬥,狼藉一片。
“你看看他們,多麽拼命的想拿到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等這場大戰過去,一切又會回歸原位。”司南仙人像是在欣賞一副畫作般微微眯起了雙眼,笑道:“重要的是活下來,并且做出對的選擇。你想好了嗎?留下來幫我吧,孩子。”
淮焰手握成拳,指節攥得發白,隐忍道:“我一定會殺了你的,拿回本該就屬于妖族的東西。”
話音剛落,劍刃即刻直刺了出去,将那瘦的只有一副骨架的男子從胸口處紮了個對穿,卻一點血色不見,像刺進了空氣裏。
司南仙人不滿的皺了下眉,悠悠道:“那真是太遺憾了,等你帶着那些小可憐還能活着站在我面前時,再來談條件吧。”